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帛书上说,九鼎熔铸八风令,乃是为了防止其落入胡人手中,而传令天下之举,实则是为了托付当时在江湖中举重若轻的几人,希望他们出面团结众人,一致号令武林,共同援北。”师昂闭目,不由叹道,“不过二十年过去了,显然并没有成功,如今反而掀起腥风血雨。”
姬洛一把按住师昂的肩,指着那帛书:“可否借我一观?”
师昂虽然奇怪,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姬洛双手捧来,轻轻将绢布摊开,上头工整有力的隶书体过目,心中不由升起哀伤。不过,写到一半,墨渍却从中断了,并没有多提及盟约,但书盟成誓必然有证物,那这个证物又在哪里呢?又是什么呢?
姬洛将帛书手札还回,将刚才那一册《周官》捡起翻阅,发现最后一页被大力撕扯了下来。他站起身,开始在石屋中来回踱步——
《周官》即为《周礼》,并非什么武功秘籍,自然没有留下最后一招的说法,师瑕扯纸,兴许是用来写字。
他低头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四宝,发现摆放极为凌乱,镇纸石空空如也。
姬洛推测:师瑕应该是得知了什么要紧的消息,可是手头找不着宣纸,只能顺手拆了最爱的册书,提笔就字,不过现在那张纸在哪里呢?
一定在这个房间之内,他若要留消息,肯定是留给师昂,那么不可能带到别处去,而且,他时间紧迫,一定就在这桌案之间。
姬洛将案上的东西来回打量了三遍,抓起正中杆子最粗的那支笔,扬手一掷:“得罪了!”
笔杆落地断成两截,露出空心。师昂从脚边拾起,抽出当中残页一瞥,正面有朱红二字潦草——“睡虎”;背面四字则更为凌乱——“楼主未死。”
“禁地?”
“楼主?”
师昂和姬洛面面相觑。
随后,前者先一步开口:“我明白了,这个节骨眼上,能将家父骗出去的消息,非泗水楼主不可。姬洛,果然如你所说,这个叛徒盯上了所有跟泗水有关的人,惠仁先生不是第一个,家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现在要去闯禁地吗?”姬洛背对着他,抄着手往外走。
“姬洛!”
师昂仓促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待少年回首,他不禁摇头:“我刚才说的……你懂吗?让我们再回到之前的推测,在巴蜀,你们三个人里面,白少缺虽然拿到了相故衣留下的凯风令,但却和泗水并无渊源,而唯有你,自北而来,带着太多的谜团。”
“你什么意思?”姬洛敛起笑容,紧紧盯着师昂的眼睛。
后者忽然拍案,笔架上的笔齐出,朝着少年肩颈、肚腹、手臂射去。姬洛半步未挪,拿纤手一拨,仿若九天揽月,次第将那几支笔攒成一捆,抛投了回去。
“揽月手?我本以为白少缺已属当世罕见奇才,没想到云岚谷短短几日的功夫,你竟将此绝技学得入木三分。”师昂吐出一口气,伸手一截,拂袖时已将朱笔次第挂好。他这推测实际上已宽限不少,若是知晓姬洛融会贯通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不知该作何感想。
姬洛掸了掸衣角上粘着的软毫毛,继续向外走:“有话就直说。”
石道两头,两人各站首尾一端,师昂追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人多是不愿意往坏处想,贼不会敲锣打鼓说自己是贼,匪徒也不会在脸上写下“打家劫舍”的字样,师昂以为姬洛一定不会以恶意揣度,却未曾想姬洛的答案令他措手不及:“我想过,早在临川我便有过这样的念头。”
“红木林中,我前脚刚得到惠仁先生的手札,后脚屋舍便失火被毁,说明从那时起,我已入局,有人阴魂不散就在我周围。之后我乘船自江淮向南,在夔州鹿台,撞上杀手明目张胆用‘洛河鬼神道’中改良后的铁器在我眼皮子底下杀死红绡,为什么?是愚蠢的失手吗?现在想来不是。”
姬洛摇了摇头,“还有临川宴上,突然出现的白门传人和奇诡的毒物,就算关拜月不胁迫我同行,我亦会为了秋哥而行滇南。”
“所有的一切都和八风令有关,甚至和泗水有关。一开始我以为是怀璧其罪,但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巧合都太巧了,巧到好像一切都是分毫不差的算计。”少年一步一步折返到师昂身前,擦亮了火折子,隔着橘色的微光和他对视,“这么缜密的计划,如果要杀人……”
师昂展眉,微微一笑,等他说完。
“如果要杀人,敌暗我明,我不敢拍着胸脯说我一定跑得了。”姬洛垂首,脸上晦暗,一声轻笑有些没心没肺,“这就有意思了,杀人灭口我能理解,但如果他们不是要我的命呢?八风令我是一块没有,也不稀罕,那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被人惦记?”
——现在没有,不代表过去没有。
师昂突然发觉刚才的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他是要立志成为阁主的人,需扛鼎正道,捍卫中原,容不得一丝威胁,也正是因为刚过易折的性子,从小到大实在不讨喜。
“忘记了便忘记吧,不要多想。”他伸手向前一搭,稳稳落在姬洛的右肩上摁了一把,像个久经世事的兄长给家中幼弟的一点宽慰——
姬洛这个人心思太过细腻,累及自身,反而活得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姬洛怼开他的手,眼中泛出晶亮的光彩。
那一瞬间少年无畏也无惧:“你也许真的心怀大爱,但师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真的,真的很自私。你戳了这血淋淋的一刀又甩手放开,有什么意思?”
他从怀中取出短剑,脱鞘掷于师昂手中,又道:“别绕弯子了,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我忘掉的过去,既然我可以与泗水有关,那我未尝不可以和那群人有关,留下的线索不是想让我追查,许是想让我想起一切呢?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就能动手,如果你敢!”
说完,他当真转过身去,双手盘在后脑勺,露出后背空门,优哉游哉往入口走。
这一次师昂不管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停驻的打算。
师昂痴立原地,两人很快隔开三四丈,他握着短剑剑柄,上头缠手的缑带还留着姬洛贴身而藏的余温。他自认为识人知境,可对于姬洛,他越发看不懂了。
而后,只闻一阵风声,短剑归鞘,姬洛抄手抬眸,师昂已经不声不响越过了他,打开了机关,走进了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的光晕中:“如果有一天,证据证明你真的和他们有关,我会亲自动手。”
少年笑了笑,心头有恃无恐:师昂这么讲规矩,没有证据只有怀疑的事情,怎么可能贸然动手,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撒泼发狠,然后随他自个儿生闷气,就像驯服小狼狗一样。
“喂!错失了这个机会,也许以后就没有了。”姬洛在后头吆喝了一嗓子,突然觉得很解气,他自认为自个不坏,但也绝对算不上善良,别人怎么对他,他也怎么对人——
起码在刚才师昂对他扔笔时,他是很不爽的。
他昨日为帝师阁出头,虽然是奔着利弊权衡去的,但也实实在在抛付了一腔热血,过去怎么样谁知道呢,人是往前头活,至少现在,他还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两人出了宗祠,一同往睡虎禁地去,不过白日昼长,眼见天边已有彤云,再过些时辰便会天光乍泄,因而不好再暗闯,师昂盘算,不如索性等自己继位之后再来。
随后,师、姬二人沿着原路下山,又走回了座落地秋千架前,极目远眺,云中已有金光。
小一个时辰没怎么说话的师昂突然开口:“你也想弄明白不是吗,既然敌暗我明,不如……你我携手,剑走偏锋。”
姬洛掏了掏耳朵。说实话,和白少缺、楼西嘉待久了,他也染了一丝痞气:“师昂,你刚才还想杀我,这会又邀我通力合作,你还要点脸吗?”
哪知他答得理直气壮:“要不要脸无妨,守得住心才是本事。”
说完,师昂进了一步,越过姬洛擦肩一瞥,径自走到灌木丛中,将那块丢弃的木板子捡了回来,随后轻功一展,将麻绳另一头系在了顶头粗壮的枝丫上,竟是将那秋千又重新搭了回来。
“又没人坐,忙活什么呢,我不信你会打秋千。”姬洛嗤笑一声,师昂打秋千,别说想象不出来,是人往跟前一站,想都不敢想——他觉着那会把隔夜饭都笑出来。
“旧物在,人亦在,”师昂摆首,轻声道:“我这个人很固执的,三日之内我必会说服你。姬洛,被人牵着鼻子这么久,你就没想过反客为主?”
“不愧是能将滇南耍得团团转的大祭司,你想做什么?”姬洛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了势均力敌之感。
自打他有记忆以来,遇上机灵聪慧的人不少,但跟眼前这位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姬洛弄不明白,白少缺当年怎么就跟师昂成了朋友,这样又聪明又死皮赖脸,无私和无耻都光明正大写在脸上的人,见面不绕道,都是给面子啊!
师昂满意地笑了:“借你的人……”他指了指姬洛胸口,“再借一借你怀中的东西。”
姬洛低头一瞧,衣襟里有一点金纹若隐若现,心想这东西他都贴身藏着,两人又没交过手,师昂这种跟人说话都得隔着半丈远的,是怎么晓得的……而后,他盯着短剑的穗子,猛然反应过来,唯一那次近身——
“师昂,你耍流氓啊!”
刚才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性格推敲,姬洛这才后知后觉,那还剑一手,还当真仿的是他揽笔掷笔那一式。
目下,只见师昂骄傲地掸了掸手,呵呵一笑:“揽月手嘛,学起来也不难,不巧在下也当得上一句天才。”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爱师昂的一天~
信息量已填充100%~给小可爱们比心,么么哒~
PS:吐槽一点题外话,最近找数据导数据到心力交瘁,在国内的时候找国外数据被墙,在国外的时候找国内数据被墙,满世界都是墙,我佛了……我应该去学计算机_(:з」∠)_
第160章
三日之约过得很快。
比试那日清晨,一顿早饭的功夫, 姬洛住的屋子门槛都快被踩破了。
最早来的是谢玄, 世家子弟都有晨昏定省的规矩, 且他又曾在府衙担任要职,能起那么早毫不令人惊讶。
彼时姬洛刚洗了把脸,正找布帛擦去水渍,回头就撞上提着食盒沉默不语的阿枭,怔忡片刻忽地忘了自己将要做什么。
阿枭还是老样子很少说话, 将手里的东西匆匆塞进姬洛怀里,扭头便跑了。
谢玄的笑声传来时,姬洛刚回到案几边打开盒盖。
裴栎先一步挤了上来,嚷嚷着:“我就说, 阿枭这小子跑得那么快, 跟丢了魂儿一样, 原来是去做茶点去了。姬公子您可尝尝,阿枭的手艺比之江南的名厨也不遑多让。”自打姬洛三日前崭露头角, 裴栎对他的态度一反常态。
“有心了, 替我谢谢他。”姬洛邀来谢玄一同进食,后者却婉谢了他,说自己食过了早饭, 径自在桌子另一侧的团垫上坐下。而裴栎则乐呵乐呵地继续插嘴:“别见外,那天你单挑‘蛮将’不落下风,回来后阿枭那小子眼睛都看直了,他可劲儿崇拜你了, 不过臭小子脸皮子嫩,自己不敢说。”
姬洛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捡了个追捧的人,只得讪笑两声,顺口接话:“阿枭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裴栎嘴快:“除了小少爷,旁人很难让他开口,不过他这个样子大家也都习惯了,就是平日容易落下他。”姬洛仔细想想,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刚到云梦三山时,谢玄二人便和他走散了,但上山的人实际还比不得江陵城最热闹集市的半数,指不定是两人路上自顾自,压根儿将那小子给忘在了某处。
“姬贤弟怎么对阿枭这么感兴趣?”谢玄忽然开口问道。
姬洛摇了摇头,并没有答话。其实他那日多有留意,不过是察觉到阿枭躲在人群后,有意无意避开重夷出招的方向,眼中透出着淡淡的恐惧。
裴栎说过,阿枭是从北方流落至此的,汉话里还有些关中口音。姬洛没学过相面术,但许是一处山水养一方人,每一处地方的人,骨子里的神韵都有些相似。
譬如白少缺的狷狂与滇南的狂放;譬如楼西嘉长于巴蜀,骨子里的灵秀;再譬如眼前的谢玄,乃有种江南的潇洒。而这阿枭,恰恰有种广漠高天的阴鸷与不羁,眉眼间的那种隐忍他曾见过,就在洛水,吕秋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吕氏为略阳氐人,因困于洛阳不得回,每每喝酒说胡话称颂秦天王时,眼中便会闪过那种神情。但姬洛没有多想,人各有不同,并不能以貌取人,更何况,以谢家的门楣,没道理会无故收留一个外族人。
瞧谢玄目光犹豫,似有话要吐露,姬洛不便在交谈时大快朵颐,因而将盒子往旁边推了两寸,先笑道:“谢大哥一早来,可是有要事着急告知小弟?”
“不错。”谢玄招手,等裴栎掩门在外候着,这才低声开口:“那日没想到姬贤弟会出手,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完,时过三日恐生变数,因而赶在一早登门。”
谢玄就近,径自向杯中添了口茶,就着壶嘴漫出的水声道:“师夫人提到的文武会友,其实并不只是想诈一诈伏兵而已,这确实是帝师阁的老规矩,不过及汉末三分,渐渐被后人忘怀罢了。”
谢玄继续道:“始皇以前,大周统御天下时,师氏一直隐没低调,除宫廷密文载记,几乎鲜少有书文流传,究其相传族谱,外人已难考究,因而我只说武帝兴汉之后的事。自师氏再度入朝为官后,帝师阁重新进入各家视野,并在首代云门祭祀之后提出了这个规矩——名为‘天纵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