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
“去叫熊村长来。”
“师父!”
宁永思还想劝谏,却被宁不归止住,她只得悻悻而走,走时拔出金刀三寸,又狠狠送了回去,对着姬洛哼了一声。
“年轻人,还要劳烦你把我弄到那边的石头上,我脏得很,请不要嫌弃。”宁不归以眼神示意。
姬洛顺着他的目光看,村头大梧桐的东北向缓坡上有几块凸石堆垒,那地势拔高,附近皆可一览无余,而村里的人若有心,回头也能瞧见他俩,是个借一步说话的好地方。
“请说。”宁不归靠在石头上。
姬洛直言:“风世昭已经死了。”
宁不归似乎并不意外,望着天边,过了许久才问道:“楼中楼的事,你知道多少?”
“前辈信我?”姬洛也没想到他如此开门见山。
宁不归斜睨了一眼,微微一笑,教人看不出深浅:“不论你是何人,该知道的事总会知道,我不计较这些,因为连我也不知道泗水更多的秘密,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个约定,你能查到的远不止这些。”
“那前辈还要立刀为凭吗?”姬洛迅速作出回应。
宁不归道:“为什么不?做人信诺,此乃原则,虽然已没有意义。小子,你不该问我约定是什么?”
“没有必要,风世昭已死,而您也被困在这里三十年,变数之大,早已非您所能把控,在下在斩家堡时,曾听斩宗主说起,这一代的‘风流刀主’,是位老成持重的人,若真有什么,前辈您不会冒险,只会把秘密带入黄土。”
宁不归想了想,接过话头:“我和他之间一直有密信往来,那个时候,石赵野心已至昭然若揭的地步,他深以为刀谷首当其冲,于是向我征询,是否需要援手,他或可从中布局。不过我拒绝了,祸患毋须牵连旁人,我已有与刀谷共死的打算,所以我与他约定,若我还能活着,会以伴我一生的‘风流刀’示之。”
风世昭的身份,在长安所处的位置,以及在长安的谋划,始终是个未解的谜题。从桑楚吟的只言片语中,不难想象,与姜玉立并肩砥砺的人,就算不是视生命如草芥的狂徒,目标也该是殊途同归,可宁不归的话却分明相悖。
一个不择手段的恶徒,不该管刀谷的死活,更不必说他还有个身在“六星”之中的儿子,实在是太过于诡异。
唯一能确定的是,风世昭和泗水有关。
姬洛忽然想到了屈不换,心中有了一计,忙道:“前辈,也许您的刀比人重要,来而不往非礼也,刀若是作为信物,总该有与他相称的回礼,比如……八风令?”
“什么都没有,我的刀已经断了,”宁不归脸上毫无波澜,“八风令,那是甚么?”
老英雄的眼中没有半点感情,姬洛试图窥伺,却也不得人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慌——
假若此话为真,风世昭乃九使之一,那么他去见宁不归,若不是为了传令,又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私事,则大可不必暴露自己来自楼中楼的身份。结合刚才的谈话,宁不归显然是知道风世昭的来历,甚至也通过他,了解了部分泗水的情况,尽管这些了解,离核心很遥远。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东西,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我该信你吗?”宁不归笑了,目光越过姬洛,望着村头随风摆动的树冠和树叶,“你现在一定满腹疑窦,不如想清楚再问,我只是一个瘫子,哪儿都去不了。”
“他们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宁永思已带着熊老爷子爬到了石堆前,一边警惕地打量姬洛,一边帮着将人送到老头的背上,一句话没多说,迅速离开。
姬洛站在高岗上,感觉陷入了深深的泥潭——
宁不归看起来如厌世的人一般满不在乎,但内心却是坚如磐石,否则,也不可能以残躯,在这一隅小村中,度过漫长岁月。姬洛不自觉想起了斩北凉和他说过的故事,无论是前代刀主,还是那个邪刀入魔的师弟,都没有给予他最基本的信任,也许对宁不归而言,一生之中,根本没有信任可言。
那他真的不知道八风令吗?
作者有话要说: 搓手手,马上要接上之前代国的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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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除了吃喝,姬洛一直在树下徘徊, 他不靠近任何人, 旁人也不惊动他。
宁不归没有收回托付, 宁永思决意休息一晚,翌日上路。晚间收拾妥帖后,她出门撞见姬洛还在原处思忖,几次忍不住想除之而后快,却都被熊村长及时阻拦。这老头唯宁不归的命令是从, 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却跟人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心明似镜, 她眼下不敢作风猖狂, 也就早早回屋, 眼不见心不烦。
子时将近时,姬洛去敲门, 熊村长点灯而出, 给二人腾挪位置,自己往熊巴那屋去。
宁不归还未歇下,傍晚梳洗之后, 合衣而躺,刻意保持衣衫整洁,像在等他:“我现在除了吃,便是睡, 昼夜无分,没有多大区别,倒是你,执着得有些出乎意料,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我现在比较相信,你是个好人。”
姬洛抱着“决明”,靠在石头房子那扇不太灵活的木门旁,一动没动,远远打量着被油灯熏得脸色发黄的宁不归。
“你可有答案?”躺在榻上的人接下来的开口出乎意料,并没有如白日时那般问他想问什么。
“你在守护另一个秘密,”姬洛眼神俶尔凌厉,随着喉结滚动,声音也一点一点沉了下来,“一个和泗水楼中楼无关,但是非常重要的秘密。”
宁不归终于变了脸色。
“人对于信任而言,只有两种态度和两种对应的举动,要么信任,据实以告;要么不信,拒绝相告。可前辈您却哪种都不是,若说信任,您说话却掐头去尾;可若说猜疑,那又为何要多费口舌,将约定告知于我?”
姬洛失声一笑,那一笑静夜下漫天星子也黯然,每当“道破天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浑似生出一种莹莹玉光:“所以,您开口便反问我对楼中楼知之多少,又故意透露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消息,就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只在意风世昭,显然,您发现我确与另一个秘密无关,所以走时才会留下后面的指示。对吗?”
尾音上的两个字,压垮了宁不归最后一丝伪装,但老英雄皱起眉头,急促呛咳两声后,却仍旧憋着没开口。
姬洛走了进来,朝榻上拱手一拜:“正如前辈所言,您对泗水确实不了解。在下姬洛,与惠仁先生有故,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楼中楼的旧事,所以,对于您守口如瓶的秘密,我不会尝试探查,这是我对您的尊重。”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东西。”宁不归低声笑了起来,将白日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将目光紧紧锁在姬洛身上,“这些年来,我身边所信任的人,总是身体力行告诉我,我不应该信任,但我现在想相信你,这大概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给予我的信任。”
姬洛低下头,不确定是否应该坦然接受。
宁不归问:“很沉重?”
“很沉重。”
信与被信,都怕被辜负。
宁不归不再闲扯,将藏掖的部分娓娓道来:“风世昭来见我,是在永和四年。他自称来自‘泗水楼中楼’,受楼主重托,想要说服我加入他。呵,武林秘境,我当然听过,可惜那时刀谷岌岌可危,我无暇他顾,重他是位义士,亲自将他送离太行。”
那一年,刀谷覆灭,风世昭独走长安。
那一年,惠仁先生重伤不治,燕素仪与慕容恪重逢栾川。
“他这个人,一看就是干大事儿的,脑瓜子一点儿也不轴,更没有文人的酸腐,我送他,他便走,头也不回。”宁不归砸吧嘴,在榻上摆了摆头,那笑中还有些无奈,“人虽离去,信却未曾断过。最后一次传书,风世昭确实留有托付,说是哪怕刀谷能躲过此劫,也必然支离破碎,元气大伤,若想恢复至巅峰,有一个人或可助力。按他措辞,言之凿凿,非常笃定此人会亲自登门见我,但他也不知会是在什么时候。”
宁不归顿了顿,慢慢看向姬洛,后者眉眼一豁,立时恍然:“不过,我并不觉得你是。”
“他没告诉你这个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没有,连样貌都没有,他只说了四个字:生杀予夺!”宁不归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眨眼即逝,“你叫姬洛,对吗?抱歉,我并没有在你的眼中看见。”
姬洛哂笑一声:“有这东西的,莫不是王侯将相?就没有别的了?”
“其实风世昭还留下了一句话,”宁不归略有迟疑,直到把目光从姬洛身上移开,这才缓缓道,“他说若真有那一日,他希望能得到那个人的宽恕,并且感谢他多年来的信任,但他不后悔。他似乎已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有亲口说出的机会。”
因为信任二字,宁不归答应下来,想到风世昭的死,一时间颇有些感慨:“没想到他竟先走一步,而我这个老东西,却活了那么久。”
“你和他很熟吗?”
“只见过一面。”
宁不归永远也忘不了微雨斜飞的那一天,风世昭撑了一把伞,握伞的手细长,指骨发白。伞下那张脸素净,没有沾到一滴雨水,和他儒生装扮所呈现的气质不同,这人两眼狭长,目攒精光,每一句话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干脆而干练,一看便是个雷厉风行,外柔内刚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入仕,必定是个执法无情的官吏。
姬洛还想说点甚么,但外头忽然起了骚动,木梆子声是从山上下到山沟中,敲击极有节律,只是时远时近,时轻时重。哑人村里的人虽然开不得口,但在宁不归近三十年的指导和帮助下,也自成了一套生存沟通的体系。
这里的人睡眠浅,起第一声时,鸡鸣狗吠,附近几间房陆续有人点灯,着衣起身。
姬洛退到门边,屏息静听,没有动。不一会,熊老村长来敲门,宁不归躺在床上,对他轻声说:“去看看吧,放心些。”
“我感觉到了一丝杀气。”熊村长走后,姬洛这才开口。不知为何,躁动至此间,宁永思却始终没出现,许是随那老人上山,许是知道姬洛还在屋内,刻意避开。
宁不归似乎并不在意:“山上偶尔有野兽下来偷食,被发现了,他们就会敲梆子呼喝其他人一起抓捕,得到的肉平分,熏成腊干,留待年节。”
“整村人可以团结一致捕兽,却还对付不了单雨一个人,果真是弱肉强食的世道吗?”姬洛望着黑色的夜空,心中有一种窒息一般的空虚。远山的火把一个接一个亮起,像蛰伏的凶兽睁开眼睛。
————
杀将单悲风如何也没想到,一个山沟子里的破溶洞中,竟然布满了细线,这些线汇集的地方,修筑了一个大铎,大铎的响动不只零星,而是顺着风,在坳谷里层层叠叠的回响。
这叫传风铎,宁不归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最初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天星石芝再生期偷采,后来则用以捕捉往山洞遮风避雨的野兽。
猎犬的声音最吵闹,随后,是密集的脚步声,和连串的火把。他悄悄把古锭刀举在肩头,但很快又垂放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身侧重伤垂危的人——杀人很容易,但带着个将死之人,实在麻烦。
也许,他可以试着讲讲条件。
“抱歉惊动诸位,在下只想要一片肉芝,什么条件,尽管道来。”单悲风清了清嗓子,但许久没开口,声音不是一般的沙哑,像在沙地上磋磨。
哑人村的村民把火把向前探看,想用微光照清岩土壁前靠着的那团模糊影子,等他们发现并不是被线缠住的野猪或者山鹿后,顿时有些失望。就在这时,站立之人开口,当先的村夫听得他的话,吓得将手头的东西扔了出去。
火把呈弧线滑落,照见厉观澜灰白僵冷的脸,随后在古锭刀上折射出锃亮的光,杀人如麻者,总是不自觉散发一种叫人战栗的气息。
单悲风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经努力收敛杀气,甚至一反常态,努力放缓声音装作误入此间的过客,可那些穿着彩麻织衣的山民,却依旧露着惊恐的表情,那种恐惧,仿佛在瞧人间恶鬼。
为什么是恐惧,而不是担忧,疑惑,或者愤怒?
“他要死了,我只想要一片肉芝,”单悲风尽量按捺下情绪,他的天性里也没有那么热衷杀人,于是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在他面前杀人,你们给我,我给你们钱。”
人群里一阵骚动,很快分成两股,一个苍老的拄着藜杖的老头走了出来,看起来不是村长即是族长。熊村长不停摆手,晃动手中的爬山拐杖,努力想解释,现在并不是天星石芝采摘的时节,他们害怕过度的切割,会使得仅剩的几株也溘然死去。当然,不想再引来外族人的觊觎,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他说不出话。
单悲风以为他不愿给,心中莫名烦躁起来,这些年执行的任务不计其数,大多时候都是手起刀落,能说这么多话,已是慈悲。
若不是答应了厉观澜……虽然这家伙并不一定会领情,但也不愿他再将失望带入黄泉。
听见他手中的刀响了一声,熊村长往前走了一步,怕他气急伤人,努力想解释,却被身旁的人按住。火光照亮的一瞬,老村长看清了他的脸,还有那双悲喜莫测的眼睛,苍老的身体不停颤抖,整个骨架都咯吱作响,他向后一倒,但没倒下,熊巴用手撑住了他的腰,也在一瞬间看见单悲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