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只是苻枭的自我感觉。
今日晚饭后,斩家姑娘往演武堂来的路上,被随身伴侍的大丫鬟秋兮拦了一手,抓着回禀渤海船队近日的飞鸽传信。斩红缨彼时穿戴护手,听她语声急迫,便令她边走边说,两人齐齐朝竹林幽静之处来。
秋兮打着灯笼走在前头,好容易在妖风里站稳脚跟,回头就瞧见远处一道雪白的影子,与那竹影搅弄一起浑噩不清,十分吓人。
挑灯壮着胆子探前,那白影突然开口,说的还尽是拗口的话,她一个佃农出身的丫头,压根儿没读过书,只当人神叨叨对着空气说话,顿时骇得没了三魂七魄,转头一通尖叫:“啊!小姐!”
苻枭倒是听清了她的喊声,理了理衣襟,正打算来个潇洒转身,结果眼前竹摇影晃,便被斩红缨一枪杆打昏。
斩红缨看清趴地上的是个男人,摇了摇头,收枪走人。
秋兮跟过去瞅了一眼,抚了抚胸口顺过气,指着地上的人刚准备开骂,似是认出了人,忙搀了一把:“我还以为见鬼了,原是傅公子,得罪得罪,黑灯瞎火的你恁在这儿?不知道我家小姐号称鬼见愁吗?”
苻枭挨了一棍子吃了闷亏,整日躲在屋中不出,姬洛前去开导,看到他头上的包,实在见一次便憋不住笑一次,最后弄了个斗笠给他头上罩着。好容易能好好说话,听他把昨夜的事复述了一遍,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失当在我,马援教侄,尚且告诫效伯高而不效季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我却是疏漏,放到风月事上,确实欠妥。”姬洛垂眸,避开苻枭灼热的目光,拿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律地敲了敲,先罪己,再想辙。
苻枭叹息:“现下如何是好?”
“古人都道扬长避短,不若在你的长处上多下功夫,引之注目,心生倾慕,才好更进一步。”姬洛略一思忖,认真道。
“真的……可以?”苻枭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试探。
姬洛轻咳一声:“你不信我?”
苻枭为他板正的样子唬了一跳,忙缄默其口,既不承认也不矢口否认,就这么垂首干站在一旁,像不知辩驳的学生等着挨老师训。
姬洛好笑地看着他:“正所谓‘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注3)’。所以,更当以实辨照,而不得纸上谈兵。”
前头一长句,说得苻枭那是脑壳发蒙,两眼一翻,要说他伯父深谙儒学,能亲入太学讲学,是天纵之才,搁他这儿却是半点没有传袭,典型一四肢健达,但头脑简单。
好在,那赵括纸上谈兵,大败于长平的故事苻枭还晓得,于是立刻双手击掌,十分赞同:“哦……有道理,终究得试试才知行不行!我现在就去!”说完,便急忙往门外去,只是,前脚刚跨出槛,又按着户枢回首,朝姬洛傻笑:“姬大哥,你……你以前可有试过,为了谁,刻意发扬长处?”
姬洛挑眉,双手抱臂,混不要脸地说:“你姬大哥我举手投足皆是优良,不需要刻意。”随后又再叮嘱一句,“你好好琢磨琢磨。”
大概是江南一游令苻枭对文士颇为敬重,只瞧他略一颔首,甚至还郑重抱拳,可就出门那一眨眼的功夫,仪态风姿全忘了,几步走得稳当又煞有其事,不像是去赴约佳人,倒像是去杀人。
姬洛叹了口气,倚门颇有些担忧,方才那王充的论述后头还有两句——“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屋室,采草以和方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注3)”,这苻枭是否真懂了他的意思还有待商榷,更不必说善使善用。
不过凡事强求不来,所谓缘分,乃是二字,缺一不可。
苻枭离去后,姬洛折返窗前,摆棋与自己对弈,拾子时信手拈来一卦,乍眼一瞧,下艮上坎,水漫高山,分明是险阻之象。
又说道另一处,苻枭得了点拨,转头自个儿研究了一通。
论文采,出口不得成章,逢人难对清谈;论武艺,功夫东拼西凑,十八般武器都会上一点儿,但没一样拿得出手;论家世,除去虚衔,更是一穷二白。思来想去,唯有厨艺高超,刀功精湛,只是,君子远庖厨,怎么瞧怎么都没个好由头。
苻枭在堡中溜达了一圈,正好碰上几家佃户在扎草人防鸟雀,他脑中灵光一闪,便搞来几捆木头,扛着往演武堂去,想着斩红缨日日练功,不若给他刻几个等身的木头人,既能展现自己的刀功,又能讨得她欢喜。
于是,他往小道旁的怪石上一蹲,耐心十足地守株待兔。
斩红缨按点来了,身边也没带闲人,苻枭正面迎了出去,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面前的人和自己四目一对,他就成了结巴,说话前后不着调。
斩家姑娘认出了他,抱拳朗声道:“原来是傅公子,我听秋兮解释过,一场误会,昨夜之事还望海涵!红缨在此赔礼!”
“没……没事。”苻枭避开她的目光,把头埋低,斩红缨当此事已了,也不郁结,“嗯”了一声,径自走开。
半天没听到动静,苻枭抬头,那抹红影已渐没竹林,他赶忙冲上前去,将人拦住。
斩红缨疑惑,正要开口询问,便见他指了指林中几根树立的木头,忽地掏出一把柴刀,对着其中一根木头挥就,一时间是刀锋凛冽,刀气凛然。
“我也来!”斩红缨一个猛跃上前,却不用刀,而是以长|枪刺挑,最后旋身一转,回马枪甩在长木上,登时木屑横飞,碎成了齐整的条状。
苻枭被震慑当场,柴刀落地,当时就忘了自己是来作甚的。
斩红缨睨了一眼,看他出招华丽,可手底的木头却被砍得凌乱不堪,实在有些空有其表,那叫一个快人快语:“傅公子的刀法还需多练!”
梢上寒鸦惊飞,林中气氛凝滞。
苻枭彻底语塞,阴着脸,捡起柴刀转身便走。他面相本生得有些阴鸷,咬唇不语时更是森然,斩红缨望着他的背影,踢了一脚木头,不由觉得莫名其妙。斩家堡弟子输她不是一回两回,可没谁这么小气。
不过,念及来者是客,也不好拂个大男人的面子,斩红缨自认为寻得一个好台阶,遂高喊一声:“傅兄承让!练了两手方觉口干舌燥,听说近来甜瓜早熟,不若一并去后厨寻两个吃吃,回来再切磋切磋?”
苻枭才不管切磋不切磋,一听后厨,立刻觉得有戏,拎着柴刀直愣愣走回了斩红缨身边,心中急迫,下意识拽了把她的护手,将人拖走。只是,那斩红缨身量高挑,与苻枭并肩也不输半头,这拖不能叫拖,牵不能叫牵,挽也不似挽,全无小女儿姿态,姬洛出来寻时瞧见,简直如观人间灾难。
斩红缨自律戒持,饭食后没有贪食的习惯,便亲自去给他挑瓜,一手捧了一个,往砧板上一放。
江左名菜素来精雕玉琢,什么瓜中金玉饭,豆腐塞鱼头,叫人惊喜连天,出乎意料,苻枭想着,或可在瓜上做文章,譬如开几个孔,将那汁水引入冰上,再浇一层花蜜,或是挖那果肉,雕成花鸟虫木,秀一番奇人奇技,于是,便往那架上抽菜刀。
可惜,等他拿刀回来,斩红缨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一掌下去,把瓜拍成了八瓣,看他还愣在原地,挑了一块最甜的递过去:“来,你吃!”
苻枭哑火,菜刀落地,差点削掉半个脚趾头。
两人坐在门槛上吃瓜,斩红缨一块没动,愣是看着苻枭吃完整整两个,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
然而,她天生不是朵解语花,会错了意,以为身侧的傅公子吃瓜失仪,窘迫难安,于是非常“哥们”的制止:“不必说了,能吃是福。”
陪他吃瓜是因着待客之道,但练功,也是万万不可耽搁的,斩红缨抱拳要走,苻枭慌神,鼓起勇气:“斩姑娘!”
斩红缨回头,那扎起高马尾一抡,将好全呼在苻枭脸上。
苻枭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直男追女,在线捉急(喂
好吧,其实苻枭和谢叙是一对(大雾
注1,2:分别出自《诗经·关雎》及《诗经·月出》
注3:引用自王充《论衡》
第254章
两次失意,叫苻枭挫败不已, 这可比当初他初到江左, 帮谢叙做功课要难多了, 有的事情下苦功夫,还能追赶,有的事情天生不可为,除非脱胎换骨。
姬洛饭后消食,走到中庭, 就瞧见苻枭坐在廊下,头上顶了个不合适的大斗笠,将整张脸都裹了进去,瞧着十分消沉。
莫不是自己的指点太过高深, 并未因材施教, 才适得其反?姬洛反思一阵, 觉得是自己这个军师出了问题,于是上前与他复盘, 企图找出弱项, 精准打击。
结果并肩落坐,说了半天,身边人愣是半点回应也无, 姬洛把他斗笠一掀,只见脸上一圈黑布遮光,人正在呼呼大睡。
姬洛扯着他耳朵,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解牛了。”
“都说了不要用刀折骨, 要顺着骨节间隙剖解……”苻枭猛地坐直身子,摘掉眼上黑布,茫然四顾,最后将目光落在姬洛身上,嘟囔了一句“噢,姬大哥,晚饭不是我做的”,随后恍然大悟,支吾道:“我……我……我是不是很蠢,什么都办不好。”
姬洛抬手将他圈住,并未斥责,反而笑道:“庖丁解牛的故事听过吗?”见他点头,复又道:“庄子可不是教世人如何解牛,而是说,凡事顺应天时自然,当力有不逮时,尽心即可。”
“尽心……”
“时人常教导说,遇山难便竭力翻山,遇河阻便竭力渡河,河不得渡,山不能翻便不算努力,人不死则不可称英雄,不撞南墙则不许回头,但世上很多事,撞倒南墙也做不来做不好。”姬洛说道。
苻枭沉吟片刻,眼中有光:“姬大哥,我还想再试试,如果不行……”
“尽可以试试,此路不通,不如择路而行,”姬洛打断他的话,深深看过去一眼,而后淡淡一笑,气氛又恢复了闲时的轻松,“那斩姑娘既然是个干脆利落的,你便不得迂回求全,不出招则矣,一出手需得正中下怀,依我看……还需投其所好。”
苻枭郑重点头:“这个我懂,我会去打听打听她喜欢什么。”
斩红缨喜欢什么,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但苻枭偏是个对风月不开窍的,琢磨不出来,就寻思着收买丫鬟,大丫鬟套不得近乎,小丫头又屁事儿不懂,只傻乎乎笑说,她家小姐最爱那铁的铜的金的银的。
铁的铜的金的银的不就是十八般武器?看那斩红缨不输男儿的性格,倒也符合,只是,苻枭不会打铁,也不会铸剑锻刀,更不会造枪,最后他想了个迂回的法子,拿精铁和银片,凹了个兔子样式的步摇。
“斩姑娘!”
当晚,苻枭在竹林里堵到了人,可左右又想不出合适的措辞,一时怕人嫌弃难看,一时又怕人拒绝得不留情面,最后二话不说,干脆出手,和人过了几招,趁其不备,腾身而起,把那支憨态可掬的步摇,一把插进了斩红缨高束的马尾上。
“送给你的。”
苻枭留下话,转身便走,斩红缨不知所以,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喝道:“原来你会功夫,偷袭我便想走,哪有那么容易!”只瞧长枪横抡,朝小腿胫骨扫去,苻枭扑身躲开,落地拉开仆步,做了个起手。
“我……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斩红缨质问,他却低着头,烧红了脸,解释不出,最后干脆咬牙,虚步探前,溜得比兔子还快。
斩红缨欲要留人问个清楚,可惜手中枪钝,不适宜追逐,只得在发髻上摸了一把,碰巧那步摇尖锐有致,她顺手便给拔了下来,也没细看,抬手当飞镖扔了出去。
苻枭鬓边碎发被打了下来,脚下没停,反而走得更快。
斩红缨没追上,把长枪往地上一拄,喃喃道:“我出手也不重啊,平日里想跟我切磋的人从内堡排到外堡,难道他看我长得青面獠牙?”
那只兔子步摇就插在身侧的竹节上,明晃晃晃着光,斩红缨余光瞥见,皱着眉将其摘下,摊在手心,这才瞧仔细了样式——
那兔子耳长不一,身子肥硕,缀着的银珠又不够齐整,看起来十分散乱,寻常才子佳人,也会寻个蝶恋花般的好意象,而苻枭的审美,丑得非常不一般。
不过,斩红缨笑了笑,还是没舍得扔,将东西往怀中一抄,回了演武堂。
苻枭像只受了惊的鼹鼠,旋风一般冲回屋子的时候,低着头没见路,一股脑往姬洛胸前撞。
姬洛佯作重伤,借机打趣:“什么仇怨,胸骨都快给你撞断了,寻死请往后厨拿块豆腐……”正说着,苻枭抬起头,借着灯笼光,姬洛这才看清苻枭脸上有伤,虽然只有发丝般大小,但在斩家堡挂彩,事必不小,遂又问了一句:“你脸怎么了?”
“姬大哥,你……你究竟会不会追女孩子?”苻枭从来难过开心都一副表情,唯有眼睛不骗人,此刻便好不哀怨,再这样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
姬洛满头雾水,心想说就算让这小子当面去跟斩北凉说要求娶他的宝贝女儿,至多不过一通周旋,碍着面子也不会搞得如此狼狈,这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见的是母老虎。
斩红缨在斩家堡素来口碑极好,不但令那些老古董俯首,更是深受姑婶大娘的喜爱,没听说是个蛮不讲理的坏脾气。
肯定有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