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僵着身子,被他边说话边拖走,走了十来丈远,打着的灯笼忽然灭了,灰袍人掏出火石要点,却笨拙地烧掉了整个木灯架子,最后只能悻悻作罢。苏明想笑,可气氛不对,没有这个胆子,于是只能安静地像只小鸡仔,一步不落地跟着,听眼前的人说话。
“说起来,小时候我不肯乖乖入睡,燕姨总是变着法子给我说故事,每次被我爹罚跪,她不是给我塞护膝垫子,就是偷偷给我带点心……”灰袍人说到这儿,双手死死攥拳,从牙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几乎咬牙切齿:“苻坚!”
那种恨意,作不得假。
半晌后,他才稍稍平缓,话音一转,说到了别的地方:“苏明,你知道吗?自打五年前有了他的消息之后,我是想他死的,哪怕违背父令……可是,可是瞧着他一步步走来,顽强又洒脱,我又下不去手了,竟然想瞧他如何一步步破局而出,就这么跟了一路,甚至在滇南……”灰衣人顿了顿,随手揪扯下一根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搓成一个圆球,撒气似地往前头扔去,“我本来是打算把天都教送给他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父亲的决定没错。”
说了半天,苏明才反应过来,口中的那个“他”指的姬洛,于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由一叹——这小主人只长了年岁,可心性却永远停留在过去,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会为了想得到没得到的东西,又气又难过。
灰袍人再回过头时,眼中满是悲哀:“苏明,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谁都可恨,我谁都恨,可谁……又都没错,最后我只能恨我自己。”
两人搀扶结伴,向着山中走去,细密的雨丝飘落在脸上,转头倾盆而下,浇灭了一城烽烟。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新列了个时间表,想了想,这灰袍人还真不是小孩子年纪_(:з」∠)_只是脾气比较像小孩子而已,大家别误会了_(:з」∠)_
趁春假出去溜达溜达~
注1:引用自西晋·木华《海赋》
第177章
宁康二年(374),九月。
邓羌率军攻打绵竹, 当夜十里火海绵延, 城下哗变, 剑谷七老之一的公羊迟趁夜开城引兵,其友张育竭力制止,被斩于城垛之前,江湖朝堂纷纷震荡。其后有人传,此人负剑而走, 不知所踪;亦有人谈论,说亲眼见青釭剑折于马蹄,老人自刎于阵前。
万幸,在蜀都屠戮的秦军只取二帅项上人头便作罢, 绵竹百姓得以保全, 只是再度为秦国所掠, 归其户籍。
翌日,消息传至云深台, 那些在青山绿水里养出散漫性子的弟子闻之大惊失色。
蜀中虽不似中原多兵戈, 但上下百年也起过不少乱,剑谷之所以次次都能置身事外,不着荤腥, 乃是因为秉承祖宗规矩,从不插手乱世,只求独善其身,因而反倒是有了云深台方圆百里, “九宗举剑而众兵辟易”的美谈。
只是如今公羊迟所为,打破了昔日的誓言,带来无穷祸患,稍有不慎,秦晋两国皆不讨好,若是一时站错队,百年基业便要隳于眼前。
各宗脉弟子惶惑奔走,将天纲经楼外的白玉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巴望着能听到第一耳朵的消息。
剑谷不同于帝师阁,没有显赫渊源的背景,古来王侯将相,举世名流数不出个一二三,谷中人也没法做到随便一追溯,便是上古豪门的血统出身,打最早开始,不过是一群爱剑成痴又志同道合的人于此避世,渐渐活络了人气,历代进山寻访求剑的人多了,才成了个诨名。
三脉以剑的长短数量作为分门别类的依据,所谓九宗,原本是指最初的九人传承,只是新莽时香火断了一脉,汉末时又断了一脉,如今才只剩这主事七老。七老权利并重,共谋决断,不分高下,亲如手足。
后来天师道传于蜀中,颇有影响,剑谷中渐渐兴起寻仙问道的风气,越发遗世独立,不再过问红尘俗世,但谷中事务无人掌权不得行,因而三脉每隔数年,便会轮流从门下推选合适的子弟,继任谷主。
譬如当代掌门迟虚映,便曾隶属“长铗”一脉。
山中清苦,门人多居于福天洞地或是竹楼草屋,唯一一处貌似玉宇琼楼的建筑便是这天纲经楼。
此楼位置特殊,有“明台之瞳”的美称,要说它,便得先从人尽皆知的云深台谈起。剑门云深台三面围山,一面出于云海,为合拢围抱之势,仿如绝壁鹰巢。玉台正中,伫立着一座大剑碑,乃九宗盟誓,上书“恨不得以身祭剑”七字,这天纲经楼便悬于剑碑之上,远望白玉为眼,其楼如瞳。
不知是哪一代宗师,着迷于御剑飞仙之道,于是依山建造此楼,只由飞索嵌壁固定,没个拿得出手的轻功,都不敢飞身入楼,门前耍弄。这一壮举,阴差阳错防住了隔墙有耳,于是传至如今,经楼反倒成了议事处,供七老和谷主使用,几乎一年也少有开启一次。
此刻,三系耆老皆聚于经楼内,愁云惨淡,气氛一片压抑。梁昆玉是最后一个入场的,打着呵欠,惯常左臂托着他的白鸟“八宝茶”,头一句便是:“诸位何必如此恼火,公羊二哥是什么样的人还需多说?他绝做不出投秦一事,多半为人陷害。”
首座之下位列第三的老太太陈妩,和公羊迟同为“径路”一脉,因而关系好,忙应承他的话:“老七说得在理,恐怕这当中还有内情。”说着,她捧茶转头一望,将目光投向首座德高望重的喻灵子:“老大哥,这事儿还得派人细查,不能教人白冤了公羊二哥!”
“糊涂!先不说那夜他杀人开城有目共睹,纵使真清白又如何,你们都活了一把岁数了,还跟小辈似的只着眼一时一地?”喻灵子捻着白须,人老怕事儿,反没有年轻时斗志激昂,未语先长叹三声,颇为为难,“一人兴衰,渺如尘沙。若真被构陷,说明有人冲着剑谷而来,当下更应谨慎对敌,不敢行差就错;如不是,那就是头等的冤孽,他做出这档子事儿,传到东边的耳朵里,教人怎么想?”
几人听他说道,心里头越发沉重,许多事儿不是想不清,而是头上有人顶了天,下头的人自讨清闲懒得想而已,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凡事只剩下想当然。
喻灵子皱着一张鸡皮树根脸,说话前总要先深吸上三口气,生怕一个急转没喘过来,人就归了西:“子午道接剑门历来为西关绝地,古来军事要塞,成汉灭亡后,秦晋的眼睛都盯着呢,你们都忘了桓温当年如何追杀李家人的吗!东边的总归是正统,那大司马虽然死了,但近年来几大世家多有人才,若一日收复河山,我们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老人家拍桌急声,呛了口茶,喷了些许茶沫渣滓出来,好在被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老四夏侯锦给顺了顺背,这才稳住了神。
也不怪他如此激动,喻灵子入蜀前祖籍本就在中原一地,是实打实的晋人,后来南渡吃了苦头,才一心问道,拜入剑谷。纵使小事儿念着巴蜀,骨子里正溯源流之争,却从来没变过。
“退一万步说,若真教苻坚拿了天下,他真会放过我们?多次招安都给拂了面子不说,邓羌平叛在成都杀了多少人,若真归依,巴蜀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把人淹死,我们老脸可以不要,但剑谷不能!”
“难道公羊二哥的事就不平反了吗?”抢话的是居于倒二的谷雪,她和梁昆玉同出一脉,虽然七老平辈,但他二人年龄最小,几乎和其余人差了一轮,气势不足,往日议事都是一个闲话遛鸟,一个安静倾听,今日反倒生起血性,直脾气上头,拂袖震怒。
这时,极少说话的老五裴塞乜斜一眼,张嘴嗤笑一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六妹急什么,大哥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再怎么说公羊二哥也是他们‘长铗’一脉的,难道自己人不保自己人,还得靠旁人僭越过问?”
这老五常年待在谷中,和他们出世奔走九州的四位本就不甚亲近,谷雪听了去,一时只觉得格外刺耳,若不是极力克制,就差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
“自然是教六妹冷静的意思。”老五把话一兜,又不开腔了。
最后,还是老四夏侯锦这个脾气软的出来圆场:“你们都有道理,就别争了,二哥的事要断,剑谷的事更不能坐视不管,我看呢……”他摸了摸下巴,风姿有余而脾气不足,“不如从长计议。”
梁昆玉就知道他要这么说,信手往白羽鸟儿嘴里扔了几颗谷粒,梳着翅羽忍不住失笑一声。历来七个人争执,总有一个作好人的。于是,梁昆玉也不多说什么,只将目光往前落去,落在首端那白发白须的老人身上,等着他收场。
他这一看,其他人也都顺势看去,场面一度死寂。
喻灵子的威望在谷中无人能及,能居首位那么久,自然也不是什么偏颇狭隘之辈,只是他着眼之处不同,心心念念剑谷,因而其余的事都要靠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朽的意思是,先安大局,再顾细枝末节,若剑谷不保,又何谈清明?若是诸位不赞同,不若叫谷主出来拿个主意。”
“迟虚映是‘长铗’一脉的,哪敢忤逆?他这人在外勤恳有余,内里少不得精明,今日这议事连影子都没瞧见,指不定躲哪儿去了。”
谷雪嘀咕一声,喻老头这话说得又全又满,纵使她这样颇有微词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人和禽鸟一样,也爱惜羽毛,若人人都讲大局为重,那么逮着一处不放,倒是显得另类,小家子气不说,还会被打作自私,不为全盘考虑。
而另一边逗鸟打瞌睡的梁昆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挑了个头,可后头却始终听着不说话,实际上也在观望。打喻灵子这么一开口,梁昆玉心里就门清儿了——
也怪不得这老头迂腐,他祖上是勋旧世家,都是这么教育的,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刀子不割在自己的肉上,那是比谁都能“顾念全局,大义灭亲”的。
剑谷之人人死可葬于世间任何一地,但佩剑必须归于万剑冢,只有戴罪之人才不得回归,示意驱逐,恐怕他那个老二哥死前什么都算到了,所以才会宁可折剑弃之。
想到这儿,他笑了。
二老几十年知交,他们之间的感情哪里是在座少几十岁的人可以评说的,堂下除了岁数摆那儿的陈妩老太太,没人有资格置喙。所以,思来想去,这喻老大哥未必头脑发昏,心中其实清楚得很,于是顺手接过公羊老二的好意——
什么过后平反,只怕是一招“见风使舵”。若是晋国来问,则力争清白,以表忠心;若当真走到秦国决胜,转头就会卖个好大的人情。
梁昆玉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百年黑暗,世间流离水火,剑谷立于西南之陲也不得幸免,已经走到这样一步了吗?这偌大的剑谷,比不得豪门世家齐心,高义有余,却越发没有人情味了。
“剑翁,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秦国……秦国有使来见!”
这时候,坐守谷门的弟子跌跌撞撞沿山路石阶奔上云深台,一路高呼喻灵子的敬称,结果脚步踩得急了,在经楼前被人墙一挡,拨乱拥挤时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四面都静了下来,弟子们纷纷退成齐整的两行,当中有心热的要去搀扶,却被长梯之下传来的金甲摩挲声给镇在原地。
众人齐回头,只见一英勇神武的披甲将军按剑行于行伍之前,他背后还跟着一支小队,人人都身具戾气,兜鍪甲胄上血迹未干,显然是刚从杀伐战场出来。
“我乃邓羌将军麾下参军,蜀中叛乱昨夜已平,奉天王之命,代以问剑谷诸位安,”那小将目不斜视,一双鹰眼只望着悬阁经楼,冷笑一声,“不知……剑翁可在?”
经楼内几人左右相视,皆如临大敌,唯有梁昆玉年轻胆子肥,快步上前走至喻灵子身前,一把拽下他腰间环佩拴在鸟腿上,而后拍了拍翅羽,抬手一扬:“八宝茶乖乖,快去将谷主找来。”
秋来雾露深重,剑门雄关前后的地势比之蜀郡平原又骤然拔高,纵使时至晌午,亦缠绵不散。
李舟阳举着沉重的竹伞破开雾气,一步一踽归于山谷后的白水悬亭前。
那亭子造得有意思,从侧面山麓可见其三面落空,只一面堪堪连于青山,因背后是一内凹的山壁,顶上冒尖的石块和亭子的月梁相接,致使夹中有洁白清泉淙淙落于缝隙,才形成悬龛的样子。
听说秦汉时,这处古亭是一边防要塞,用以盘查往来马帮贩子,也作邻国防御,本建在高山崖边,后来蜀中夏秋多雨,滑石不断,亭周三面都给松动了个干净,才得成奇观。
剑谷人人都说此地危矣,唯有谷主一人常往,还酷爱在那里修行冥想。
众人传扬谷主修为高深,武功卓绝,浑不怕死,只有平辈的老家伙才敢骂一句:“噱头!装的个龟儿子!”
李舟阳收伞,随手放于楹联边,正抱剑闭目静修的迟虚映开了口:“来了,坐吧。你早该来的,让为师足等了一年。”
“师父,桓温死了,一年前他就死了。”李舟阳身子没有动,就这么直愣愣站着,脸色沉郁,好像随时要隐于雾气遁走。
迟虚映叹息:“你去过建康了。”
李舟阳眼中瞳子微微一睁,颇有些惊讶。
迟虚映只得他一个徒儿,当年他宁可忤逆尊上,也要强势出剑谷,两人关系闹得很僵,一去数年纵然都立身巴蜀,却从无相见。过去成汉旧事缠身,他未见得对剑谷多有怀念,如今对谈,听闻眼前人对自己一举一动的关注,心尖纵使凝冰,刹那也化作了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