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人听出了深意,却并没有一五一十交代个底朝天,而是反手推剑入鞘,随后答得十分含蓄:“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姬洛听出了迷茫,想到自己,不知怎的忽然笑了一声。李舟阳回头问他何故,他只答:“巧了,我也不是,所以才能在这里与你并辔而行。不过,人生在世,能朝闻夕死,确实也值得,就像师昂那样。”
“帝师阁的那位新继任的阁主?”李舟阳问,“真如江湖传言,是谪仙般的人儿吗?”
“谁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明明都有点儿讨嫌,说话时总教人担心会问出一句‘何不食肉糜’。”姬洛哈哈一笑,随后敛眉思索。
李舟阳这个人跟师昂很不一样,虽然话都不太多,但相处久了便会发现,师昂其人特别有主见,时常盘算人,却很少与人分享说道,而李舟阳面冷心柔,做事前爱反复思虑,实际内心深处优柔寡断,他的一生更像是负重,被什么推着走的。
眼前人背剑肃杀,但只要带笑,总是平易近人的,至于师昂……想到这儿,姬洛不自主摆首,那个人却是爱笑的,纵然不是大喜,也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惜的是明明觉着离人很近,心却隔着很远。
看着太阳偏斜,姬洛伸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向远山一眺,慢悠悠走上山道:“希望天黑前能赶到云中村,不然我们便要在山洞将就一宿了。”
未免姬洛一语成谶,二人加快了脚程,歇脚的次数减半,调侃对答倒是时有,不过多是在李舟阳起话头的时候。后者作为蜀人,又师出剑谷,对附近地貌历史如数家珍。
走至峰峦顶时,正好遇到云海连片,路不能见,二人只能盘坐树下稍等山风吹去。
闲坐便无聊,姬洛随手捡来枝条,在地上泥中将这几天听到的地势见闻描成了一副堪舆图。李舟阳瞥过一眼,摘来片小叶子一滑,落在顶端,正好接上他的大路:“过了终南山后接上子午道,长驱直入过秦关。”
“子午道?就是那个先秦所建,被张良放火烧却,而后又为王莽重建的山岭栈道?”姬洛依稀有耳闻,仔细想了想,原是那时在阆中和谢叙无事座谈,后来说到蜀路难行时提起过,不过比起水文山海,大多数人对一地的印象多半来自于史事。
既然提及子午道,不得不讲子午谷,《三国志》载魏延曾就此出奇谋,想要和诸葛亮两路包抄,在潼关前汇合,拿下咸阳,只是此计并未被诸葛丞相采纳,魏延因此心有不甘,一时认为丞相怯懦,一时又为才华不得施展而叹恨。(注1)
两人借此闲聊。
李舟阳少时有几年虽奔于流乱,但自打入了剑谷后,每日习剑读书,却有些笔墨,更何况说的是蜀汉的故事,再没有比当地人更清楚的。姬洛提到,他便也接过话来,望风生豪情:“诸葛丞相不许,多半是因为计策凶险,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他顿了顿,目色如剑生寒,续道:“虽是凶险,但真的便不可一试吗?”
姬洛正把玩手中鎏银剑,闻言推拉剑柄,沥出一片寒芒,淡淡反问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李舟阳霍然回头。
姬洛抬头与他对视,半晌后笑了,随手撩了一把落下的碎发,一脸温纯:“我随便说说的,不需要当真。多谢你赠予的宝剑,不过剑不可无名,还需好好想想才是。”
显然,李舟阳并不这么觉得,但凡多智计的人都惜字如金,每一句绝没有囫囵语,刚才姬洛的话明显有深意,他不禁猜测:难道和姬洛答应同自己入秦有关?可惜,李舟阳能猜出眼前人并不是真的被师昂追杀,却也并非手眼通天,很难摸准姬洛心里的谋算和用计。
“上次在竹海我说过,下一次见你会赠你一柄,言出必行乃大丈夫所为。剑谷习剑历来有兵器认主之说,至于名字,你心里有数又何须我置喙?”李舟阳只能暂且先顺着他的话说,见姬洛满面含笑,遂下决心,旁敲侧击试探,“姬洛,你这一路行来,难道就没什么想问我,譬如我为何会等在云梦大泽外?”
“难道不是为了给我送剑?”姬洛反应更快,当即扬了扬手中的剑器。
装睡的人叫不醒,有心相瞒的秘密都会烂在肚子里,姬洛知道明察不可,所以自竹海是非之后,借师昂和帝师阁的势力,查得来许多蜀中轶事,甚至包括那位西侠的生平。再结合楼西嘉的遭遇,沈天骄的作为,李舟阳在江陵城中与桑楚吟的密谋,以及那夜蜀南训练有素的护卫,要说看不出半点端倪是不可能的。
姬洛挑眉,他知道和灭国的成汉有关,却笑吟吟地望着李舟阳,半句话都不说,狡猾地等他率先袒露。
“是,为了给你送剑。”李舟阳负手而立,似乎也在盘算究竟该不该和盘托出。姬洛无疑是个通透的聪明人,引为知己当是不错,可聪明往往与危险伴生,此去秦国还不知前路是否会横生变数。
于是,他磨蹭半天,避重就轻答道:“我在建康时顺路行船去了一趟灵隐寺,当我看到所谓的拆斗痕迹时,便知道不是你。你知道,对于剑客来说,所谓的‘天下第一’、‘重剑开山、轻剑如星’不过是虚名,剑心气魄才是识人标志。”
“人可以伪装,但剑伪装不了。”李舟阳道:“那是一个人的灵魂,也是我们的眼睛。”
姬洛又何尝不知道,这才是三人较智真正有趣的地方——
李舟阳去建康,姬洛早就知道了,师昂当初挑了吴郡走,也有顺道替他在江左打听的意图。他虽一人孑然,可偏偏上至金尊玉贵,下至三教九流的朋友比较多,有四劫坞扼守航道,李舟阳过江除非会飞天遁地,否则支会北罗一声,那夹岸的渡头都会成为眼线。
桓温一死,李舟阳立刻明目张胆入城,还敢在桓府以及归义侯府附近徘徊驻足,简直活脱脱司马昭之心。既然有此身世牵连,那他而后将走的路则不言而明。
所以,与其说是李舟阳想借姬洛作掩护,以朋友的身份“顺路误入”秦国,暗中生联合之意,不如说是姬洛这半年多的拖延,是因为一直在等他。最后谁借谁的刀,还说不清。
想到这里,姬洛“呵”出一笑——
师昂只说他和初见时的容貌气质不一样了,而他自己清楚,恐怕里外都不太一样了:从前他少有主动算计谁,多数时候都为自保,不过如今形势却不同,他要报仇,更要揪出幕后抟弄的黑手。
下定决心的人是可怕的,就像那些前仆后继的铸剑师一样。
“如果你失策了,我并不在云梦呢?”姬洛忽然问道。
李舟阳想了想,作答:“你若不在三山上,我便四海相寻;若四海也不见,我便学延陵季子挂剑而去。”
延陵季子出使晋国途中偶然拜访徐国国君,见其喜爱自身佩剑,便于心中许诺,出使事了之后,途径徐国赠剑。可那时,徐君已亡故,季札想留剑给新君,却被拒绝,随后他挂剑于墓上,潇洒而去。(注2)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注2)”所遇之人中能将与剑相关之事看得如此之重的人,恐怕只有李舟阳了,也不知剑谷众人是否都是如此。姬洛凝视着他,蓦然摇头叹息:“可惜啊,青山埋骨而无墓,四海飘萍而无家,又何处挂剑呢?”
李舟阳话中本是带着些随口搪塞,然而乍听姬洛这么说,突然心生震撼,久久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自认慧眼,像姬洛这样的人注定要大放异彩,可不知为何寥寥两句,却说尽英雄无奈。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异。
再后来不知为何,那位沈夫子并没有和李舟阳同道,而只有他一人上溯至却月城。姬洛猜来猜去只当是他一个人便于遮掩,但他不知道,李舟阳心中苦楚——自楼西嘉大闹之后,宗室子的身份被揭开,他始终心有落差意难平,与沈天骄大吵一架后分道扬镳。
“看来你心中有数了。”李舟阳道。
姬洛笑了笑:“我决定给这柄剑取名‘决明’,你不是说剑心为眼吗?愿身怀利刃,恪守本心,时时耳聪目明。”
江南生草药决明子,有明目之效。
李舟阳接话:“正好,你这么喜欢这柄剑,云中村便在前头,趁夜歇脚时带你拜访一位老铁匠,这把剑就是他打的。”
话落,二人赶路直至天色昏暝,好歹是翻过了山头,看到隐隐村落,然而抬眼一望,只见青烟袅袅,那烟阵冲天,根本不像农舍炊烟。
姬洛手中握着的长剑剑鸣不止,他脱口低呼:“遭了,烽烟示警!”
作者有话要说: 新一卷开启~借蜀入秦,不慌不慌~
新的饭搭子出现了!!
注1:详细见《三国志·魏延传》
注2:季札挂剑的故事出自《新序·杂事卷七》
第170章
两匹快马当即驰于山道,朝着烽火燃起的方向急追。
这么大的火, 若连烧几日, 附近村镇必然有所察觉, 可是白日二人翻山,都未曾留意,说明火势是下午才起,因为青天白日,所以不如晚间瞧得清楚。
“难道已经打到了这儿?”李舟阳掐着指头盘算, 脸上渗出涔涔冷汗,“莫非秦国的军队已经过了剑门险道?不好!成都是平原,没有山势依傍很容易被大军击溃,张育一旦败仗, 必然会向北面山地谋求, 如果秦军追击……山中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后果不堪设想!”
姬洛听完他的话,也知道事态缓急, 狠狠夹了一把马肚子, 随他飞驰入村。
就在这时,头顶上飞掠过一道黑影,随后是追来的飞剑, 剑气如虹,起吞吐之势力不说,且速度极快,有吹毛断发, 削金切石的威力。姬洛下腰向后一仰,堪堪避开刃锋,再立身而起时,只见老马顶头的一撮鬃毛已被削了个干净。
“李舟阳,是柄短剑。”
姬洛出言提醒,李舟阳听声辩位,见飞剑再来,一拉身前绑带,趁势将竹伞甩出。只见他人一跃而起,靴尖在马鞍上一点,随后向前握住伞柄一撑,用伞骨硬生生接了一招,回手一旋,卡着那把剑的剑柄将其原路甩了回去。
而后,李舟阳收伞倒持,随即凌空抱拳,朗声问道:“来人是轻吕一脉中哪位前辈?”
剑谷九宗三脉,三脉意为三种不同的兵器路子:“轻吕”一脉擅使轻匕短剑;“径路”一脉则以双手剑问世;而李舟阳所在的“长铗”一脉,则是最为普罗的长剑流派。至于九宗,说的是在剑术上添花生彩显现神通的九种功法,譬如喻楚楚的“水袖藏剑”,又譬如李舟阳的“竹伞龙骨之剑”。
“曜变悬剑式?”
来人落地,是个星眸朗目的男子,蓄着一撮山羊胡,穿着青白卦,高冠上插着一根翠玉簪。只见他左手一弯,落下只羽色雪白的鸟儿,同时右手一抬,收回短剑,闲闲笑道:“你就是迟虚映收的那个小弟子?”
姬洛这才看清楚,那柄剑并非铜铁所铸,竟然通体混白,似是玉石。
能直呼剑谷谷主大名的人不多,李舟阳当即定睛瞧看来人的形貌,兀自一思索,便猜出他的身份,忙拱手道:“原来是梁师公,晚辈此间有礼了。师公不是同其他几位前辈出山,奔走九州,何故出现在此地?”
梁昆玉年龄不大,充其量和谷主迟虚映差不多,但架不住他是轻吕一脉先代老前辈的关门弟子,辈分高,混至如今已与其余六个老哥哥老姐姐并为七老,足足高了李舟阳两个辈分,连豫章城刺杀那位白发楚娘,都得乖乖唤一声小师叔。
“我们收到传书,说蜀中乱起兵戈,残兵已向北退,怕伤及剑谷,于是回来看看。”梁昆玉捋了一把胡子,说话不徐不疾,尾调还拖得老长,说着蜀地方言却杂着些北方口音,若不是亲眼见人,姬洛便都要以为,跟前站着的是李舟阳哪位酷爱遛鸟斗鸡的叔公大爷。
拢共就三个人在这儿,姬洛一大活人,想不被瞧见都不行。
于是这位“叔公大爷”一边打量眼前的缁衣青年,一边慢慢续上话:“谷六姐和夏侯老四先一步赶回了剑谷,公羊老二哥去了绵竹,他和张育交情匪浅,不论游说还是救命,少不了要见一面,至于我嘛……瞧着烽火就过来瞅一眼,本以为遇上了杂兵,没想到是你俩个小东西。”
这一声小东西,二人不迭有些恶寒,还未得有反应,梁昆玉胳臂上那只白羽鸟却先扑翅折腾,瞧着不大欢喜,好像跟前俩人抢了它的昵称似的,拿右爪子往前一伸一缩,一鸟还学人“居高临下”。
而后,李舟阳也注意到,梁昆玉的目光久久凝滞在姬洛身上,心头一跳,但剑谷七老素来都是成精的人,他不敢露了心迹,只好又强行压下来,故作正经地给姬洛引荐:“这位是梁昆玉梁师公,剑谷七老之七,其余六位分别为‘径路’双剑一脉的喻灵子、公羊迟、陈妩前辈,‘长铗’长剑一脉的夏侯锦和裴塞前辈,以及和七师公同属‘轻吕’短剑一脉的谷雪前辈。除谷主统管谷中事宜外,其上七老坐镇,资历最深。”
姬洛忙行了一个礼,谦称后生,却没提及名姓。
他并没打算去剑谷拜访,细想刚才的对话,听李舟阳的意思是这人常年不在谷中,如果是在外闯荡之人,恐怕对江湖中的事情多有耳闻,这一年来自个儿的破事儿不说九州四海,少说中原境地皆可闻风,如果真的认出来,怕是要节外生枝。
好在,梁昆玉跟一帮上年纪的家伙混久了,自己也养出了闲散的老年人行事风格,对着小辈一律称呼“小兄弟”或者“小姑娘”,倒也不乱嚼舌根,实在想问上一句,都被李舟阳不露声色给挡了回来,含糊一句“一个朋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