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夜的雨停后,他仔细辨认过星象,按理说不该再有急雨。想到这儿,姬洛忍不住改道,往地势开阔的地方跑了两步,这才猛然发现那根本不是积雨云,而是冲天大火腾起的黑烟,在十里内难以散尽。
那得是多大的火啊!这个时候还会有哪里能出这么大的火!
“是……是绵竹城!难怪始终没有探子,可是援军呢?”姬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自认处变不惊的他,连按住剑柄的手都不自主开始颤抖。
已经入秋了,正值天干物燥,绵竹几乎是这个关口最大的城镇,四面又有青山重重,只要火势继续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姬洛的脚尖向前推了推,可是却没有力气迈步。这么大的阵势,他一个没真正见过几场战争的人尚能猜到,那些被困在林中的老兵卒,哪里还耐得住性子,当即已是欢欣鼓舞——
“绵竹城已经攻下了吗?”
“邓将军果真用兵如神!那些杂兵也别管了,只要大营拿下,成不了气候,兄弟们,直接上绵竹和将军会师!”
刚才还疲惫不堪的秦军军士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操着刀子往火光大盛的方向奔跑,别说第八处“阵门”还没修复,就算完好又如何,姬洛又不是传说中的山精山神,不可能真的将一方山头纳为己用,只要他们朝着黑烟跑,总能撞出去。
这也是为何拖延不到清晨的原因。
“为什么会陷落得那么突然?张育在蜀中生活了几十年,身经百战,且对时节地势熟稔无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大的疏忽?熟读《孙子兵法》的人都该晓得,自古以来明列出的火攻就有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五种,何况还有没列出的,真不该一点防范也没有!”
不知道怎地,姬洛心中安定不下,离自己最近的一次战争还是秦灭燕国,当时他人在江陵,和桑楚吟对谈时曾说过,邺城便是败于哗变,徐蔚开城投敌,才陷落得如此之快,难道今日的绵竹,也是如此?
“冷静……冷静……没到最后,谁言胜负!”姬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专注于眼前,当即握着剑回头跑,心中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那么大的火四下皆见,只要援军火速拔营……”
“没有援军。”
灰袍人就站在姬洛的身后,袍口袖端还未干,皱巴巴浆在一团,显得不那么服帖,就和他人一样,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沉默的温柔,一开口便有种乖戾的锋芒。
他知道那冷冰冰的四个字还不够浇灭姬洛意志,于是他开口补充,携着阴沉沉的压迫感向前慢走,每一步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剑:“根本没有援军,所有的援军已经在涪西全军覆没了,你拖到死他们也不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援军,感到绝望,写得也很绝望。
第175章
“你做了什么?”姬洛攥着剑,死死盯着眼前人。那一瞬间, 他没有再考究这个人话里的真假, 而是任凭丹田里腾起的怒意将自己吞没, 直觉告诉姬洛,绵竹城出事,有一半的功劳归于灰袍人。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来寻你之前,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而已, 整个城池的人都以为他们被抛弃了呢,该是多么的绝望。”灰袍人说话时甚至在笑,那种笑藏在白玉面具之下,带着孤愤和快意, 附和着阴阳怪气的调子, 看起来有些恶心。
军报传递最快, 涪西的军队被全歼的消息未尝没有传至张育和杨光手中,可是大敌当前, 这种情报根本不敢走漏一丝风声, 因为一旦引起慌乱,生死面前谁都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开城投敌保命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捂住,捂到捂不住为止。
聪明反被聪明累,姬洛几乎是在刹那间理清所有思路,随即陷入深深的无力, 为所作的徒劳,更为多年浸淫儒学仁道而心生刺痛——
原来“算无遗策”这种称赞,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起的,不说世上瞬息万变,便是手中无权,身侧无人,单枪匹马一人,再厉害也就是沧海一粟,大千蜉蝣!
再好的计谋也需要有人佐助,再好的算计也要有被算计的对象!
灰袍人从姬洛的眼神里读出了所有的情绪,竟颇为赞同地颔首,甚至顺着他的心思往下说:“你需要权利,还需要人,什么都没有,你就会像现在一样……”灰袍人顿了顿,忽然张开双臂,偏执而癫狂地哈哈大笑:“无论你怎么选,都是错!就算你一开始选择绵竹,你一样也救不了他们!”
“因为我根本没有打算给你选择!”灰袍人语气渐渐放缓,转为温柔,甚至整个人走到姬洛身前一丈不到的地方,伸出手想去触碰,可是却在摸到衣角的瞬间,一展轻功,向后飞退而去,和着阴魂不散的笑意,落在暗影里。
一根棍枪扔过来,将好砸在姬洛的背上,姬洛闷哼一声,失神中向前一扑,拄剑单膝跪地,水滴顺着脸部轮廓滚落在青草地上。
趁势突围而出的秦国军士扬起兵器在后头大呼小叫——
“那有个人,抓住他!”
“刚才把我们困在这里的是不是他?”
军队所持武器,随编制不同而稍有差异,但仔细列举起来,无非是斧钺戟枪这类长兵,再加弓箭长短射和胡人擅使的大刀,中规中矩的倒是比不得武林中各家兵器那般稀奇古怪,因而不必防着暗器火石。
姬洛借着喘息之机心念急转,等冲在最前面的使枪好手甩了一击过来,他才猛地旋身,倒提决明剑挥扫,整个人趁势压着枪头腾空,不过却并非向着人堆里扎去,而是凌空一个后翻,借剑尖荡起一波草皮后,趁乱扑向十步外的树影。
灰袍人果真还没走,藏身阴影里观战的他,瞧见那道迅疾的身影不顾一切扑来,脸色再也绷不住,下巴上的肌肉明显抽动两下,嘴角延至颔骨的线条突然变得凌厉,上下唇瓣在一瞬间分开,抽气和抑制不住的呵气交替,置身惊诧中快得好似同时完成。
丝刃和决明剑很快撞上,两人进退往复,对峙不懈,交击处拉出紫电般的火花。
灰袍人咬牙张口,想秉承一贯的戏谑:“还不放弃吗?是因为还没有尝到什么是真正的绝望?要不要再试试第三种选择?”然而,当他抬眼,撞进姬洛古井无波的眸子中时,身形一震,不知为何在气势上竟矮了一头。
姬洛眼中的平静让灰袍人很不舒服,好似两个常年互相攀比衣帽首饰的女人中,一位费尽心思显摆,另一位却压根儿没听进去,到头来还有懵懂地问一句不相干的:“你说什么?明儿要下雨?”
见他闭口,灰袍人冷哼一声,将手指间的丝刃一舞,两人“丁零当啷”迅速拆了十招,十招后,不明所以的秦军军士抢攻了过来,姬洛头都没回,左手抽出那柄缠在腰间未开锋的无名剑,向后一撩,几十只眼睛注视下,他整个人忽然消失不见。
姬洛一动,灰袍人也跟着动了。
若是硬拼功夫,后者未必远胜姬洛,但他本身对姬洛的“天演经极术”十分熟稔,只要能迅速洞察意图,在姬洛依凭星宫定势走位的一瞬间黏上,二十招内便不那么容易被甩脱。
果然,姬洛现于那两支三十来人小队的尾部,趁其不备,一路逆向冲锋,斩了个七零八落,灰袍人紧随其后,丝刃在手,抡如电鞭。他对秦军没有好感,误伤不在考量范围内,攻势紧咬姬洛不放。
秦军可不知道两人的恩怨,干脆在夹缝中添乱,灰袍人稍微分了点心,思路便有些跟不上了,他的情绪在那些“虾兵蟹将”的骚扰下变得极其不稳,很快挤破伪装,在和姬洛交手时,力量拿捏开始失衡。
之前灰袍人藏得很好,两次说话虽然都有些阴阳怪调,但实在让人看不出真实的情绪,敌暗我明,说话的语态和措辞有可能是事先拟好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譬如激怒,或者转移目标,只要准备充足,人人可为。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姬洛一次次剑走偏锋,迫使他再也绷不住面皮子,当那种骨子里的愤怒和仇恨在俯仰过招之间喷薄而出,分寸大乱时,姬洛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缘何针对自己——
如果是因为惠仁先生的仇怨、燕素仪的惨死或者楼中楼生叛徒的秘密,乃至抢夺八风令,那么这些暴露在外的情绪就显得很没道理,灭口的杀手不会对毫无交集的知情者产生怒意,只会带着轻蔑,像蚂蚁之于人。
由此推及,今夜的多番周旋,甚至灰袍人不惜亲自来见,都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
“是我以前结下的仇家?”姬洛爽利地抹了一把飞溅到脸颊上的血,冷笑一声,随后继续挥刃。
眼下,他可以确认,自己和这个灰袍人过去一定有故,可偏偏他又想不起来,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先手应对,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姬洛抽身退走却慢了一步,两柄长戟夹击而来,迫使他不得不反身回护,右手一剑挑刺,左手一剑着力下压,腰部一个探海回转,四两拨千斤似的将两拨人拢到了一块儿。
反应过来的兵卒要再追一击,可姬洛却早趁势跑脱,戟刀虽长却留不住人,倒是那首端的月牙刃阴差阳错勾拉到了他的腰带,磕出一身金石脆响。
粗人莽夫不懂,可灰袍人耳力好,眼神更为毒辣,姬洛行走江湖,很少佩玉着环,身上除了点金令,哪有什么金玉饰物。想到这儿,他目光沉了下来,屏息着力,将身前一个不开眼的小卒打开,冲着姬洛腰间去。
此时,姬洛已打到了另一边,被五个人团团围住却丝毫不慌,一个蹁腿回转,接一招剑出飒飒,身前两人兵甲顿开,被震退一丈,而后翻身仿那舞技踹燕,踢腾而起,再折一人,剩下两个不敢近前,长刀开路,犹豫间却被他落地一式扫腿抡剑,斩落手中兵器。
灰袍人瞧准时机,知道他必定要起身补刀,先一步用丝刃压制他几处退路,逼得人滚地翻身。落刀的两人反应过来,一息间赶忙捡拾起,跟着往前劈砍,掀了一路草皮。
“叮——”
鎏银剑从姬洛手中飞出,两兵卒只觉得双耳一嗡,剑身在空中震颤,左右将好打在刀身上,携带的内力逼得他们只能脱手,眼巴巴看着银光向后飞扑。
飞扑的对象自然是灰袍人,但他显然不惧,银丝一缠,将其卷下,借力穿过两个秦兵的胸膛。血花飞溅,那领头的护卫大憾,怒喝一声,邀来六七个好手,都纷纷转头朝着剑的主人扑去。
姬洛手头只剩一剑,除非他敢铤而走险硬抗这七人合击,否则只要拆招,必然会露出身侧空门,而自己身边的人已经被料理,灰袍人心想,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于是丝刃趁机射出,直取姬洛腰间。
姬洛果然没敢硬吃攻击,那腰下无防备,已被戟刀钩破的衣料玉带被他的丝刃一拉,瞬间便仿照风马默那一手,将点金牌给掏了出来,直接甩在领头的校尉脸上,终于落地拍手,满意地笑了,仿佛在说“我刚才说的话可不是闹着玩儿,说让你试试第三种选择,你便得乖乖听话”。
那校尉无端被砸了一脑门,正要破口大骂,低头一瞧那牌子,脸色顿时青紫古怪,当即喝止住了还要动手的手下:“住手。”
随之而来的是死一样的寂静,小兵卒们面面相觑,姬洛、灰袍人并那个校尉,却是大眼瞪小眼,尤其是后者,死都摸不着头脑。
胖校尉官位高,眼界大,自然认出了牌子,不过刚才一拨混战后脑中混沌,却教他分不清现状。
得亏姬洛方才只是困人而未伤人,才叫那胖子生出了眼下的花花肠子:莫非是哪位大人办事,怕叫咱搅和了才故意困住哥几个?好像一开始这黑衣的确实是朝那灰袍的出手,莫不是坏了事儿?如果是走的密令,这暴露了,保不准上头要怪罪下来,可这折损了不少弟兄,又叫什么事儿……
只犹豫了一瞬,那校尉低头对着姬洛行了个礼,招手旁人,头也不回退走了。有个新兵气不过,拉他攀扯,胖子一巴掌就往脑门上呼了过去:“走!别多话!想活的话今夜的事儿往肚子里咽,把嘴巴缝好,待我回去先禀明将军再说。”
姬洛挪步,提着剑一脚踩在点金牌上,腰部绷直,手臂青筋直跳,一看就是虎扑兔的架势,随时会暴起杀人灭口。
见此,灰袍人自然不会让他心愿顺遂,当即丝刃着手,飞落姬洛身前,抢先将人缠住,还不忘低声耳语:“这样也不错,不止中原武林不信你,很快全天下都容不下你,只要他们传信给邓羌,纵使邓羌反应不过来,但你说苻坚他能不能反应过来。”
“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姬洛嗤笑着,转头去捡落在一旁的决明剑。他很清楚,像楼括那样三十年不败的成名杀手多半寡言少语,杀人干脆利落,多话的人往往都别有所求。
果然,灰袍人悻悻闭嘴,反倒是默认了杀人并非真实目的。
实际上,姬洛对他来说太过于特殊,复杂的情感驱使下,杀人只是某一瞬间恨极的念头,至于其他,他自己也很难挑拣一个明确又坚定的立场,不然高坐钓鱼台运筹帷幄便好,何苦雨夜亲身来见。
来见,还不是因为心中纠结。
过了很久,灰袍人才冷冷答话:“我只是想看看,全天下都抛弃你时,你会怎么做?奋袂而起?或是逆来顺受?”
“都不是。”
姬洛淡然地回了他三个字,随后就近在死尸身上撕扯下一块破布,仔细将决明短剑上的血擦拭,收入鞘中,别入腰间。跟李舟阳待了些日子,别的没学到,爱剑护剑的洁癖倒是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