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不遂人意。
和他对手的人功夫本在他之上,加诸勘破了他的意图,在空中竟使出一招“灵燕翻身”,手中金刀飞嵌入土石中踮脚,飞身而起时先就着卫洗胳膊,把他狠狠甩在两人合抱粗的树干上。
卫洗落地呕出一口血,人还没站起来,一个耳光猝然而至,打得他眼冒金光——
“啪!”
清脆的响声如同闷雷炸在山间,趁机想溜的稳婆和老大夫又忙将身子瑟缩回去,窝在阴影里不喊不叫,大气也不敢出。
“我以为你当个怂孙子,一辈子躲在山里不出来了呢!”宁永思一跺脚,泥里插着的金刀飞回鞘中,她向前一步,俯身逼视。本想再奚落两句,但想起身前小子方才的勇斗,心情缓了不少,便别过脸去,“罢了,看你还有几分气性,跟我回去,近日河朔不宁,还有许多要事!”
卫洗捂着心口猛咳了两声,爬起来对着‘金刀燕子’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恕弟子不孝。”
宁永思扫了一眼草丛里的人,朝卫洗挥了挥手,冷冷道:“是因为那个女人?那就把她一并带上。”
那老大夫耳朵好使,听见二人对话,知是俩师徒,只当虚惊一场,慌忙应话:“诶,使不得使不得!听小哥说那娘子可有心痛病,比不得寻常,受不了折腾……”
“心痛病?她是何方人士?家在何处?”宁永思在北方辗转求全数十年,什么没有经历过,一听便知是个富贵病,寻常人家的闺女要得这种病,尚在襁褓便被扼杀,稍不忍的也是扔出去自生自灭,能好吃好喝好药伺候着拉扯大的,绝不是一般人家。
卫洗本能吞吐:“在……在……”
宁永思瞧他话说不清,便知道此中有鬼,于是耐着性子,缓了口气,想诱他老实交代:“我不想为难女人,你最好不要骗我,你知道我最恨什么,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上,不要逼我去查。”
“她……她不是晋人。”卫洗垂首,眼有神伤,语气轻得一碰便碎。
“胡贼?”宁永思深吸一口气,一把捞住他的衣襟,两眼血丝密布,仇恨烧起时根本压不住心头火。
卫洗还是被骇了一跳,忙摆首:“不,不是五胡,是……是高句丽。”
“都一样,都一样!”宁永思狞笑着,失手把卫洗摔在地上,两手按着刀,不断吸气吐气,可怎么也稳不住心神,最后颧骨高推,肌肉绷紧,两条眉毛倒竖,表情十分狰狞,“慕容家势大,就投靠燕国;苻坚坐拥北方,就投靠秦国,一丘之貉!真是可恨,践踏我中原河山的外族人,都该死!”
卫洗同她争辩:“可阿念是无辜的,这些罪恶,和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师父,你可以恨胡人,甚至可以恨高句丽王,但你没有理由恨她!”
“无辜?那我刀谷上百条人命,谁又是罪有应得?你告诉我,当年被石赵残杀的老弱妇孺,谁不是无辜的?”宁永思金刀出袖,用刀锋压住他的脖子,因刃口锋利,蹭破的肌肤登时有血顺着锁骨滑流,“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忘了当日阮大哥托付拜师时,对你说过什么?要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驱逐胡虏,收复破碎山河!他们都已经为此付出性命,而你呢,凭什么躲起来?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
“师父!”卫洗哀呼。
宁永思是什么性子脾气,他再熟悉不过,刀子嘴,一根筋,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这样的人不是不讲理,而是理也说不通。当年刀谷之殇无疑给了她致命一击,现今活在世上,全靠那一腔愤恨,几十年没日没夜的恨,早就长到了骨子里,还能如此对谈,不过依着一点仅存的仁慈。
卫洗想叩头,可长刀逼喉,想辩解,又怕宁永思真的暴起杀人,他不怕死,但怕祸及高念母子。
宁永思皮笑肉不笑,连连点头:“好,很好,既然你还唤我一声师父,现在立刻跟我走!我宁永思成名江湖数十载,还不屑杀个女人,只要你跟我乖乖回去,做该做的事,我就保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见事情无法回环,硬拼是不行,或许还可智取,卫洗冷静下来,心想:当年既然跑脱了一次,也许路上还有二次机会,不如先稳住师父,再择机回头,想法子带高念母子南下。
于是,他故作沉吟,继而起身,朝老大夫拱手道:“就在前头山里,还请两位帮忙照看。”随后,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一把全塞了过去,留下一个空钱袋,背过身去,将那块成婚时交换的扶余玉裹住,收入里衣贴身藏着。
见其服软,宁永思也不是个不爽利的人,冷哼一声,把自身带着的钱囊也一并抛给了大夫和稳婆:“人命不轻,祸福随天,从此后两不相干。”
二人走后,大夫和稳婆依照卫洗给的方位,摸进山坳中,果然远远瞧见一处井井有条的小院,很是松了口气。
然而,他们还未走近,一捧热血便从喉头涌出,扑上柴扉,惊醒的高念披衣点灯,收刀的黑影踩着尸体,趁夜涌入了院落。
宁永思自以为自己是黄雀,实则不然。
————
高念很快被制服,眼睁睁看着那些黑衣人在屋中进出,耳畔除了稳重的脚步声,只余下打砸的脆响。
山风呼号,窗棂上的插花陶瓶被蛮横的推落,陶片迸溅,“叮咚”落在眼前。高念骇了一跳,抖着身子问:“我和夫君只是……只是误入此地暂……暂住……家中没有值钱的宝……贝……”
本以为这些人是冲着公输家的《天枢谱》来的,可后方那个山洞,他们愣是一眼也未瞧,高念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只能抱着膝盖瑟缩在墙角,一时盼着卫洗速速归来救她,一时又担心害怕他回来送命。
“全都搜过了,没有。”
为首的瘦高个闻言,低头扫了一眼那张挂着泪痕的柔嫩小脸,转头走近,蹲身抽匕,将刀刃贴在高念左脸颊上:“说,东西在哪里!”
“什……什么东西?”高念避开他毒蛇般的目光。
瘦高个捏起她的下颔:“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小公主。”
小公主?
高念慌了神,能一声叫破她身份的人,决计不是冲着公输府来的,难道是高句丽的密探?可她离国已久,早先又很少出入丸都山城,对国内大局并不清楚,没有把握之下,她用高句丽语飞快地回了一个位置。
然而,那瘦高个只是调头冷冷盯着她,却不为所动,高念反应过来,喊道:“你们不是王兄的人,你们是谁?”
瘦高个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当年扶余人占据乐浪,数代积累了无数财宝,后来高句丽和百济分国而治,这些宝藏却消失无踪。百济为什么要北上攻打高句丽?为什么要血洗平壤?为什么你的王兄非要抓你回国不可?”说到这儿,他面巾之下的嘴角一勾,眼中由凌厉转为冷酷,握着刀柄的手一拉,立时在高念脸上划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眼睛都没眨一下。
“啊!”高念尖叫着捧着脸,失重摔倒在泥中,腰腹撞在碎石上,疼得她眼泪直流,但为母本性,她不得不分出手去护着肚子。
可当她的手颤抖着伸出的时候,却被那人一把踩在脚下,一脚碾断指骨。瘦高个把玩着匕首,脸上没有半点柔情:“是你自己交出来,还是让我的兄弟亲自来搜?”话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我……我真的不知道,”高念呜咽着,苦苦哀求,“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瘦高个却充耳不闻,而是挥手,示意已退出屋子的人速速上前办事,自己则背身,走到了院中的花树下。正是深冬,这一片鸢尾花山坳虽无雪,树仍是枯败了不少,待春归或可新生,只是今夜之后,再也没有这等机会。
高念疯狂地叫喊着:“走开!你们别过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你们这群……这群……”
从小娇养深宫,却叫她想骂一句“狗娘养的”粗话都骂不出,心里的绝望和悲恸纠缠,往昔那个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姑娘,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她扶着墙站了起来,散了发髻,乱了衣衫,脸还是那张绝色无双的脸,却多了无畏的悍勇,死气沉沉中伴生坚毅和希望,像荒原上护崽子的母狼,见人就抓,见人便咬,力气之大,能生生将手臂上的肉撕扯下来,连那些在北方常年餐风饮露的糙汉子,也忍不住发憷,往后散开。
虽只退了半步,却叫高念硬生生用头撞出了一道缺口,但等着她的不是绝处逢生,而是一柄闪着银芒的长|枪,枪尖系着红缨,枪身刻着一个斩字,从她前胸贯穿。
瘦高个收枪,柔弱的人儿如枯叶般,摔倒在地上:“我……我的孩子……”她用手拼命去托住肚子,却摸到湿润的热血。
“既然没有,就撤吧。”瘦高个侧身而立,冷冷扫了一眼,说完,一抬手,那柄长|枪扎进了高念的肚子。
高念无法转动脖子,只能眼白下翻,努力向下半身看去,可浑噩的意识终将她吞没,连眼珠也无法转动,只能在一片火光和血色中使劲儿往前伸手,抓住今生最爱的那抹扛刀的影子。
“夫君……”
纤纤素手落地,腕上那只透亮的翡翠手镯,重重磕在地上,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而后急速黯淡。
红颜殒命,命如纸薄。
撤退的瘦高个漠然地从高念的手指上踩过,脚后跟压着手镯,发出一声脆响,他皱眉低头看去,身侧的一个小弟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多嘴提醒道:“听说江南有这样的传说,说玉器有灵,可以庇护主人。”
“只有弱小的人才会信,因为他们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瘦高个冷厉地横扫一眼,呼出一口热气,冷笑着碾了碾靴底,将那只镯子踩成碎片。
出了院落,不远处的风崖上立着两道单薄的人影,苏明提灯,姜夏拢紧大氅,盯着炫目的火焰,右手掩住口鼻,轻咳了两声。
瘦高个从他身旁走过,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也许我们该从小兽林王的身上着手,这个病恹恹的公主,换作是我,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姜夏嫌恶地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污,别过脸去,淡淡道:“做事不要太绝,辜二哥。”
辜行文停下脚步,露出天方夜谭般的不解:“小夏,当初你对付卓家的时候,可不是如此,你虽然从不亲自动手,但所有的计划都在你的掌中,你比我狠多了。”
那个时候……
姜夏垂眸,陷入深思——
兴宁三年(365),他的父亲还没有死,白姑失踪后天都教不但没在风雨飘摇中夭折,反而让大祭司力挽狂澜,滇南易守难攻,从外击破不易,只能挑起内斗,可正当布局之时,可以抗衡的爨家却先一步内讧,计划被搁置,父亲指派他东去宣城,抢掠卓家的七溟石,并嫁祸天都教的巫咸大祭司。
从那时起,他彻底接受了姜玉立的思想,为了最后的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辜行文绕着姜夏缓步走:“老师当年说过,要成大事,必要牺牲,你我连自己的命尚可看轻,更何况是别人……我们注定要成为,黎明到来之前,最见不得光的刀。”
苏明提灯的手一紧,却没有干预,只见辜行文稍一踮脚,凑到姜夏耳边,轻声说:“霍老大和我说了云中村和泗水的事,你不该去见他,你我都是没有后路的人,只能前进,不能心软。”
“我没有心软,否则也不会让你带着斩家枪来这里。”姜夏矢口否认,奋袂而走。
“这就对了,”辜行文阴恻恻笑着,瞧看自家小师弟的背影,最后两手一摊,让风从指尖漏过,“听说真正的斩家枪耍弄起来,如河朔最艳烈的花,如高天最迅疾的风。小夏,不用担心,东西虽没有找到,但高念一死,斩家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我的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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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ps:不强求,毕竟我也是长期潜水…希望不要半个月就解散了,那就太惨了…
感觉好像打小广告的,脸皮薄,只敢说一次哈哈哈哈溜了溜了~
第252章
太元二年(377),春回大地。
“当初衣冠南迁, 咱这河间几郡, 却很留了些乡绅豪族宁死不走, 为了抵御外族,修了不少坞壁,一开始只是召集宗亲,后来那些走不脱的流人也来投奔。石赵灭了后,很多像公子这样的江湖游侠儿慕名而来, 活络了人气,这不,又是演武,又是比试, 皇帝老儿也管不着, 就成了您现在看到的这般模样。”
赶牛车的车夫在河间三镇土生土长, 听说以前是给坞堡里的宗主喂牛马的,几近年迈, 领了抚恤出来含饴弄孙, 但是劳苦惯了,老头闲不住,又捣鼓了一辆破车, 没事儿给那些走南闯北的练家子松松腿脚。
没听见回声,车夫向后探了探脑袋,唤了两声:“公子?公子?”
“听着呢,你接着说。”回应从车板上圈拢的麻布袋子中间传出来, 说话的人脸上盖着竹简,遮挡晌午最盛的日光,两眼一闭,最是疲惫慵懒。
“得嘞!”车夫见人没瞌睡,笑着露出缺牙,兴致上头,那精神样儿比年轻人还得劲儿,“现在整个河间,大大小小的坞堡有上百座,有自个儿的部曲和佃农,衣食不愁,退可守,进可攻,那可是老厉害了!小伙子,你是不知道,俺年轻时候,那个顶有名的什么……什么刀谷,一声不响就给石赵那群羯贼灭了,可你再看看咱这儿,是屁事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