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羡慕过师昂,羡慕过谢玄,羡慕过桑楚吟、屈不换、桑姿,甚至是眼前的姜夏,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努力,哪怕付出生命。可是他没有,尽管他已经做到了世上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可那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
姜夏抓紧丝刃,又松手,低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自己方才的痴妄,还是笑姬洛的坚持。
这时,姬洛忽然问:“向前走,永不回头,是什么样的感觉?”姜夏闻言,眼前一亮,又听他低语道,“应该很好吧。”
从走出洛水旁的乌脚镇到如今登顶昆仑,姬洛杀过许多人,他们死前多有不甘、愤懑、或者冷漠赴死,无动于衷,但是只有姜夏微笑着,似乎既无悲伤也无痛苦。
那一瞬间,好似周围的人都不存在,姬洛不自觉脱口而出:“姜夏,如果还有机会,你想回头吗?”
“不,不想,甚至于如今的我而言,惟愿更早接手这一切,那样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笑容更盛:“你杀死我吧,如果你觉得痛快!杀死我,不然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那双掐在脖子上的手,也曾拉他出沙海。
“不!不能杀!”
朵莲扑身上前阻止,一手抓住丝刃,一手按在姬洛的腕上,血落而不自知,只要再用上几分里,五指便会分家。姬洛狠狠瞪去一眼,念其多年护卫神玥,并未呵斥重话,可眼前的女人却分寸不退,嘴里不停重复:“不,不能杀!神女大人有言,不能杀!”
作者有话要说: 偶尔也开个金手指……
惊不惊喜2333
第326章
“你姓姜?刚才他叫你姜夏。”说着,朵莲从怀中, 小心翼翼捧出一条红绳, 和姜夏埋在拜月湾那一条形制相似, 只是铃铛上刻着的却是个“玥”字。
中原常有言手帕交,但宁州人重银器,更喜系红绳。
姜夏不敢置信,以至于双手捧接来时,连丝刃也弃之不用:“这是……”
朵莲并没有回答他, 而是转头又看向姬洛,颇为为难。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两人为何会闹到生死相见的地步,只是偶尔听神玥追忆往昔时,会下意识认为, 无论上一代恩怨几何, 但两个孩子该是感情甚笃:“公子, 不能杀,神女大人有言, 当初在星宿海边, 你欠他们一条命,就得还他们一条。”
“星宿海……”姬洛低声呢喃,却并未松下指尖的力度, 似是在努力想拾起那些尘封的记忆,一时间只觉得热流从背脊一路上冲至灵台,诸穴枢间同时气息大乱,胸腔里热血翻涌, 眼瞅着已有逆血之兆。
桑楚吟觉察不妙,一把抓过桑姿:“气逆色白,血竭而厥,这是金针刺穴!桑姿,你糊涂啊!”
闻言,连姜夏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他未曾想,姬洛竟然濒于至此,心中殷忧,也顾不得脖颈受阻,呼吸难畅,咬牙探手,剑指次第点过他臂上大穴,顺着手少阴经向上,护住心络灵枢:“姬洛,醒醒!”
但他强行打入的内力,却叫姬洛脉息更加混乱,内劲失衡,思无邪心法护主,反而钳住姜夏,要将他的功力强行散去。
风声止,喊声停,只余静雪落下,天地一片素白。
须臾之间,人好似已一梦千年,梦里的姬洛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伸手攀着一个人手臂,哭花了眼:“爨姨,我就想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好,那我们就去看她一眼。”有人将手落在他发顶,温柔地回应。
……
他失去了意识,躺在一个人的怀中,四肢僵冷,胸腔里只吊着一口气。那个人护住他,走了很远,最后不甘大骂:“原伯兮,你不得好死!”
有湿润的水滴不断落在他脸上,他伸手一抹,忽然意识到,那不是眼泪,而是一朵一朵的血花。他慌了神,拼命去抓,抓到了两根快要散开的辫子,抓到一只没有带起的兜帽,最后是温柔带笑的脸。
“子忘,好好活着,听你爹说,这个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她不希望你再走他们的老路,所有的大义,到此为止。”
……
“不!”
失控的内力刹那暴涌,姜夏被震退两步,捂着脖子喘息,手心里全是姬洛吐出的血,他欲上前,姬洛却已掀翻朵莲,一剑朝他刺来,只听“噗嗤”一声,“玉城雪岭”贯穿整个右胸。
两人同时倒下,桑楚吟扑上前去护住姬洛,斜地里忽然跃出一人,快若魅影,从她身侧抢先一步将姜夏劫走。
“苏明,姬哥哥他……”
苏明却置若罔闻,出手干脆,人拦则杀人,头也不回往山下奔走。
“哈,现在天城是他的了,退路也是他的,这礼物送出去了,便不必再回来,我还是赢了他一次,可惜,这也许是平生,最后一次。”姜夏按着胸口,努力舒出一口气,脸上笑得孩子气十足,“我在龟兹给你传信,你竟来得如此慢,差点就见不到了。”
————
风摊开石案上摆着的小衣,给婴孩穿不过巴掌大小,已有些年头,边角发黄,针脚很乱,正心还有块霉斑,怎么也洗不去。小衣的里侧写着一行字——
“欲要得,先必失,失而复得,方最珍贵。”
思无邪真正的精髓,既不在使人容颜永驻,亦不在散功吸功般蛮横的掠夺,而是得与失,千言万语,不过二字。
穿着金纱裙的老使女将收整好的书册轻轻放在石台边时,洞穴外响起一深一浅的足音,谢叙在前,桑姿在后,一个欢喜,一个愤怒。
“姬哥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姬洛,没死就快点出来,你这次可真是把我害惨了,阿姊修书去洞庭跟我师父告状,说我医术不精乱医人,最好禁足十年别出来祸害,你……你得替我解决喽!”
石案前坐着的人双目空洞无神,闻声却仍旧无动于衷,无论谢、桑二人如何在他身旁咋呼转悠,他都只垂首抚摸着那件小衣。
直到朵莲收捡遗物时,不甚被石尖刺破手指,没忍住痛呼一声,他才勉力张望了两眼,忽地扑到那方染血的石壁前,一点一点摸索:“谢叙,谢叙,扈乐那副羊皮卷可还放在你那儿?”
“有,有的,我贴身带着!”谢叙跨过桌案,取下腰间的竹筒,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上,上下展开,却不知下一步作何。
姬洛随手抽出一支笔,用杆子尾部将石壁边角的菌丝戳开,慢慢拨去白色的部分,露出只有拇指盖大小的发黄羊皮。“你站在这儿。”他带了谢叙一把,自己退到后方和桑姿并肩,目光来回逡巡——
所谓周朝古画,根本不是古董,而出自神玥之手。
谢叙很是机灵,这会子也明白了七八分,见姬洛站定思索,也忍不住收了画,凑过去问:“难道这便是谜底?”
“不,这是谜面。”姬洛蹙眉,左右袖子都翻了翻,最后从腰带里取出那枚烛银戒,摊掌放在灯下。朵莲探头看了一眼,面露疑色:“这个戒指不是被白华带走了吗?”她顿了顿,随即释然,“不过这本是神女大人的东西,如今回到公子手中,也算物归原主。”
“白华圣女?”
朵莲想了想,如是交代:“是,她失踪前曾面见过神女,还是由我引见的,我送她离去时,手中正攥着这枚银戒子。大人对她似乎有所交代,只是我并未侍奉尊前,并不详知。”
白华见过神玥,并不难理解。
据桑姿说,原伯兮曾言弑师夺位,并对神玥发起追杀,以神玥的威信,不大可能束手就擒,另扶植新人,最为可能,为防止贵族交结,选中白华这般非西域王族出身的女子,也无可厚非。
她话中的交代,姬洛估摸,多半与石壁上拓下的图有关,只是石壁的大小细节只有姬姜之盟那半幅合得上,另半幅七萃之士驾车征犬戎却像凭空出现一般。
白华是蔺光的情人,扈乐又说过此话乃是从蔺光手中争来,恐怕那老胡商也被骗了。白华将画卷交给了蔺光,想来必是后者请能工巧匠模仿画技,补了一半,只是蔺光为何要补那一半?
不,或者应该从头思考:白华为何要将画交给蔺光?那时候长安公府已经大换血,钱百器上位,蔺光被姜玉立追杀,东躲西藏,白华为何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姬洛摸着下巴思忖,在内室来回踱步,谢、桑二人不敢惊扰,都屏息静看,只有朵莲无所顾忌,继续收整洞内物件,时不时发出刺耳聒噪的刮擦声。
为何?为何?
他忽地一拳击打在手心,眼中满是光热:“我怎地没想到!不是白华为了藏物才借蔺光之手,而是蔺光借白华面见神玥,而神玥托蔺光将画卷送出西域!送去哪里?蔺光能将东西送去哪里——对,是泗水楼中楼!”
所有残缺的线索,都在心中大致补全。
因为遭到姜玉立的追杀和打击,所以蔺光生前并没有将东西交到神玥托付之人手里,甚至他来不及回到泗水,所以才会借和自己水火不容的扈乐,做了个拍卖的局,让敌人想不到,自己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顺手便给了自己的老对家。
桑楚吟说过,她去昆仑,是因为蔺光在朔方交给了她一张字条,只是那字条用的是吐火罗语,她当时并不识得,眼下看来,蔺光是将死不放心,怕姜玉立的手有朝一日伸到大漠,若扈乐将古画转手,必定引来大祸,于是让白华想法子把早做好的赝品,又给了那个于阗胡商。
连借口都是现成的,两人斗了一辈子,扈乐输多赢少,心有不甘,只需告诉他里头藏有长安公府的秘密,死后那群钱家的小崽子肯定不安宁,与其交给他们败坏,不如送给这个斗了几十年且知根知底的老对手,但既为对手,又不想给得太容易,只要落下一句“自行参破”,扈乐不到死便绝不会转手他人。
任扈乐再怎么钻研也想不到,这里头的东西跟长安公府没有半点关系,他最终还是输了蔺光一手。
扈乐不愿与人瓜分长安公府的秘密,所以未有声张,从不向外求援,但他手下必定也招揽过智囊,只是这些人都没有勘破的东西,一时半会姬洛也想不清楚,尤其是他按照八骏图的线索找到拜月湾的烛银戒后。
蔺光和神玥借这一幅画,各自分别想传达甚么?
“快去,把你阿姊找过来!”姬洛转头对桑姿叮嘱,后者一脸不情愿。
先是不情愿那称呼,自从那日一着急喊了姐姐后,桑楚吟过后十天,天天见他都笑眯了眼,叫他极为不舒服,况且从前在江陵,他都顺着酒鬼喊姓赵的,纵使后来知道真实身份,两人也已分隔洞庭,少有相见,连名姓也甚少直呼。后不情愿乃是到这儿才说上两句话,屁股都没坐热,便又被支使跑腿。
不过,看在姬洛的面子上,他还是挪了步,只一步三回头,反复强调要姬洛帮他澄清,金针封穴与之无关。
桑楚吟来得很快,走到洞口时,还面带喜色,可转念一想,若叫姬洛这甩手掌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实在太掉价,于是立即摆了副臭脸,酸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这命硬到老天都不收啊!”
“你不必见我一次讽我一次,次次绵里藏针。”姬洛回头看了一眼。
桑楚吟把手头的折扇一开,指着人怼:“我不仅要讽你,我还要骂你,若不是看你身子骨禁不起折腾,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姬洛断断续续昏睡了半个月,醒来时不言不语又躺了三天,好容易能下榻,眨眼人又一头扎进了神玥住过的石洞,怎么也不肯出来。唯一能暂时接手天城的桑楚吟可忙坏了,上下打理,却也收拾不住烂摊子,好在神玥还留下了一个朵莲。
有她帮衬,姬洛实际上已经成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而原伯兮的徒弟和天城其他人,虽有不甘,但与其让三十六国直接将天城给端了,不如接受神女已嫁,有其子嗣的事实,至少这样,向外统一口径,天城或可继续游离于西域之外,还能借着神威,继续成为西域敬奉的主宰。
针对他们见风使舵的速度,谢叙曾经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
对于桑楚吟的骂话,姬洛受着,不与她争锋,没一会人自个儿没趣,便也就偃旗息鼓下来:“说罢,找我来作甚?”
“你再将白华和蔺光的事同我详说一遍。”
桑楚吟虽满腹疑窦,却也招呼几人坐下,按他的要求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姬洛继续追问细节,但连她也不再清楚,毕竟那二人相识时,桑楚吟还尚在襁褓。
蔺光和神玥都不是蠢笨之人,或许破解的关键并不是画卷和谜题本身,而是得画之人,蔺光能自作主张添补半卷,说明他们要给的是同一人,而这个人只要一见画,便能得晓用意。但这个人是谁呢?
姬洛闻言,又寻思了一阵,却推测不出更多,只能将画卷平展于案上,一点一点摸索琢磨,等目光落在神玥手绘那半卷上时,却忍不住一凛——
当日在拜月湾他们曾论及此,只是无甚结果,又被俗事揪扯,这才搁置下来,如今再看,似乎又有了些意味:假若那手捧宝物的六人各有指代,旁人一瞧,必然深以为手中之物便是指引,只是这也太过于简单,或许这指代根本是混淆视听之法,此六人尽皆看向他人手中,而目光落去的方向,才是真正的答案。
姬洛默数一遍,发现数目相合,除去右下方那人……背姬水而向姜,蔺光,泗水楼中楼,叛徒,姜家……莫非是指的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