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雨怔住了, 反手一挣,那梳子被撞落在地上,断成两截。十七娘忽然抬眼,一掌将她推了出去。巧雨向后摔,扑倒时硬生生扒着门框不走,赵恒义往她手前一挡,姬洛在后笑了一下,将她拉往退路:“巧雨姐,放心,我们来说。”
巧雨叹了口气,目光流连一番,咬牙走了。
“你们还不滚?跟我这种人陪葬,不值得吧。”十七娘朝多管闲事的两人看了一眼,语气不善。
“哪种人?”话走两耳过,赵恒义假装听不懂,故意问道:“十七姑,那杜仕先真是你杀的?”
十七姑深深看了他一眼,赏了他一声嗤笑,道:“他脑袋确实是老娘割的。”
赵恒义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当中会有误会,但十七姑再三承认,那么肯定作不了假,她说是她做的,那就是她,江湖儿女不需博人同情,死到临头没必要再谈妄语。
姬洛挡开赵恒义,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十七姑为何要造鹿台?商纣王所建宫殿,后于此自焚,不像是个好名字。”
“问得好!”十七姑突然拍掌,把两腿往桌上潇洒一搁,问道:“小儿可知,孔子弟子子贡曾说‘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多由显赫之人书写,商纣王背了千古骂名,不过是因为树倒猢狲散,人人踩一脚而已,积小恶为大,最后但凡下流事都成了他干的。
姬洛明白了,十七娘是在以这鹿台作比,她又何尝不想证自己的心呢,不过处于流言蜚语漫天的世间,上位者一呼百应,下位者自然只能被舆论打作邪魔。
“那你就更不该死了!难道你愿意永远背负污名,为胜者唾骂?你对不起你这一身武艺,对不起那些逆势仍信你之人,更对不起……”姬洛叹道,“那位杜仕先义士。”
赵恒义看在眼里,不得不叹服姬洛确实很会说话,且字字正中眼前人的下怀。
十七娘霍然站起,张口结舌终化为一叹:“如你们所见,我天生媚骨,习武多年常为人视之俗媚,幸得一义兄不弃,结伴于长安正义仗剑。永和六年,苻洪生暗心,欲剿灭长安的势力,杜大哥风头盛,因此首当其冲,他不愿无辜义士尽数折损,便与我商量拿他项上人头投诚,我向长安公府进献,张口求财,得金银无数,待散尽千金令旁人撤离后,也一并返渡夔州,此后建立鹿台,收容无辜。”
“江湖中多批我狠戾歹毒、逼良为娼,不过我避世于此,倒是不在乎这些名声了。”
十七娘深深吸了口气,调头从几口大箱子中翻出些钩索,振臂一呼:“吴闲杀我之时,我却有一丝求死之意,但你说得对,老娘这辈子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这些官吏勾结无耻,但百姓有何其有罪?”
赵恒义一招手,给两人断后:“走!”
夔州多高山,屋舍依山而筑,有高有低,层次错落。驻兵破了大门,将前头的人收拾得差不多,齐齐往后涌,看似不过几进的院子,实际上呈缓坡之势,跑起来几步就生乏力。
三人行至悬楼下百仞峭壁前,屈不换和桑姿正勉力送走最后一批人,此刻兵卒正好攻至主楼,有的从下方往前后院儿里进,有的则冲上了二楼廊桥。
“你们几个也走,我来断后!”十七娘把手里的把式钩具扔给了屈不换和桑姿,双手起掌风,把人往上一送,扭头去拖拽身后的姬洛和屈不换。
款冬和巧雨已经在山上,刚好一批人爬上,立刻换下绳子,此刻站在高处的她们已经能看到第一拨冲上的兵卒,不由焦急地喊道:“姑姑,快!快上来!”
除了楼里的姑娘,桑姿才不管旁人,他瞥了十七娘,当机立断先一步握住了绳子攀爬。脱险的展婈劝赵恒义,而屈不换则把重剑往背上一抗,同姬洛道:“走,没必要在这儿跟他们玩命。”
姬洛推了他一把:“你先!”
屈不换轻功好,稍稍握着绳子借力就一跃十丈,很快悬了空。回头一瞥,人已经杀到跟前,十七娘一夫当关,用内力同人缠斗起来。她手中招式看起来凶险,实际用力不过半,打人而不伤人,在她心中,兵行将令,各有各的难处。
看赵恒义已经上来了,姬洛步子却还未动,屈不换急了,硬是连巴夔的方言都急出来了:“你个背时砍脑壳的,还站那儿作甚?”
十七娘闻声回头,果然见姬洛有心相帮,一个飞踢借力落在人跟前,分出一只手压住姬洛:“我还不需要一个晚生后辈搭手!走!”
十七娘的话不容旁人置喙,说完,往姬洛脚尖一扫,趁他跳起时将他往崖壁上赶。姬洛无法,只能握住绳子,看她折返回短兵相接之处,死守整块山壁。
一个人无论怎么强悍,在数量的压制下注定是渺小的。
姬洛不忍心看十七娘还未正名,便从此红颜陨落,心道: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姬兄弟,接着!”赵恒义离他最近,最知他想法,当下从怀中摸出两个瓶子扔过去,道:“药粉,慎用。”
“够了!”姬洛冲他颔首,开始打量地势、摸索风向,待寻得机会就着绳子一荡,伸手道:“十七姑,来!”
那练舞的人和练武的人身段本是一刚一柔,十七娘偏两头占着,已然能做到刚柔并济。只见她娇媚一笑,足下一个点旋,水袖如陀螺般抽翻当先的兵卒,待后继还未跟上时,转身一点,飞上去握住姬洛的手。
但姬洛所处位置不高,再带个人,很快便能被从下而来的兵丁撵上,于是他冲十七娘使了个眼色,对赵恒义喊道:“再来!”
霎时,那一抹红衣如飞虹贯日,在峭壁上侧飞而出,赵恒义伸手一带,稳稳妥妥挽住十七娘的袖子。
底下的兵爬了上来,姬洛又道:“断绳!”每条绳上最后一人立刻震断下方的麻绳,兵卒纷纷坠落,赶之不急。
顶上展婈和款冬刚为崖壁上散落如珠帘的姬洛等人松了口气,忽然又听得远处步履齐整,眼见弓箭手立队有方,只道一声令下,个个张弓搭箭——
“放!”
箭雨如注来,陡峭的崖壁上几人霎时成了众矢之的,有武器的以武器相抗,没武器的则以内功对之,乍然结成的屏障倒是暂时将乱箭打散了个七七八八。
可以最远量之,毕竟离崖顶还有三分一距离,左右游走之下最耗体力,几轮下来个个都累如狗喘。顶上的人无可奈何,只能捏了把冷汗干着急,死死盯着那几条要命的绳子和偶尔撞来的飞箭。
展婈夜视比款冬姑娘强上几分,勉力瞧着这麻绳骤缩,立刻明白是将断不断的征兆,从灌木后头探出个脑袋示警:“小心绳子!”
她这声音还回荡在山壁上未散,眨眼间就应了验——
屈不换顶上的麻绳不幸中的,断口还有一丝儿挂着,他往下只能去抓姬洛的绳子,但姬洛本就处于最劣势,两个人目标显然过大且行走吃力,可再往上恰好又没个踩脚的尖石,要一次越过断口实在艰难。
就在他纠结不下之时,来了支倒霉箭把最后那一丝儿也抹了。
眼看人就要往下坠,突然一道倩影斜来,不情不愿地捞住了他的手臂:“喂!背重剑的,你要是死在这儿,我可瞧不起你。”
屈不换迎上桑姿的目光,哈哈一笑:“这不得借你吉言,哦不,吉手!”
瞧他危机关头仍没脸没皮嘻嘻哈哈的模样,桑姿白了一眼,心里恶心,没好气道:“上我绳上来,我身轻。”
出了险情,姬洛耐不住了,若不是夜色与山高,他们早摔死不知几回,几个人轻功其实都不弱,一直卡着不上不下乃是要分心对箭,眼下看来唯有剑走偏锋,争得分秒才能尽数走脱。
“各位,待会不论发生什么,请务必莫回头!”姬洛扬声一言,没等他人搭腔,率先沿着绳子下放,他本就处于几人最低,霎时便将距离拉开。
弓箭手瞧有人挑衅来,自然将矛头对准这少年小子,然而姬洛毕竟跟吕秋学得几手钓月钩,拉着绳子横飞,愣是让人摸不着皮毛。
他可不是傻子,弄这一出不是为了当靶子白白吸引火力,而是方才在心中已观星推演,此刻中宫之月恰离毕星,乃是有雨滂沱之象,而夏季夔州多西南向的熏风,当下地势暗合,正好!
赵恒义眼睛尖,看他一手往怀中掏,立刻懂他要作甚,张口赞道:“有胆识!姬洛小兄弟,莫怕,我会接应你!”
乌云疾走,夜风忽地喧嚣,风起时姬洛嘴角一撇,袖口遮掩的瓶罐被搓开,一抔药粉挥开一丈多,被风向一带,恰恰落了这些兵丁当头。
赵恒义给的药粉不是单纯的蒙汗药,而是致人手脚发痒难耐的下三滥猥琐货,效果足得很,虽然不至于药倒整个营,但入夜风急又没人瞧清他虚晃一招,当下头三排都折了,搭在弦上的箭纷纷脱靶,后头盯着的教头、校尉直骂娘。
趁这缓和之机,十七娘等人都运足了劲力,一口气上攀九霄登了绝顶。姬洛见人都安全撤了,自己功成身退也跟着奋起直追,方才扬言要接应的赵恒义仿佛天生带着坑人属性,过来搭手时被十七娘的水袖绊了一下,迟了,没把人给捞住。
姬洛下落两丈无处借力,弓箭营里的教头已经反应了过来,挽过紫檀大弓,三支长箭连珠而出。
姬洛先前不想过分惹眼,所以特意将内力藏拙,现下这三箭来势汹汹,上下观战的人都噤声失语,他也不能不自保。正待和着‘天演步’来一出分光化影,却有一道黑影急来,凭空里截住了他。
“俺来也!”
来人穿得破烂如乞儿,他长臂一抗,粗制的衣服硌着姬洛脸有点儿疼。人是伤大雅了点儿,但奈何武功奇诡,怀中跃出银光一道,没两指宽的细剑横竖一斩,不仅截停三支连珠箭,且稳当地斩落银箭头。
“俺去也!”
一声长呼后,姬洛只觉整个人凌空而奔,左右抬眼一瞧,心头又震撼又畏惧——这山高百仞,无依无凭,他们这些个自恃轻功不错的也需拿着麻绳借力,防脚下空踩,可这人一路走一路拿细剑横扫,剑尖过处麻绳一截一截断,不但不需要依凭,还能带人直上。
当真是中原多奇人!
不过,就是落地瞧着一张脸尖嘴猴腮不是个谪仙貌,众人惊喜之下稍稍生了几分失望,比对之余,屈不换那张粗粝的脸简直称得上阳刚之美。
在几个姑娘的一惊一乍中,姬洛终于想起打哪儿见过这人——可不就是那天儿在大堂吃白食被侍从差点儿揍出屎来的左飞春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了几章,又开始打架了_(:з」∠)_
啵啵可爱的亲们~
第55章
十七娘挤到前头,一把揪住那人耳朵:“没良心的, 刚才鹿台出那么多大事儿, 你躲哪儿去喝酒了?连个屁都不放, 这会子才出来,闲不死你!”
左飞春哎哟哎呦直叫唤,好容易甩开了她那双钢筋铁爪,揉搓着耳朵,尖着嗓子一脸委屈:“又不是大娘子你跳舞, 俺老得都能当这些丫头的爹了,看个屁?方才俺正挂树上瞧那仙人蹈步、蟾宫伐桂,闻到一股子焦味儿肚饿发昏,寻思去觅俩鸡腿儿时, 低头就看你打人打得威风, 你瞧我有心, 不得让你卖弄两把。”
真亏了这奇高的功夫,这人哪有半点大侠的样子, 分明就是个厮混市井的二流子, 沾了俗气不说,还是个生来的话唠。那骚话连篇,人一句他要说个十句, 愣是靠嘴巴挽回面子:“都说关键时刻逞英雄,不到关键时刻,出来作甚?可惜哟可惜,俺英雄救美没捞着, 变了个英雄救男,心痛哉!”
十七娘听得烦,断了块破布把他嘴给赌上,扭头指挥着逃出生天的众人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说白了荆夔的驻军就是求财抢掠,可十七娘的鹿台表面风光,内里赚得的金银钱财早就暗中捐赠布施出去,留的不过是座空楼。等那些个官兵反应过来今夜乃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立刻会发狠包抄诸人。
世家大族一旦盘剥起来,小老百姓根本无力抗争,何况还不是江淮八郡,皇令直达,这地儿山高皇帝远,别说抄了个青楼,就是死上些江湖人,压下来混着天灾地祸报上去,也没人查。
鹿台的姑娘心齐,安稳时争个谁美谁艳,危难时倒是相互扶持。十七娘和赵恒义在前头开路,左飞春被扔到后头和姬洛、屈不换压阵断后,一拨人走得倒是前后有序。
左飞春吐了陈年带馊味儿的破布,嘴巴又闲不住,摸着他那把细剑一步三叹:“亏得之前俺没给抵了饭钱,不然今夜就完蛋哦豁!哎哟哟,自从十几年前一招败北,发狠没再用俺这宝贝疙瘩,手有点儿生,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对不住它。”
“嘿嘿,左老兄说得对,老子看咱这一粗一细,搭配倒是有趣。”屈不换回头去瞧他的剑,那剑身泛着银光,刀锋薄如发丝,可谓精兵,而自个儿的大家伙恰好是璞玉未琢,与之相对,没忍住就接了话。
左飞春听后,撅着嘴拿舌尖顶齿发出啧啧声,手头逮着剑尖一弹,剑柄正好敲着屈不换的脑壳:“俺这可是剑谷精品,别拿你那个不入流的货跟俺比,俺出世时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掏鸟蛋。”
姬洛在旁边一听,心道:哟,这小个子剑客竟然还有几分牛脾气,倒像是个爱剑的高人。屈不换听了,却转头拿眉毛一撇,对姬洛用嘴唇比划了“臭脾气”三个字。
左飞春跟在后头瞧着气氛不对,一手按住他的肩,道:“瞧这急脾气,偷着骂俺你小心生儿子没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