这一口真狠,咬出血来。师昂生气要打,楼西嘉却用袖子抹去眼泪,哈哈大笑着躲了开去:“他们有什么可怕?我带他们避开三山,他们就给我饭吃,给我住的地方,我让他们在水边安营扎寨,他们反而供我为上宾。”
师昂越听越不对劲:“你说什么?这地方是你指给水匪的?”
“当然!”楼西嘉有点得意,在云梦念书时,她四书五经学得稀烂,但旁门左道却个个精通,于是邀功道:“怎么样?服气不?此处水草丰茂,三水汇流,远近人家,可谓风水宝地……”
师昂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冷冷道:“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淮水下江南,本是兵家是非之地,南北局势吃紧,朝廷必然无暇分心来顾,待水匪独大,这附近村落,绝不会幸免!更何况,流民南来,必经江淮,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如何相抗!”
楼西嘉听不进去大道理,心中虽有动摇,却为一口气梗着脖子和他对吵:“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需要过好我自己就行了!是你让我流落到这里的,顺势能活,我为什么要自找死路,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对着干?”
“你……”师昂拂袖不悦,“你在教习堂难道没学过《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注)’?”
“我走了,看在令堂的份上,我不出卖你。”楼西嘉翻了个白眼,想到四书五经就恶心,还不如回去继续混吃混喝。
帝师阁重礼法,知黑识白,师昂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怎可见人颠倒黑白,轻贱规矩,当下霍然出手:“胡闹!跟我回去!”
“你说回去就回去,我偏不!”楼西嘉虽然武功不如他,但好歹是姑萼亲传,还不至于一招被拿下。两人拆了几手,她气得牙疼,铆足劲儿往营帐里跑,心想,他这样就不会跟过来了。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师昂的武功,这个比她高大半个身子的少年忽然变招,将她一把抗住扔上肩。
楼西嘉拿拳头拼命捶打他的背,憋屈中慢慢起了哭音:“你放我下来!我不要跟你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是个不懂规矩没人要的野丫头!爹娘不要我,义父不要我,师父也不要我,所有人都不要我,我出来这么多天了,都没有人来找我,他们都不要我!”
热泪湿透师昂背后的衣衫,他动作一滞,从草草几句话中,听出了多年的委屈。
小丫头哭得急了,气不顺,不停抽搭,师昂只得拿另一只手顺了顺她的背,没想到肩头上的姑娘更折腾了:“我只是个不被需要,不被喜欢,多余的孩子!你那么正义,那么光明,有本事你去找那些水匪的麻烦啊,干嘛找上我!”
“你根本不知道,被人需要的感觉有多美妙。”
被人需要……
师昂垂眸,叹息一声,将她放在地上。楼西嘉草鞋刚落地,扭头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回头,她又把师昂给忘了,毕竟水匪凶恶,人多势众,他一小小少年郎还真敢独闯连营不成?
就这样,白日里,楼西嘉在寨子中睡大觉,到了晚上,酒桌对吹,那大当家说楼西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妖女”,楼西嘉当真接了,转头举樽,说以后带大家喝酒吃肉。
可夜深人静时,她辗转难眠。她不是不知道,从前夜不闭户的村落开始入夜大门紧闭,以前欢声笑语的江水渡头旁总有浣纱女成群,可现在一个也不见了,只留下呜咽的哭声。
好像事情全往师昂说的方向发展。
楼西嘉捏着一个小药包,又害怕又难过,她一直在赌气,赌大师父来带她杀出匪宅,那她就可以顺势撒娇,哭诉那个丑啦吧唧的大当家如何虐待她;她也在赌义父来,义父已经一年没来看她了,如果他来了,她就可以说四书五经有多难读,还不如学他杀人捞金……可谁都没来,谁都没来。
不,还是有人来的。
水匪又在杀人放火,劫掠村舍,只不过这一次,凄惨的喊叫声中,多了一丝不和谐的琴音。师昂抱琴抚弦,踏月而来,一直飞向人最多的地方。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用音律杀人。
楼西嘉站在瞭望台看了会,从楼梯上走下来,嘟囔着“这里是待不下去了,算了,义父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说着,她脚步一挪,往睡觉的小楼去,走到半路,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无长物,根本无需收拾,随后转念一想,不能便宜了这些匪人,于是,她溜进库房,搬了好些搜刮来的银子。
楼西嘉出来的时候,师昂正在被围攻。
“不要管闲事,不要管闲事,不要……哎呀。”楼西嘉一跺脚,别扭地往回跑。
其实那天她说的话是故意气他的,实际上,他们俩个根本谈不上仇怨,不过这个傻子居然还真的一根筋去挑水匪寨,换作自己,怎么也要先通风报信,然后等能冲锋的人来了再躲背后指挥。
楼西嘉爬到一座起火的房子上,将手中床单裹起的包裹一抛,金银财宝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捡钱啦!捡钱啦!”她扯着嗓子嚷嚷两声,喊完,从房顶上跳下,跑了。楼西嘉估摸着,凭借师昂的武功,这下杀出重围不成问题。
可那个自诩正义的人,并没有独善其身,而是得了机会又反打一波,最后因为双拳难敌四手,被堵在了一处死角,而他背后,是一个腿脚不便还未跑脱的妇人,手中抱着不足月的孩子。孩子哭得很大声。
“原来如此……”楼西嘉直愣愣地望着冲天的火光,死命堵住耳朵。
师昂被牵制住,大当家那口大刀从斜地里忽然劈砍出,他抱琴无法正面相抗,只来得及转身,以后背为盾,挡在妇人的身前。
“叮咚!”
一声金石的脆响在耳边响起,师昂余光瞥见一个影子落下,他没仔细看,趁势拨弦,内力推出,将大当家连同他的大刀一块撞了出去,眨眼人落在草坡上滚了两下,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了。
“是你!”
楼西嘉拿着半截簪子,还保持这横杠在前的姿势,方才她一急,顺手从头上抽了这东西,竟然拨出了惊人的剑气。
大当家指着她的鼻子继续骂:“你做了什么?你这个叛徒!”
那一瞬间,楼西嘉想笑,却又觉得有点儿难过。好笑是因为自己跑来救人,难过是这大当家竟然真把她当自己人,不然也不会骂叛徒二字。
楼西嘉顺口接话:“诶,你别动,你中了我的七步毒,你一动就要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你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全身绵软,肚中腹痛,那就对了!”
大当家动了两下,果真如她所言,当下被唬住。师昂赶紧催促妇人快跑,自己一把揪住还在傻笑的楼西嘉的领子,要将她提走。
“你真下了毒?”师昂问。
楼西嘉凑过去,神神秘秘笑道:“其实是巴豆粉,我又不会制毒,从哪里去搞毒药。”
师昂眉头狠狠一皱,知道拖不了太久,不能再耽搁,于是带着她匆忙逃命,可跑出去十丈后,楼西嘉才想起簪子另一半还落在地上:“不行,我的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
她非得回去捡,凭谁也拦不住。
水匪都在那一处等着呢,压根儿没想到这两个人还又杀了回来,顿时磨刀霍霍。等人被围,楼西嘉不慌不忙从地上挑了两把剑,昂头对师昂说:“你还能打吗?杀出去又何妨!”
这是师昂第一次看见楼西嘉动手,她像个小疯子一样,出手精准且狠,难怪帝师阁的师弟们打架不是她的对手,这哪是打架,根本是个老练的杀手在以命相搏。
“她不是姑萼的弟子吗?鸳鸯冢与世隔绝,怎么会生出这等戾气?”师昂想不明白。
而后,二人剑挑匪宅,一路西逃,逃到山穷水尽之处,扑腾一声扎进水里,像一尾鱼,无声地顺流潜入四湖三山。
黄昏下,楼西嘉迷糊醒来,自己和师昂正坐在一条竹筏上,飘过层层芦苇。衣服已经干了,微风扑面来时,她没觉得半点凉爽,反而闷热难耐。
“你发烧了,别怕,已经到芦苇海了。”察觉楼西嘉不安地扭动,师昂将她按住,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一手扶住琴首,以内力控制船只的速度。
楼西嘉呢喃道:“我的簪子呢?”
“在这里。”师昂将断簪递给她,楼西嘉接过,将手放在心口,露出满意的笑容。但很快她眼角又噙满泪花,“都怪你,不然我的簪子就不会断了,那可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没事,等回了帝师阁,十根簪子我也能给你修补好。”师昂闲闲道。
“真的?”
师昂沉默了一刻,才慢慢道:“真的,帝师阁宝库中有一种神物,名为连金泥,可以续断金石。”他没有告诉她,水匪的事情并不是偶然,反而都在他的计划中。他需要作出一点成绩,这一代的帝师阁弟子,没有一个有功绩,没有功绩又如何继承阁主之位?
“那就好。”楼西嘉彻底安心。
三日后,水匪被剿灭的消息传到了有琼京上,然而,师昂并没有被嘉奖,此事反而被悄无声息压了下来。楼西嘉不懂,她在“小楼连苑”转了一圈,要去寻师昂问簪子的事情,可是人没找到,却碰巧听到了老阁主和师夫人的争吵。
所有的争论都围绕着一个人,那就是师昂。
但彼时,楼西嘉虽偶然听得墙脚,却也不懂其中深意,只知道那之后,师夫人就搬离了云梦三山。
芒种过后,楼西嘉已在帝师阁住了近两个月,旁人都入不得她法眼,再没被寻机捉弄过,反倒是师昂吸引了全部火力,两人斗智斗勇,引得帝师阁几个小弟子暗中开盘。可惜,楼西嘉输多胜少,赔率越来越高。
她去拿簪子的那天,把三山翻了个底朝天,才在渡口上撞见目送船只远去的师昂。那是师夫人的船,她知道。
“昨天起夜,我听见大师父在跟师夫人说话,夫人她好像……并不希望你继任阁主。”楼西嘉从浓密的树隙间支出一个脑袋,顺手抓了一把桑葚,朝师昂背上扔过去,紫色的汁水溅在雪白的衣衫上,像拙劣的画师用粗陋的笔法点出的藤萝。
她还想再扔一把,但手腕忽地一痛,掌心里抓的果子拿不住了,纷纷掉在地上。
“我会成为下一任阁主的。”一双干净的靴子从上头不急不慢地碾过,楼西嘉只觉得枝干大震,逼得她轻功一展,飘然落地。她揉了揉眼睛,竟然不知道师昂何时出的手,这个人,越深入了解,知之越少。
“我没说你不会成啊。”楼西嘉跟着他往山上走,一步不落,“你是阁主的亲儿子,不传你传给谁?要说我师父不传鸳鸯冢给我,倒是还有些可能,毕竟我不是她的亲闺女,不过她也没有亲闺女,儿子也没有。”
师昂摇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楼西嘉笑了,把右手往前一摊:“你把簪子给我我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楼西嘉和师昂的回忆杀,在哀牢山上提到的连金泥,不知道小可爱们还有没有忘,其实这两章还有点别的小铺垫和伏笔啦。
注:引用自《大学》
第157章
下一瞬,师昂提拎着她的领子, 带她抄近路一直飞到了南吕堂前, 随后进屋, 取出一只锦盒。楼西嘉打开一看,欣喜若狂,竟真是连一点断痕都没有:“真的……真的有连金泥这样的神物?”
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连金泥,那只是传说中的神物,所谓神怪志异, 不过是前人想象中的世界,说给后人逗趣的。
至于这支簪子,是师昂打的,为此, 他亲自去向酷爱打铁的记名师兄请教。那天, 他说要做一直簪子的时候, 钟师兄差点把从炉子中取出的刚烧红的铁胚落到脚上。
整个帝师阁都没几个女人,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是谁。于是, 误会大了, 终日寡淡的山头和一群禁欲的小伙子,终于迎来了难得的谈资。
看在他真的把簪子修好的份上,楼西嘉很守信, 把上次偷听来的话向他漏了个底:“我不敢靠太近,所以听不大清,就听到一句,师夫人说她不想你走阁主的老路。”她顿了顿, 绕着师昂转圈,“老路是什么路?”
“师家的人,注定要为天下呕心沥血。”师昂说的话,听起来好像和问题并不搭,可楼西嘉却沉默了,拿手指绞了绞衣袂。她不知道别的女儿家如何,但自幼跟着楼括漂泊江湖的她,十分早慧。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水匪的事情跟你有关。”师昂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楼西嘉偷笑,顺嘴把话挑明:“你一个人单挑整个寨子,是想证明自己够格吧。”
师昂笑了:“准确的说是立志,立志成为阁主,所以想闯出一番名堂。”
但其实说证明也没错,但那从气势上讲,要弱很多,因为只有弱者才需要证明,强者只身负梦想。
楼西嘉点点头,回头拉着师昂跑出了南吕堂,一直跑到禁地剑川最偏僻的角落,从老树根下扒拉出两坛好酒,随后绕过一个小林子,扑到一座简易的秋千架上,整个身子都挂在一侧的绳子上。
“喝酒吗?”
师昂坐在草坡上,解下背上的琴,横呈在腿上,轻轻答:“我不喝,你喝吧。”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块地方,将好能躲开剑川守卫的眼睛。”楼西嘉拿着酒壶,指着矮崖外的芦苇荡和来回盘旋的白鹭,“这里看日出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