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茶后有香气在他身前氤氲,他吸气狠狠一嗅,随即冲泡分杯,拾起小碗转了一圈。送到嘴边的茶正要一啜,林中传来几道不和谐的风声,茶碗在男子唇边停下,他低头拧眉,十分不悦。
“扰我清静。”
四字说完,男子手中那盏茶“哗啦”一声被泼了出去。
热茶在地上被寒气冻出云烟,那烟雾中闪过一道人影,人来身量颀长,须发尽白却不是老翁朽态,而是个年不过半百的俊美男子。男子嘴角下撅、天生冷面,但身轻似白鹤掠雪,处变分毫不惊。
只听他道:“主上,是魏公苻廋的人。”
避雪棚子中的贵公子右手臂枕着膝头托着下巴,另一手将茶碗在案几上重重一嗑,道:“明真兄,孤以啮梨为信,本想劝他们就此收手,毕竟是骨肉血亲,往后还能齐心同德为国为民,不想他们却逼孤赶尽杀绝。”
落杯的动作方停,贵公子一改慵懒,眼中凝出狠厉的光。
公卿之上只有王爵。能如此说话的人,在这西陇大地,除了苻坚还能有谁。只不过,任谁也想不到,大秦的主宰者也会像个懒散的闲人,屏退侍从,学那些个风流晋人,在城外钓雪烹茶。
烹茶事小,诱敌是真。
四年前,苻坚亲征南匈奴,淮南公阴谋叛乱,随即又联络晋、赵、魏、燕四公,共反长安。苻坚本着手足之亲,没下杀心,照理说有个台阶便下,留下小命还能做做表面兄弟,可五公非但不从,魏公苻廋更是开城投敌,陷大秦于危亡。
“他们是想学孤啊。”苻坚一展,嘴上含笑,仍是漫不经心:“当年堂兄残虐无道,长安人人自危,我举兵大义灭亲,乃是保我大秦江山绵延!自孤继位以来,亲善王公,勤政爱民,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们凭何不服!”
忽地,苻坚话音一转,气势大盛:“呵,我师出高义,明真兄啊,怎么能说是篡位呢?嗯?”
“主上仁心。”庾明真心头一震,负手望着风声乍起的松林,叹道:“兄弟阋墙,史书常有。前有《商君书》撰,‘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注1),主上心怀,不便为旁人道,也自是不为旁人所理解。且依丞相之言,斩草除根为妙。”
闻言,苻坚重新斟满一杯茶,闭眸品茗。
“准了。”
他话音方落,庾明真人已不再原地,松林中颜色单一分明却难辨他身影,此人仿佛已与白雪合为一体。再看他过处,树不动,叶不移,功力之深,非等闲可比。
杀手从四面甫就,都是些穿着黑衣的江湖人,那苻廋兵败,剩下的逆党要人是没人,但是怀中金玉,却足够从江湖上买些亡命之徒。
这杀人买卖一家独大,来得都是千秋殿的杀手,不过杀手亦有分位,榜上有名者大多独来独往,要打动他们,靠得并非钱财。而逆党无势无权,自然只能请些不入流的,庾明真看家本领还未使出,那些人便如切瓜砍菜,被打了个屁滚尿流。
杀手们被他一招制敌的威风骇住,他们求财,可不准备舍命,于是三两打残的没死的撒腿就逃,庾明真向来不是个心软之辈,冷着脸追上灭口。
然而,斜地里忽然一声马鸣长嘶,两匹快马受惊,误打误撞冲入战圈。
庾明真当即震开衣摆上的残雪,冷哼一声,喝道:“吾纵横江湖,未逢敌手,你们有多少人,不妨一同上来!”
只看他翻手成掌,对着老马前蹄一扫,掌风凛冽,气势如倒拔山岳、挥石镇海,两位骑者未敌,登时倒飞出。
不过,左边那位素衣素钗美妇却悍不畏死,旋即足尖在鞍上一点,冲庾明真飞去,竟是要同他对掌;而右边那位滚在雪地上翻了几翻,红衣摊开,如同一朵娇俏的红莲。这两人,可不正是冲长安而来的燕素仪和姬洛。
“燕前辈!”姬洛磕着手臂,又不敢使用内劲,只能翻身爬起,对着两条缠斗的人影口中念念不止:“哎呀,误会,误会!”
早间两人往长安去,可是半路上大雪漫天,结果跑错了道,没有从城东直入,反而阴差阳错闯到了郊外灞桥。
二人本欲扭头赶路,结果马儿因为杀气和血气受了惊,燕素仪以为是冲着他俩而来,立刻寻声查看,恰恰闹了个误会。
听清姬洛的话,燕素仪正要撤招收手,可眼前的白发人却没有丝毫退让。
庾明真作为‘钩陈六星将’中的‘暗将’,历来负责暗中保护苻坚安危,如今他同燕素仪交手数招,知晓此人跟方才那些虾兵蟹将不同,以为是千秋殿哪位老人出手,立时将之视为大敌。
燕素仪被他缠住,心中顿生不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还没什么人敢斩她马首,燕素仪心头火直窜,收手前为撒闷气,不由加了力道,双手玲珑针纷纷打出,刹那如暴起一场漫天花雨。
看她出手不留情,庾明真只当这美妇冥顽不明,登时冷笑道:“你主子当年开城投燕,如今燕国将亡,这北方便再无容身之所,何必替个死人卖命?”
这话说得好生怪异!
燕素仪何等心思,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卷入了江湖私斗,而是误打误撞瞧见了秦国权贵之争。若说刚才她还想仗着武功教训人一把,如今她是一点朝堂的麻烦也不想沾,当即撤手:“先生误会……”
然而,话未说完,她忽地瞧见那人腰间系着一块玉牌,玉牌晶莹剔透,双面雕着白泽图腾,镂空中一个篆体“暗”字,如玉珠能拨,任何角度都能看去。
燕素仪霍然一惊,这种玉牌她是见过的——
两年前苻坚派人暗度泗水,她匆忙赶去时,眼见楼中陆沉机关开启,楼中楼被毁。那时,她撞见过一男子着锦衣金带,武功不弱于己,便是拿着此玉牌发号施令,虽不是眼前之人,但‘钩陈六星’一体,想来也就是其中一位。
念及楼毁人亡,燕素仪心中再也忍不住那一股泼天的恨意,转身玲珑针再度脱手而出,华盖、建里、关元、水分等几处人之死穴。
“找死!”庾明真奋袂而起,手在胸前结印,内力涌出竟将那一把银针吸住,吞噬,又镜反而出。
燕素仪立刻出掌荡落雪,于雪中将银针一卷,仿照那日车马中黑白棋之变,以内力控其轨道,轮换出针。
眼见局势突变,燕素仪动了真格,庾明真也不落其下,高手相争,姬洛只能躲在树后观战,不敢冒然上前搭手。他不傻,且心思澄明,燕素仪身为九令使之一,带着章纹谜团,可能与自己有故,但也只是可能,万万不到以性命相拼的地步。
姬洛晓得燕素仪成名技不俗,原以为凭这一手玲珑针与这个白发人过招,就算不得险胜,起码也能战个平手,然而事实证明,姬洛按兵不动确实是明智之举。
若说‘泉将’霍定纯在洛阳别府婚宴上一人抗阮秋风和燕素仪两位高手,并施佛槿、段艾这些小辈而不落下风,还有迹可循,那么这‘暗将’庾明真的功夫堪称恐怖,至少对现在的姬洛来说,无异于芥子与须弥山之别。
江湖上拼斗不乏有拼武器之谈,暗器出奇诡,刀剑多锋芒,银|枪乃是马上好手,而如白门的钓月钩,则占据地势之妙。可再好的兵器也有摧折的一日,因此,有一把上乘武器,在战斗中便占据上风。
除此之外,也有些门派宗庙不以兵器见长,如帝师阁的音阵与身法,如北落玄府的奇门遁甲,甚至是南疆天都教的巫术与蛊毒之道,但以上种种,多是以世家大派百年积蓄而成,鲜少有个人以武夺目,恰巧这庾明真便是例外。
庾明真尤其擅长内家功夫,不仅内力深厚,且修习的大衍往生诀专克近身搏斗,他如今的修为武功,几乎只有天下名门里那些个老家伙们才能完全压制住。因而,拆招破百数,眨眼的功夫,燕素仪便落得下风。
“你是?”杀手杀人多阴毒,庾明真看她出手虽狠,但武功路数却走得光明磊落,当即也有些惊奇。
“贼子可恨!你主子想来在这附近,可惜我武功浅薄,无法报师门之仇,也无法阻秦军破城之势!”燕素仪中掌倒地,冲庾明真的方向啐了一嘴的鲜血,一字一句说来音重,便是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听完她的咒骂,庾明真反倒是两眼发懵,心中盘算:我不若其他几位星将时有外派,自早年献‘将旗’襄助主上以来,一直担暗卫之责,几乎没离开过主上身侧,这师门血仇,从何说起?难道是自己十几二十年前行走江湖时留下的恩怨?
不过,听燕素仪方才说到秦军破城,庾明真旋即将时势一分析,果断给燕素仪扣上了燕国死士之名,心中还不由埋汰了霍定纯一句:啧!老幺这也太不厚道,洛阳那处办事不利落,还要我来给他善后。
庾明真当即起了杀心,那杀意纯粹,如同俯瞰蚂蚁。
瞧白衣人眼神大变,姬洛心中咯噔不安,在保自己一命的前提下,毕竟相识一路,他还狠不下心对燕素仪见死不救,只是眼下怎么个救法,却有待商榷。
眼下,少年拼命回想方才这白发人说过的话,琢磨之下判定此人是替人出手料理,由此推断令他出手的人还在附近。
擒贼先擒王!
姬洛四下觑看,见西侧树木渐稀疏,料定那林子之后必然地势开阔,立时从树后闪出,往那方奔去。
饶是高手也难免被牵挂所绊,现今他武功不成,倒是可以使些歪点子绊住白衣人的脚步。
姬洛红衣惹眼,庾明真身子没动,但目光却跟着他的身影一并奔走。姬洛被撂在一边,不过是因为庾明真看不上个吐息混乱,武功受阻的小辈,可这不代表他没留意姬洛的小动作,毕竟,他还要担这护卫之职。
姬洛赌这一把本如鸡肋,偏偏今日苻坚屏退仆从,侍卫也一时无法赶到,当即起了大作用,正中庾明真下怀,令他大为头痛。
按理说这白衣人便要追去,可令人不曾想到的是,庾明真身负绝技,心气也高于旁人,根本不肯为这点小事低头,姬洛非但没引开他,反而见人又往燕素仪那方扑去,大有先料理完老的,再收拾小的的打算。
好在,燕素仪不是死人,且还是个心思细腻的高手,瞬间瞧出了姬洛声东击西的花招,立刻反应过来,趁庾明真分神露出一丝破绽,她转身一荡,反向在林中几个起落。
“想跑?”
庾明真看她背身要逃,自然使了十足十的力量去追。他功力远在燕素仪之上,况且对方已受了一掌,就身法而言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压制。
然而,就在他追上的一瞬,燕素仪一个鹞子翻身,竟化作一道影子飘开。
庾明真瞬间明悟,晓得她方才跑路乃是虚晃一招,当下起手掌风一扫,劈向燕素仪小臂,再趁势一抓,先取她肾俞穴,又撞她命门穴。
燕素仪拼着暂废左臂抬手一杠,拼命在他腿下奔走拉远距离,然而庾明真不让,抬手结印,冲她心窝撞去。
身后几棵树阻断,燕素仪难退,当即被撞飞出去,腰肢摔在一人粗的树干上,张口血喷了一地,脸上纱巾跟着落下,露出那张可怖的面容。她本是个爱美如痴的人,却没有立刻将纱巾捡起,而是靠着树下嘴上带冷笑。
只听“噗嗤”两声细响,两道明光从庾明真中指和食指窜入,他冷气一抽,吃痛抬手一瞧,却并未见到玲珑针,不由蹙眉,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玄命游丝,这还是我第一次化有形为无形,咳咳,是你……保佑我吗?”燕素仪喃喃自语,而后对着‘暗将’庾明真仰天长笑:“我此生在意的东西不过一二,可你们全要剥夺,我虽杀不了你,但我信极了天道,你们犯我师门,犯燕国,终有一日,轮回必诛!”
燕素仪字字说得咬牙切齿,那诛字更是充满怨毒,尖细的声音久荡不绝,待她一口气长出,歪头倒栽松树下,才没了动静。
血泪盈满眼眶,模糊双眼不能视物。燕素仪只觉身轻,仿佛在幻影中会晤过去——
那是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明艳灵动的少女,整日跟在楼主身后。有一日,她贪玩不练功,拿着飞针去扎明光里的小飞虫,却怎么也扎不到。
楼主见了,便笑说:“小九,一个人功力深厚,便能化物于无形,这便是剑道中所言:手中无剑而心中有剑。你这一手飞针,臻至化境也能做到。你瞧!”
只见他翻手无物,可两指一弹,却将那飞虫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哎呀,没看清!”那时她年幼,被这一手震撼,不知该拍手叫好,还是该撒娇耍赖,只得干瘪瘪吐出三个字。
那时的楼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梢,叹道:“小九,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尚早。”
而后,纵使其他功课不甚在意,但这一手玲珑针,燕素仪却练得极为刻苦,不论寒暑,苦耕不辍,十指起茧了,伤了,也浑不在意。她这一生都在模仿一个人,他的仪态,他心怀天下的追求,甚至是他口中提过的无形化有形的武道。
可是,泗水楼中楼已经毁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
虽不懂‘玄命游丝’为何物,但庾明真使了使功法并未察觉异样,只当是那女子胡诌诈他的说法。再抬眼一看,此人已经身死,他便也不再多留,朝着姬洛的方向追去。
然而,庾明真刚追了几丈,背后雪中蓦然响起细微摩挲声,他扭头瞥了一眼,刚才还躺在那里的燕素仪已经不见踪影!
“竟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