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明真终究是个江湖人,虽然不浸淫权术,却目睹甚多,这平平语气说来轻松,却还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苻坚尊儒道,讲仁心,叛逆可恕,降将投诚皆来者不拒,可帝王终究是帝王,大赦时比谁都仁慈,杀人时绝不手软,看来真正让他倾心相对的人,这满朝上下除了王丞相,还有几何?
“再过些时日,景略也该班师回朝了。”
走出灞桥松林,看天色不早,姬洛不敢招摇向东门走与那两人再碰头,于是绕着城郭往西避开。
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后知后觉手脚乏力,勉强靠着一口枯树喘息,心头又恼又气:还是江湖人来得快意恩仇,这些弄权人心思九曲,活着不累吗!呸呸呸!
想到激动处,他转头对着老树就是一脚,树上的积雪晃荡下,噗噗砸在脚边。姬洛目光一动,跪地拨开方才的乱雪,发现竟然有只鸟窝一并抖落。
他心软,端着鸟窝上树往枝丫间放,勉强搁平,再退下来,蹲坐在地上。没过一会,果然有两只鸟雀飞回,对着自家窝棚瞅了两眼,嫌弃地摆弄一番,才又重新安居。
姬洛看这一幕觉得鸟儿刁钻好笑,脑中却忽然晃过一个念头,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刚才的贵公子能如此有恃无恐,恰恰是赌定自己生死两路无从抉择!
“好,好!没想到这一局到头来是我输他半目!若此刻查探燕前辈的情况,松木林恐怕自有天罗地网;可若是往南出关,那求药一说便纯属无稽之谈,几个月后阴力发作,我少不得还是一死!若是眼下入长安……”
姬洛委身,用雪点了一卦——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凶兆。”
可大凶之夜的白门不也闯了过来吗,横竖都是一死,姬洛义气云天也有较量。他勾唇一笑,不才也想在那人眼皮子底下摆他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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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不曾想到,山中小小少年会怀有不世绝技,阴力虽锁他内劲,可‘天演经极术’偏偏有‘无武胜武者’之高妙。
姬洛技高人胆大,寻着机会混入长安,果然见有人盯梢。他心中轻重缓急立断,当即日判五行,夜观天星,靠着这一手惑人之法,将跟踪的人甩了几条大街。
眼下他手头只一条线索,既是自救关键,亦是判断燕素仪生死的关键——
燕素仪曾说过,她来长安的目的是找一个人,而仅有的消息是,此人成名绝技曾现于此地。
此处?
姬洛窝身后厨,听着楼阁高台上男男女女欢声谈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这地方叫红珠坊,名字听起来也不像寻常酒肆,燕前辈要找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算了,不管此人如何,既然能传出消息,必定闹过不小风波,逮个人来问问。” 他心中如是想,
正巧,后庭有个瘦得猴似的男人出来取酒,大概是喝了几杯,酒劲上头略是微醺,丢了酒壶寻了个暗处脱裤子解手。
姬洛绕到他背后,一肘子打在他耳门穴。
花衣男人耳鸣倒地,姬洛趁机将他拖到阴影下挟持住。从厨房里抽了两把菜刀架在人脖子上。这会子,那男子不仅酒醒了,魂也丢了个干净,结结巴巴道:“没……没没没钱。”
“不要钱。”姬洛瞪了他一眼,“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见男子老实点头,姬洛又往四下看顾了两眼,这才开口:“前些日子,你们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人,使得一手宽背阔剑?”
“来来往往江湖人可多……” 男子又惊又怒,乍一听想糊弄过去,可看望着姬洛眼中生冷,吞了吞口水立刻又改口:“有,有一个!十里花巷早就传遍了。”
“继续说。”
“那位客人似乎是寻人,点了远近楼里许多姑娘,可是转头又一个不要,这不是拿人消遣?老妈妈开门迎客,心说怪就怪点,随了他去。但那人竟然分钱不给,说只是瞧了一眼,原封不动来去。你说说看,哪有狎妓不给钱的理!”
“我们自然不干,这不,被砸的幽兰阁现在还没修好。”说到这儿,这男人竟然还有点委屈巴巴,弄得姬洛莫名其妙。
“幽兰阁?”姬洛松手,朝他后心推了一把,“你走吧。”
男人毫无防备,脱困后心中狂喜,正准备跑路出去喊人,结果还没走到酒窖口,就被刀柄彻底打昏过去。姬洛无语地扫了一眼,扒拉了他的衣服换上,出去寻刚才撂下的酒壶。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二楼的爷还到处找你,惹怒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后庭靠着厨房黑灯瞎火,姬洛还没弄清状况,就被人错认,推推搡搡稀里糊涂进了花楼。
这样子进来倒也省了力气,可姬洛眼下又有一问题,便是他不识路。
推他进来的人看他披头散发,大概以为是喝昏头了,狠狠一脚照膝窝子把他踹到了门边:“在那儿呢,幽兰阁旁边。”
姬洛何时入过这等地方,这一脚踹得凶狠粗鲁,他双手握拳暗地里要还手,可听到‘幽兰阁’三个字,又忙给镇定下来。
许是听到门外躁动,木门忽然开了,一双长毛的大手将姬洛抓了进去,还带了锁。抓人的汉子把手搭在姬洛肩膀,顺顺溜溜往他腰眼摸,满口喷着酒气:“你可回来了,让爷好等。”
络腮胡大概是个常客,一下认出人不对,不过此时他酒劲上头,也没个思考能力,只用手毛躁地拨开姬洛的头发,两眼看得发直:“哟,换了个人间绝色,爷不亏啊!”
姬洛实在难以忍受他的口气,一脚踩在络腮胡的皂靴上。
络腮胡当即吃痛瞪眼,往前扑他,姬洛抬腿一勾屋内放果食的矮几,让他自个儿摔了个四脚朝天,鼻血横流。
“小性子还挺烈?”络腮胡爬起身,一擦鼻血,搓着手猥琐一笑,“悠着点儿,小心爷待会玩儿死你!”
听他这等污言秽语,姬洛脸色转冷,拿着‘天演’身法从他跟前溜过,一来二去耍得他筋疲力尽。
半盏茶后,忽地有个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咳咳……你再不解决他,我都要以为你看上他了!”
姬洛不再留手,靠着手脚功夫取人奇穴,络腮胡两眼一翻倒了下去,口中还不甘心念叨:“奶奶的,爷可是花了钱的,怎么着还不能看上!”
大汉倒下去,姬洛眼皮没抬将他踹到一边,对着卧榻旁的柜子苦笑一声:“燕前辈,你可别取笑在下。”
他话刚说完,柜门打开,女子闭眼直愣愣往下倒,血立时扑了他一身。
姬洛搭手扶住燕素仪往榻上掺,口中急切呼了声“前辈”,燕素仪病中惊坐,支出手来捂住他的口,这个时候仍不忘警惕打量,可见她死里逃生后躲入红珠坊有多不易。
好在花楼笙歌,笑语啼声混杂,这房间的主人也不是嫩雏,因此无人守夜。
燕素仪身上皮肉不见伤,但开口便是呕血,姬洛想她受了内伤,只能助她调息,然而他没有料到,庾明真修炼的‘大衍往生诀’蛮横霸道,且存着后劲,燕素仪熬过一时凶险,却没能熬过如今断骨折筋之痛。
不过四字:大势已去。
两人缓了口气四目相对,燕素仪硬撑着开口头一句便是:“幽兰阁砸场子那位客人已经南下了。”
姬洛轻轻“啊”了一声,手脚委顿,缩在一旁竟然有些鼻酸。
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燕素仪瞧他一副颓态,心中误解,冷冷道:“你怕死吗?”
你……怕死吗?
姬洛一愕,慌忙摇头。
见此,燕素仪眼中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姬洛突然明白,眼前的女子定是以为他因错过救命人,无法化解阴力而颓唐。可她哪里知道,姬洛心中悲哀乃是因为一条鲜活生命在眼前枯尽,而自己却无力回天。
而后,他又点了点头。
这次换燕素仪发懵,隔了好一会,才体味过来:江山未定,天下未平,世间诸事未见未了,哪能就此舍命而去?别说这小子了,自己不也是隐有不甘吗!
“罢了。”燕素仪招他上前,脸生肃容,叹道,“我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你……”
看她大有交代遗言的势头,姬洛再也忍不住了,生生打断她的话,趁其无力抵抗,拿了件屋内干净衣衫把燕素仪血衣裹住,蹲在塌下将她架到自己背上,冷言道:“前辈,有什么事情等我们离开长安再说,莫说几件,千万也好商量!”
“你!”
燕素仪手脚乏力,只能任由少年将自个疲软的身子搭在背上。按她以往的脾气,不说揍人,起码也要揪着这少年的耳朵训斥,可眼下见他目光真挚,情有可原,终于无奈接受了事实:“我这辈子很信命的,人不可同天抗,出长安就太晚了,边走边说。”
姬洛嗯了一声,背着她翻窗出了红珠坊。燕素仪伏低,在少年耳畔轻声细语唱道——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注1)”
人定后寂寥长安,注定今宵子夜不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驱车上东门》
怕大家看腻对谈,加更一章,佛系随缘,看文愉快~
第36章
该往何处去?
这首乐府歌本是悲叹汉王朝倾颓,举世混乱飘摇, 就着此情此景唱出, 字字句句全然是消极的赴死意。姬洛背着燕素仪越过层楼与矮屋, 在起伏的屋脊上飞驰,在街头巷尾遮掩,直到抬头能瞧见不远处长安巍峨的城门楼,心中那个问题再一次清晰浮现——
如果燕素仪真的死了,自己该往何处去?寻人?还是等死?南下?还是返燕?
姬洛心想:自己是个连归去处都没有的人, 性命卑贱如飞蓬,真到了那一步,就只剩下一条路。
不要让她死!
“摒除镇戍京师的中军不谈,多族乱战令长安的京畿禁军体制杂糅, 但大体沿晋制分城内宿卫军及城外牙门军。而宿卫中, 羽林军多是氐人亲信, 担禁宫戍卫之责。除此之外,苻坚还有一支虎贲军, 听一人令, 其强悍不亚于曹魏时的‘虎豹骑’。不过,他们不会出现在这里,守长安的是中央六军中剥除羽林、虎贲左右卫后剩下四军, 分守四面。(注1)”
两人一边奔逃,燕素仪一边解说。姬洛虽不解她为何如此了解秦国的军制,但听得却格外认真。
“我们现在走的南门,离统管宿卫的北军中候府最远, 夜间当值轮班为两个时辰,我们找个地方守一会,估摸能碰上。”燕素仪擦了擦嘴角的血捂着口鼻,提气再言,“进城容易出城难,可真是个关门打狗的好时机。”
听这话,姬洛气没喘匀,差点儿背过去,忙道:“燕前辈,你能不说丧气话吗?”
然而燕素仪完全当耳旁风,偏在那边儿没完没了地道:“你从他俩手下走得太轻松,说没有诈我都不信,你方才不给我交代的时间,咱俩现在一个重伤,一个废物,这是九死一生的买卖讷。哦对了,你知道他俩是谁吗?”
“是谁?”姬洛动作一顿。
燕素仪突然不吭声了,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盘算,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顶,草草收场:“别多嘴,你一个要死的人,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姬洛作势要将她扔在地,燕素仪长眉一皱,两只还灵活的手掐着姬洛的臂膀,斥道:“臭小子你敢!”
这个女人不仅娇蛮,脾气更是令人捉摸不透,姬洛实在想不通为何太原王当初就看上了她。
见他手臂劲儿稳了,燕素仪这才满意,又用手背拂了拂他脑后,道:“乖乖听话,接下来我说的,你一个字不落全记下。”
“当年我虽未肩重任,但却偷听到楼主同其他令使的谈话,传这八风令,是为护天下。这些年来我江湖奔走过王府不入,除了因容貌被毁耿耿于怀,更重要的是放不下这件事:楼中叛徒令我如芒刺在背,曲师兄亡故后,我几乎没得到过其他人的消息,我怀疑他们中人恐遭不测,我不能眼看着楼主心血毁于一旦。”
“我和玄恭,不,还有很多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天下安宁,试图匡扶正统,我做不到了,但一定会有其他人能做到。”说着,燕素仪从里衣中摸出一支蜡封好的竹筒,抻长手塞进姬洛的怀中,“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出了城,你想求生,就往南下,把这个东西带给红珠坊那位客人。”
姬洛低头扫了一眼衣襟下凸起的竹管,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两人往南门去,寻暗处蹲守直至换防,等城楼上那一批下来,姬洛尾随两个撒尿的偷袭,手起落如刀,砸晕了抢衣服。
等换好守城兵的卫衣,姬洛要往城下去,燕素仪赶忙把人叫了回来:“你做什么?开城门?不行,绞索你一个人拉起来费力不说,就算只开一丝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燕素仪表情古怪,心中更是犯嘀咕:这小子平时不言不语看着机灵得很,怎么今天犯这种蠢?难道他对城池城防没有丝毫概念?但是一个人要出城进城,多少能留意到一些,他这样的状况,总不会活那么大都待在什么犄角旮旯吧……
忽然,想到这儿脑中灵光一闪,燕素仪不由回忆起自己初来红尘时也闹过不少笑话,一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那张脸,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莫非他——
“燕前辈,如果城门不通,那就只能……”
燕素仪抬眼望着城垛上烈烈招展的旗枪,忽然心生一计,打断姬洛的话:“我有办法,背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