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一茬,几人都没在废话上耽搁,云中村事急刻不容缓,便一道往那村落中赶去。脚刚踏进村口,只见烽火落地处,陈尸遍地。屋舍毁塌不说,连鸡鸭猪狗也一只不留。
梁昆玉眼神好,伏地勘验一把,拧眉道:“是秦军。祁连山外的河西走廊上留存有当年冠军侯霍去病组建的马场,其中不乏有汗血宝马,苻坚与匈奴交好,又扼守西域入经要塞,他们的战马体格健硕,比晋军的好太多。”
“他们应该走了一阵子了,这家水缸旁的马蹄印已经风干。”姬洛指着一侧,摸着下巴思忖,“蹄印间距大,且稍显凌乱,应该是追着什么人,一路杀进了云中村,村里人想要反抗,或者包庇被追杀的人,所以才遭了无妄之灾。”
姬洛话音刚落,李舟阳蘧然变色——此时此地被追讨的还能有谁,不用想也知道,蜀中的事闹得那么大,铁定是北逃绵竹的张育和杨光的旧部——他提伞的手一拧,穿过村落的中心,朝靠山脚的东北方向奔去。
“我们也找找,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梁昆玉和姬洛对视一眼,同时行动起来,二人并进,依次在尸体上搜寻过,可连过三五座屋子,皆是死透,一口不留。
白羽鸟被血腥味惊飞,在村落上空盘旋哀嚎,梁昆玉半跪于地,替身前一具尸首阖上眼睛,失望地抬头瞧了一眼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远山,心中忐忑难安。
“老吴头,老吴头!”李舟阳本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别说歇斯底里了,说话声高亢那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可眼下对着院落,他喊了两嗓子却破了音。
姬洛听见他的嘶吼,知道屋子里的人一定很重要,许就是方才他在山上说过的那位铸剑师。想到这儿,姬洛不由将手中决明剑捏紧,寻着声音跟了过去。
然而,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旁边一株山楂树的低枝上,还有血水滴落泥泞,两具年轻小子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树根处,可以看出一瞬间被长刀戟刃抹脖时候的痛苦。
这两个人的身份一看便明,也许是这家人的孩子,也许是弟子。
因为打铁的缘故,炉子前常备冷却的水缸,此时缸底已破,水浸没在土里和成稀泥,姬洛有些难下脚,因为场面实在过于惨烈,每走一步仿佛踩着的不是泥,而是吞没人鞋底的血水和联想中的软骨皮肉。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细微的碰撞声,在噼里啪啦烧着的房架子中并不明显,可对于习武者来说却能捕捉得到。
李舟阳破门而入,赶在烧塌的房梁砸落前,将门边的妇人拖了出来。
妇人垂死,半边脸都被鲜血染红,她一只手努力按着腰腹上的血洞,一只手使劲去抓李舟阳的衣襟,塞过去两本书册,嘴唇翕张,念念有词。
姬洛注意到妇人的伤口,推测她在屋中听到响动奔走来看,被人以长柄穿腹,但好在她一女子,无人补刀,所以并未立即死去,只是失血晕厥,在听到李舟阳的喊声后苏醒,可惜已无力气,濒死只在一线,于是奋力用头撞击墙柜,这才发出一点声音。
“吴大娘,你想说什么?老吴头他人在哪里?”李舟阳跪地托着人,尽量俯身把自己的耳朵贴到她的唇前,手指顺带拂过几处大穴,按抚止血。可惜时间拖得太久,纵使功力深厚的高手也难回天,更别说是柔弱的妇孺。
吴大娘口齿难清,李舟阳只依稀辨得几个零星碎字:“山……剑……告诉他……从没……怨怪……好……活着。”她似乎还想再抬头望一望黑夜中的青山,可惜在吐出最后一个“着”字后,人便咽了气。
李舟阳将人平放在地上,脸色暗沉得可怕,全身的肌肉都在刹那绷紧。姬洛看得出来,那是奋力拔剑前的征兆。
好在,梁昆玉在此时赶了过来,带来了惨烈里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我找到两个活口,暂时以内力替他们止了血,村落中的人不全,估摸还有好些在山上。”
“我们往这边去。”李舟阳深吸一口气,往左边指了指,随后朝梁昆玉示意:“东边那座山便拜托梁师公了。”
梁昆玉应下,招来鸟儿,拨下一只小剑缠在爪上,抬手一挥,那只白羽鸟朝西南向的深谷飞去。李舟阳看了一眼,知道他是往谷中传书,也不再耽搁,拉着姬洛往山中去。
“老吴头曾经跟我说,他的婆娘孩子都不赞同他铸剑,要他好生打铁过日子,后来大吵了两三回,他就在山中寻了个破山洞,没事儿就待在上头,好眼不见心不烦。”李舟阳走得轻车熟路,没小半个时辰,二人便已至山腰。
姬洛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故事,直到瞥见李舟阳怀中抄着的两卷纸书,且听他道:“老吴头大字不识,只会图画标注,这两册书是他毕生心血,他那婆娘死前也要替他抢出来,无论怎样都要将这东西交到他手中。”
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走到吴大娘死前说的那个山洞,山中清寂,偶有风吹树叶婆娑,与山下火海宛如隔绝的两个世界。
李舟阳站定回望一眼,此处将好可以俯瞰云中村全貌,赤红的火光和缕缕黑烟已经彻底将整个宁和的小村吞噬。沉敛的剑客没有说话,只是将伞柄握得很紧,眼中露出愤怒与哀伤,仿佛看到了桓温破城,成都一夕倾覆的大火。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当年从宗室流落民间,过了好几月难捱的日子,直到走到云中村,路过铁匠铺子前,那位正揪着丈夫耳朵大骂的泼辣妇人,从后厨里端了碗饭给他吃,一副好心肠,温柔动人。
后来,他被迟虚映找到,带入了剑谷,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势力,再回到云中村时,和老吴头成了忘年交,帮老吴头一家修了新房,每年供给足够的材料让他铸剑。他们一家只当他是显贵公子,只有他自己始终念着那一饭之恩。
北上说秦本欲合纵连横,图谋复国,可秦国虎狼,蜀中招灾,好似突然在他心上剜了一刀。
李舟阳叹道:“云中村啊,多美好的地方,小孩子看到飞檐走壁的侠士,都会瞪大眼睛仿佛瞧着陆地神仙,追着吵嚷,看到金玉锦缎更是会不可置信。还有常年在村中老树下吹拉弹唱的老兵,叼着草,跟小屁孩们吹嘘一阵自己战场的勇武,其实他就是个逃兵,说的话都是这辈子做不了的梦。”
姬洛望见他眼中的伤怀,不知该如何安慰,正犹豫,背后的洞口却走出个人来:“我当是谁呀,原来是李公子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正好正好,我最近正在打一柄剑,成败就在今夜,留下来瞅瞅呗,你今儿可是撞大运了,旁人我还不给看呢!这么着,要是成了,明儿个下山喝一杯,叫我那臭婆娘再炒两个小菜。”
老吴头一点也不见外,大臂一挥就搭在了李舟阳的肩上,后者只是肩膀一颤,却并没动。姬洛看得有些吃惊,毕竟那个杀人都要讲究得沥去血渍的剑客,允许一个脏兮兮的老头靠自己那么近,不是铁关系,根本说不通。
“诶,山下怎么了?哪家走水了吗?”见人没动,老吴头顺着李舟阳的目光看去,也望见了大片黑烟,脑子正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被姬洛推进了山洞。
老吴头哪里跟得上年轻小子的脚步,没两步的功夫,就嗷嗷乱喊:“哎哟我的那个仙人板板,你恁个急冲冲地把我鞋儿都踩落咯。”
听到老吴头的咋呼声,姬洛下意识低头替他寻找芒鞋,可目光垂下,又发现那鞋儿好端端趿在那双枯瘦的脚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别急,蜀道难,走到长安还要好几章的路程_(:з」∠)_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花开不记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1章
“你的鞋……”姬洛没想到这瘦不拉几的小老头还有些个精明,竟然晓得故意诈他, 当即将目光投向李舟阳。
后者握剑在后, 正好也转头来看, 脸色明显不大好看——
如今外头夜鸟扑翅,蝉鸣断续,说明山下有人刻意压低跫音,正往高处来。张育的军队北逃,该是仓皇失措, 这个时候还敢放火搜山的,只剩下秦军。
“哎哟,这可不就掉了吗?”老吴头泼皮无赖似的当着姬洛的面把右脚的鞋甩向洞口,随后抻手把人挤开, 露出一口黄牙, 砸吧两声, 操着厚脸皮,嘴里还愣是把人要夸出花来:“哎哟, 小哥儿长得好乖哦, 村头那黄丫看到咯,心上的人又该换一位喽。”
整日窝在这儿打铁,那还真比不得修仙问道的来得心气平和, 这老吴头早养出了刁钻性子,家里人都没辙,又哪里会看外头的脸色。
他站在洞口扶墙穿好了鞋,李舟阳的剑也到了, 穿凿在石头滑壁上,将人拦了个正着。
铺就的橘红色火光中,小老头一把按住李舟阳的胳膊,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唾沫星子差点溅在了李舟阳的鞋面上:“你要作甚?老头子出去撒泡尿都不成?”
“等等。”李舟阳转剑,拧眉不让。
那威吓气势吓得住旁人,却吓不住仰人鼻息的市井小民,眼前的人是不是动真章,老吴头闭着眼睛都能瞧出来。只瞧那形同枯槁的老头当即虎了胆子,有恃无恐拿脑瓜往人肚子上一顶,打断他的话:“等不及了,要撒裤子上了!你……你你你不让我出去,有什么猫腻?是不是山下头出事儿了?”
“老吴头……”李舟阳对着泼皮老头是真脾气好,就这样还没把他脑袋削下来当球蹴鞠踢,姬洛就知道这样下去要坏事。
小老头撞人不动,又被逼到夹缝里跑不脱,泄了气屁股腚子往地上一跌:“破事儿多,你说吧。”
关心则乱,当真要讲,李舟阳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他长年“大局为先”惯了,心头盘算,知道这小老头头铁,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又碰上的是杀妻灭子的大事儿,和盘托出这人怕是拼了命都要下山,而如今秦军搜山,哪里容得他乱走坏事?可如果不说,又显得不近人情。
室内一时诡异的安静。
“喊你讲你又不讲。”老吴头摊手,烦来个白眼儿,“这地方我也住了几十年了,人堆子里一扎,谁悄摸着放屁我都门儿清,你就说吧,是我婆娘一气之下把屋子烧了回娘家?还是我那俩个野小子跟人打架人闹上门来?”说着,他自己先回过味儿来,“不对,这些事儿都鸡毛蒜皮,让你跑一趟还不值当,难道是有人冲着我的剑来的……三月前给你打的那柄有问题?”
老吴头刚说完,目光躲闪,偏正好瞅见姬洛挂在腰间的佩剑,支吾着:“这不就是我……哎呀,李公子你就说吧,总不至于天塌了吧!”
这老吴头猜来猜去,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小事,可见他也从来没想过会招致无妄之灾。
姬洛叹了口气,他和李舟阳不一样,不想死瞒,于是上来当了一回恶人:“老丈人,山下如今一片火海,云中村……云中村已经没有活人了。”
老吴头倒抽了一口气,半晌后看向李舟阳,一字一句竟然格外镇定:“如果我不拉下老脸追问,你是不是打算一棒子将我敲晕捆走?怕我不跟你们走?怕我知道真相不顾一切扑下山,好叫你们‘救人’的壮举付诸东流?”
李舟阳收剑,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才从怀中取出吴大娘交付的书册,躬身弯腰放在小老头鞋边。
“呸!”老吴头抱着双膝,非但没为他们救人而感恩,反而语出刻薄:“大崽子小时候常跑去村口听人讲戏,说那些个江湖侠士救人,反被被救的带累——要不是腿脚不好跑不动路的,半道上摔个狗吃屎,被人撵上;要不便是死活吵嚷着要回头去送死,被追兵发现给逮了的,我听了过后,当时就给了他两棒子,什么叫人之常情啊?你们都是活得理智不落俗的,偏我们这些老不死都是糊涂蛋?”
“跟前死的是老婆孩子,你叫我拍拍屁股,说什么……什么保全为上,撒丫子逃命,好像死的不是自己,活脱脱都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人?这样的人你们真的敢救吗?”老吴头长出一口气,理也没理那两本书册,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走到炉火前,取铁胚,拿大锤,趁熟热锻打,“咚咚咚”三声,仿佛捶在人心头上。
“被救的也好,救人的也罢,凡事都讲个你情我愿不是,生死多半都是个人的选择。莫说节哀,你俩个走吧,我是屁股都不会挪一下,等我打完这把剑,明早下山看看那臭婆娘,早知道上次就不推诿你的酬金了,留下来给她打个金簪子也好……还有我那两个小崽子,传什么手艺,读书多好,读书人清贵,肯定比我们粗人会想事儿,也就不会留着你们在这人暗肚子里骂我蠢笨迂腐了。”老吴头沉吟了片刻,碎碎念着背过身去不再看后头的两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一时间显得格外诡异。
姬洛几乎愣怔在当场,起初他还只觉得这人说话粗陋,时不时阴阳怪调,但如今听了一席“高论”,心头升起过往从没有过的情绪——
就像他说的,话本子讴歌英雄,那些没用的、无能的、等人来救的所谓弱小的人往往成了彰显英雄大义中的“垫脚石”,被看戏的人一通痛骂,批评一通“拖累”,但谁又曾考虑过,拖累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不是人人都有高超觉悟。
听着打铁声,姬洛觉得有些可笑,这就像一个悖论:李舟阳想要救人,不论出于朋友还是道义,但对老吴头来说,也许家破人亡那一刻,他就只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