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氐贼强兵,号称百万。”谢叙追叹。
“那又如何?”谢安坐定不乱,捻须笑哉,伸手又抚了抚他的发顶,“五族之兵,人齐而心不齐,如何能安心驱使?苻坚虽定北方,但各族混居,相互之间多有龃龉和不满,他未思如何消解,却急于厉兵秣马,只会乱上加乱。”
谢玄却更为保守:“叔父,那苻坚手底下也有善智之人,我亦交过手,有王猛遗策在前,您能想到的,未必他们想不到。”
谢安抿了口茶,悠哉道:“我可没说他们毫无察觉,全无动作,相反,秦国内必有大动作,只是他们舍近求远,退而求其次,都规避了最好的法子,无论怎么走,都是错的,因为这位秦天王,已经等不得了!”
闻言在理,谢玄心有所动,茶也不吃了,唤来仆从取马,欲往军中去。谢叙见人离席,也坐不住,恰好有小厮来报,说绮里家的大少爷约着清谈,又叫了其余几家的公子哥儿,话都没听完,便告罪一句开溜。
人刚走过花月门,谢安不紧不慢招手:“怀迟啊,这么急,不若把婚事办了吧!”只听“哐当”一声,谢叙滑了一跤,摔了个实打实。
爬起来时,人还委屈得不行,心想他这脚底抹油可不是为了吃喝玩乐,更与儿女私情沾不上边,只是心头还装着应承姬洛的事儿,要赶着去商议。自从晓得绮里家的小姐便是齐妗,他虽觉得有些别扭,但好歹也是多了一帮手,更急着合力安排。
七月间时,如同谢安所料,苻坚为使北方各族相融,欲将十五万户氐人,分别遣至秦国各地,由各公卿将领统帅,类比分封。秘书监赵整闻之,即兴作歌一首,以示担忧——
“阿得脂,阿得脂,博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注)”
与羌、羯、鲜卑、匈奴等族相比,氐族于人口上算不得大数,如此迁徙,长安中留下多是当年破燕后迁至秦陇的鲜卑人,实在堪忧。然而苻坚闻歌,却一笑泯然,并不为所动,甚而放话,前有东阳太守慕容冲与之亲谊,后有大将慕容垂知子叛秦投燕而大义灭亲,燕晋亦为一体,自可拱卫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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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六年(381),夏。
姬洛闭关昆仑的第二个年头,东海有船乘风归来,施佛槿受晋国天子司马曜所邀,会同另几位从西域而来的沙门一道,登岸前往建康讲经。慕容琇与之分道,前往幽州以北,试图联络其兄慕容楷。
修玉在岸上徘徊多日,最后决意与施佛槿一道入晋,又于江左分别,将其家人托付帝师阁后,遂只身前往泗水。
这一年,秦国谋反未止,多人被捕下狱。
年末时,秦军未骚扰江淮,却奇兵突袭竟陵,桓温之侄,时任南平太守的桓石虔率军应战,天门派在二门主海昆的带领下,携全宗门上下,一同奔赴军营,誓死抵抗秦军。江陵闻风,桑楚吟于川江舵苦思三日,随后下令,召集水路舵头子弟,应援水军,一同投身御敌。
出发前,总管北罗于甲板上为其系披风,问道:“舵主可曾后悔?”他是少有知晓内情之人。
“不悔,”桑楚吟却一展袍袖,面对浩浩大江笑道:“我与晋室乃是私仇,秦军伐晋却是公仇,公大于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不国,又谈何报仇?”
四劫坞上下齐出的消息传至江左时,绮里妗正在房中绣花,心中一动,针线便失了准头,扎在指腹上。
血沾上了绷子,浸出一朵血花,吓坏了带话的丫头,忙东奔西走寻膏药。绮里妗却不甚在意,拿巾帕随意擦了擦,只起身推窗,轻声叹息:“奇哉,姬公子这一生相人,竟似从未走眼过!”
“我亦当践诺,撒下的网该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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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七年(382)。
在野在朝,出了两件大事儿。一是在晋国子民正忧心秦军何时南下时,谢玄封征北大将军,竟欲先举兵伐秦;二则是苻坚派遣吕光,攻打西域龟兹国,只为抢夺高僧鸠摩罗什。
国师被捉,西域震动,龟兹王逃入天山,并同时向天城传信,吕光破城后并未领兵返回长安,而是继续在商路上行军徘徊。朵莲在雪顶放飞所有的传书海雕,令西域其余诸国同仇敌忾,严防死守。
然而,西域国虽众却人寡,加诸多是一国一城,拉不开防线,里外心有不齐,只要打开一道缺口,便如溃堤的浪潮。
“防不住的,朵莲,要救西域只有一个法子,”姬洛出关,迎着朝阳,却觉得寒风刺骨,“苻坚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朵莲捂着被鹰爪抓伤的手指,紧张万分:“公子!”
姬洛拢了拢外袍,唇边笑容不变,但一双星眸却深邃了许多:“不必担心,思无邪已成,我都想起来了。”
龟兹国破的同一月,“芥子尘网”传来江南军事调动的消息,苻坚于大殿集群臣,商讨御驾亲征之大事。群臣震惊,皆上疏力谏,连声反对,而一向好说话的秦天王却三度否决——
尚书仆射先举伐晋三难,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苻坚否之。群臣复议,言明晋军坐拥天险,易守难攻,再否之。苻融劝至声泪俱下,只道强兵齐出,太子独守京畿而四面虎狼为患,恐生不虞之变,苻坚三次否之,破敌之心,如秋风扫落叶(注2)。
群臣之中唯有慕容垂极力主张,灭那蕞尔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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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襄阳北上,过南阳而抵洛水,一路上景貌截然不同。
天门一战得胜后,江南士气大增,军民上下一心,是以荆州附近多是豪客,言语带笑,逢人皆是神采奕奕,都说道哪位将军马上神功,都说哪个侠士悍不畏死,而南阳附近秦军军士士气大衰,百姓则忧心忡忡,欲携家带口逃难,却又为官府辖制而苦恼。
到得洛阳时,这两种情绪皆无。
自强秦灭燕之后,此地已许久再无战事,洛水两岸止戈生息,又恢复了曾经的和宁美好,出了大城往西,有一小镇名为乌脚,数年以前盘踞此地的江湖势力白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近些年来,每每有江湖客打马路过,都会在酒家里要上两户烧刀子,再听小二讲一讲那夜的奇闻怪谈。
洛阳已断断续续下了三日雨,都是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搁蜀地夔州那片,又喊作“天冬雨”,当头落一场,茶舍酒家里的人就要挤上一挤。
正中央,弹弦的说书人正说那隋渊掌门的钓月钩如何了得,大破下七路“石雀儿”的提魂术,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满堂皆是喝彩声。
檐下有人收了伞,提着白裙走了进来,先理了理纱巾下的褐发,随后将怀中油纸包着的吃食放在了案上。
“我都说不用麻烦。”一旁的男子正跪坐听得痴迷认真,觉察动静,转头看来,不由地轻声一叹,随后将纸包接过,拆开来看。这一瞧,便又笑了,拈出其中一块粗粝的面饼在人前晃了晃,“这是黍禾做的,不是粟米。”
说完,他以食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下“黍”和“粟”二字,两音虽相近,却不是同一物同一字。
只见那女子挠了挠头,面露苦闷,这些年她虽能口言耳听,但论及提笔书就,却是半个也不会,显然这曲折的汉字模样对她来说十分难记。
男子抿唇,不再笑她,拈起饼子便往嘴边送。
那白袍女子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将饼子夺了回来,摔在桌上,随即偷笑着从宽袖里取出另一只油纸包,匆匆展开,向前一捧:“吃这个。”里头赫然是香喷喷的粟米饼,“那店家说,乌脚镇的粟米饼,最是一绝。”
男子愣了半晌,略有些失神,以至于手中吃力不匀,那整块饼子登时是四分五裂。白袍女手忙脚乱去接来,眼中好些失落:“公子,碎了。”
“碎了才好吃,莲姨。”黑衣男子却笑了笑,当着她的面塞了两块往嘴里,一边慢慢咀嚼,一边向说书人望去。
当中人拨了两弦,由急声转为平缓,拿粗粝的嗓音唱道:“那石雀儿无道,叫生人离魂,又勾结了江寄望,屠尽了白门满门,那夜是鸟不啼,风不转,掌门展袖把泪掺,欲学那江东好汉。”
“好!”
“唱得好!”
宾客里有人起了洞箫,和着那调子吹奏,呜呜咽咽,如诉如泣。说书人在阮咸面板上拍了两掌,又唱道:“生死尽,久不安,掌门托书,那少年欲下江南,要将那两系同根的救兵搬!”
“少年是谁?”有人大声呼问。
说书人拍板:“不知名姓,只道是位义胆侠肝的鲜卑儿郎。”
故事讲到这儿,白袍的女子听得痴迷,黑衣的男儿却起身扶伞,向外间走去,一路走到大雨之中。长街的青石板在雨中泛着天光,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挑着担子的老翁找寻屋檐歇脚。
他走过老槐树向西,出了乌脚镇。
洛水边上的村舍背靠青山,错落有致,金秋时分,东边的巉岩上会生出一串红,好似整片林子被点着,数九的日子,西村头的水凼里会结冰,小娃娃都爱在冰上乱跑。
本以为经逢战乱,此地已草盛人稀,却未曾想,人烟反胜从前。
弄花的小姑娘见他生得好看,采了一朵开得最艳的花儿,从篱笆内抛投给他:“大哥哥,这是洛阳的牡丹,以前听说不常见,这地儿却生了好多!”
那时候,这花还叫鹿韭。
他撑伞自院外走过,横穿了整个村落,最后伫立在洛水边,垂眸看着一圈圈涟漪,只觉故景依旧而人面全非。
“公子。”
雨过天晴时,朵莲寻来,就站在他的身后,轻声一唤。姬洛援手一指,点过青山绿水:“美吗?”
朵莲点了点头。
姬洛却闭目转身,不再看一眼,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与之擦肩而过:“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语落,他扔下纸伞,足尖一点,几个起落消失于洛水之畔,有几个牵牛的牧童顶着荷叶帽从牛背上滑下来,咋咋呼呼,像看到了神仙。
“莲姨,我还需去一处地方,你先回乌脚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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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川曲水,九折九转,撑蒿推舟往山中去,未到秋时,枫林尚未染霜,还一片郁郁葱葱。急弯后的屋舍,房门紧闭,一应器皿物什还维持原状,但已是十年红尘,了无人迹。
山后的林子自成阵法,姬洛曾在此地星月为伴,破解五势妙法,那时是满怀喜色,而今步入其中,却觉得悲从中来。
再往幽径寻,至坡后缓谷,树影合抱,时不时有鸟鸣三两道。天光自上铺落,烧却的竹屋只余下坍塌的黑色框架,周围遍地骸骨,暗器机关一片狼藉,怎么瞧,都该是一处阴森可怖的地儿,可落在他眼中,却写满了温馨和留恋。
姬洛拨开蓬起的杂草,露出写着“无问无言,平生无为”的方尖碑,指腹滚过那几个字,却似被烫了一下,迅速挪开。
“这便是你给自己一生的概述吗?”姬洛双眸发热,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树冠遮蔽下,那一圈碗大的青天,颤声道:“言君,是我误了你。”
山中忽起了风,吹在林间簌簌作响,好似长眠于此的人听得叹息,与君问答。
“山中生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姬洛背靠方碑,缓缓滑坐在地,口中反复吟唱。
唱累了,追忆往事的声音也有些哽噎,堵在喉咙,叫人一阵一阵钝痛:“那时候为了借你的手札研习五行,故意作了这首藏头藏尾诗,却没讨得,但我终究还是习得了你留下的东西,也算是因果轮转。可是言君,我却多希望我们的重逢,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你、小九、蔺光……我想起了一切,却发现记忆中的故人,早已不复,与其如此,倒真不如相忘于江湖。”姬洛两指按在鬓角,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轻声叹息。随后,他按着剑柄站了起来,朝小屋走去,靴底一硌,撇开垂眸一瞧,是一支烧秃的狼毫笔。
姬洛弯腰将其捡来,摩挲着笔杆上的章纹刻痕,而后紧紧一握,再睁眼时,眸子里满是哀婉:“很快……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只是,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山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上的胖子缩在逼仄的车厢中,从噩梦中惊醒时,脑袋撞在车顶上,差点开了花:“张甲,到哪里了?”
“六爷,刚到栾川,此地荒芜,暂时不会有人追来!”
车夫如实禀报,车内的人却皱着一张脸,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奶奶的,居然被谢家那个小兔崽子摆了一道,叫老子亏得血本无归!幸好长安还有后路,不怕不能东山再起。”
“那输掉的东西?”
“哼,先给那姓谢的小子放一放,迟早要弄回来。”
张甲咽了烟口水,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爷,小六爷还在嘉兴,我们当真不管?”
“赔钱玩意儿,老子恨不得抽断他的腿!谁给他的胆子敢跟官家的人搭伙?呸!我给他吃穿,他却跟我大谈情怀,说什么家国为先!哼,我搁这儿两边倒腾是为了甚么!是为了大业!干好了这一笔买卖,何止是享不尽的富贵,还有举世的荣华……”他话还未说完,车轱辘忽然一抖,一枚石子儿卡在其中,整个车身向外倾覆。
钱百业从窗格子摔了出来,余下的字词都咽下了喉咙。
张甲习武,敏锐地察觉不对劲儿,立刻持兵器向自家主子靠拢。林中飞来两枚细针,他只觉风声在耳,根本没瞧清楚来势方位,便被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