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扶着墙壁抵御强风,心中洞若观火,直想替设计者叫好,同时又为这隋渊掌门的沉沉心思折服——
如此一来,任谁也想不到,接触机关的唯一通路竟然在议事殿,而离悬崖最近的掌门居室却没有半点入内的机会,就算有人偷入,便是把房子掀了也找不出来。
吕秋目瞪口呆:“这……这是……莫非,这就是‘红尘一线’?”
隋渊吹胡子瞪眼,故作高深:“是,亦不是。你这个呆子,真当这群峰是铁桶吗?我白门上下便是一人守一个山头一条山路,怕也守不尽!飞索只是最快入山之法,真正的红尘一线……你过来。”
吕秋听话上前,隋渊抓住他的钓月钩往那飞索上一挂,钩纹正好与上面的凹槽相合。隋渊趁其不备,朝着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吕秋连人带钩飞渡天堑。
随后,他再将自己的钓月钩挂上,拉着姬洛越入山涧。
“小娃娃,走嘞!”
吕秋在前面鬼哭狼嚎,姬洛在后面一声不吭。
隋渊瞧见两人反差,嘴上不由发笑。怀中的姬洛这时却突然开口:“真正的‘红尘一线’是下面这些东西吧?”
借着月色俯瞰,山谷九曲十八弯,每一道入谷山涧中,都隐隐蛰伏庞大的机关,如蜃影,如妖兽。
隋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后生可畏啊!所谓‘红尘一线’,其实也是传说中的洛河鬼神道。”
“那你说的那位仙子?”
“如你所想,正是洛阳江湖传闻里那位最为隐秘的‘洛河飞针’。”
洛水附近村镇驿站,但凡有人居所,必然是听过‘洛河飞针’的名号,口口相诉,耳耳相闻——
约莫二十年前,洛水边上住了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此女扶贫救急,惩恶扬善,是以在当地人心中威望极高,然而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也不知她名姓,只以代号相称。
可惜白云苍狗,呱呱坠地的小童都已近及冠,‘洛河飞针’却再也未在洛水现身过。有人传说此女已殁,乃是因其发现了一大江湖秘辛,数十年有不少游侠儿前仆后继想寻那故居探秘,却无一而归,人们奔走相呼,说那侠女乃仙子转世,她的人间旧居有鬼魅守望,是以称之为“洛河鬼神道”。
所谓鬼神,自然不是真的鬼神。
姬洛低头往下看,心中不由戚戚,虽然朦胧月色瞧不真切,但此处崎岖,借复杂地势建立的机关暗道,足以让入者有来无回,倒也真如神鬼之力。
三人在青峰落地,隋渊在飞索衔接的暗处摸到机簧,咬牙一拉,整条索道自毁,四处崩裂。
“好啊!”
吕秋瞧见拍手称道,他本就不是晋人,也不在乎繁文缛节,刚才虽然没反水,但除了有知遇之恩的掌门,其他人也未见有多少感情,于是便趁机撺掇,“掌门,不若带上那什么令,还有那位什么仙子,跟我们一块儿走吧!”
隋渊在吕秋脑门上敲了一棒子,人谁无私心,后者被打得委屈,便噤声了。隋渊看他这个样子,也知是个善良的孩子,又觉得于心不忍。
“你们太不了解石雀儿了,此人奸猾,我一走,他必然不会恋战,那大师拖得住他一时,但宵小走卒实在缠人,他拖不住一世。”隋渊把钓月钩一收,目光掠过这青山峡谷,竟有几分悲壮,“所以,真正的战场绝不会在那里。”
吕秋为人忠厚耿直,心思不怎么复杂,听不懂隋渊的言外之意,张口便问:“那在哪里?”
然而隋渊并没有给他解惑,反倒是姬洛抿唇,看向那几个机关道设计的隘口。
不过姬洛仍有一惑,乌脚镇乃是个小镇,镇上江湖人士虽多,但这大山绵延百里,石雀儿哪来这么多人手攻伐?
想到这里,姬洛站在山风中手脚发寒,再忆起那大凶之卦,不由冷汗涔涔。
隋渊复又叹息:“何况,你们知道何为提魂术?”
两人摆首。
“但愿你们永远不知道……”隋渊神色淡漠,“我其实也是有私心的,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哪怕远远的……我这辈子因为一个人而将满门置于危难,算不得英雄,只有魂归于此,才能全我侠义。”
隋渊将手按在吕秋右肩,北派白门居于北方,一直同胡人斡旋,没想到眼下,却要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他口中的胡人,“如今九死一生,吕秋,你是个纯善的孩子,没有两族嫌隙,我将白门上下托付与你,若我不幸罹难,替我去一趟柳州,追根溯源那里才是白门之心。”
他说完,招吕秋上前,将一封信给他,又令他俯身,在耳畔低诉了几句。
姬洛背过身去不看不听,望见主峰上火光骤然而起,想必今夜是一场恶斗。
有隋渊作引,三人从青峰迅速下到山坳,山坳里一面平湖,湖心有一座八角亭,一条弯曲廊道将它与湖边屋舍相连。
姬洛走在最后,看隋渊出入的步子,心道:没想到这小小一山谷,屋舍通路建造之时,竟然也依照了玄妙之法。
近了,三人听见一阵风吹檐铃之声,转头瞧那小亭,忽见庭中有一道绰约的人影,但再仔细一看,那人的姿势又颇为古怪,似乎是被人吊起。
隋渊关心则乱,足下一点,整个人掠水而入:“素仪!”
眨眼,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暴起,纷纷朝亭中围拢,同隋渊缠斗起来。
吕秋也要跟上,姬洛却先一步将他拖住。
“小心!”
于此同时屋舍的侧面传来一道清朗的喊声,站在原地的两人这才发现,那边乱石下有个人跌坐在地。
姬洛冷笑:“看来这铁桶还真是破。”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句,本文不是章回小品,虽然每一块令牌伴随而出的人物有重要次要之分,但是基本上是一条主线贯穿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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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水上激斗不断,水中恐有埋伏。
趁这些刺客并没有注意到他俩,姬洛将吕秋拖到一角,仔细观察战局:“这些乱石离屋舍近,必是捍卫主人所住之处的最后一道防线,看地上足迹凌乱,说明这些刺客是打算绕到屋后进攻,可却没成,至于为什么没成,要么是这人捣鬼,要么便是石头有古怪。”
乱石下的人耳力极好,听姬洛言之凿凿,便微微一笑:“小施主所言不虚。”
施主?
姬洛霍然抬头,凝聚目力仔细一瞧,可那乱石下分明是个清隽的男人,为何他说话同主峰上那位大师一般?
“你既没剃度,为何称呼我为施主?”
那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施佛槿,带发修行而已。”
姬洛一阵激灵,燕地东传佛教方兴未艾,这人被困于此却毫发无伤,想必有两把刷子,这一晚上遇见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绝不仅仅是巧合……姬洛心中忽然起了一念,随口问道:“不知大师可是有一位师兄或师弟?”
吕秋一摸脑袋:“你的意思是……”
果然,乱石堆里的施佛槿也是一诧:“小僧确有一位师兄明什,与他约见洛阳,小施主你怎知?”
然而姬洛还未答,观战的吕秋瞧见局势不对按住武器,整个人一道疾步,便要冲出去助战:“小洛儿你待在这里,我去帮掌门!”
姬洛忙拉住他:“秋哥,你跟我来,从这边进去,每三步往西北向跨一步,别往其他地方走,直接绕到杀手的后方!”
施佛槿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心中不由惊骇:这小施主看起来平平无奇弱不禁风,武功亦不显怀,但眼光却着实毒辣,竟能三言两语点破一条平安路,要知道自己被困于此,也是因为这屋舍乱石中的玄机。
几人围攻轮番车轮战,隋渊本就有伤且中毒在身,眨眼便落于下风,纵然吕秋加入战局,也未能力挽狂澜。
施佛槿心中计较,忽然喊道:“小施主,你可能助我从这石阵中脱身?我有一法子,能兵不血刃!”
姬洛上下打量一番,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往前一探掠入阵中,试水此阵后复又退出,从地上寻来一点石子推演。
不知怎的,越是深入变换,姬洛心中越是震惊:这屋舍前阵法竟然跟自己所知相合,为何心尖无端生出一种熟悉感?
他不由地抬眼望向苍穹,眼中变换星野二十八宿。
等姬洛深吸一口气心中甫定后,身影一闪,无声无息落于一块倒拔的青石上,冲施佛槿颔首:“还请大师一步不落随我走!”
说完,姬洛施展轻功,起起落落穿梭于乱石阵中,那施佛槿紧随其后步态维|稳,没有半点慌乱,就连足踏的位置也与姬洛皂靴踩过的位置分毫不差,可见其功夫之深绝非流于表面。
姬洛不敢小觑,暗暗记在心中。
待两人破阵而出时,此阵在姬洛心里已滚瓜烂熟,同施佛槿相视一眼,不由展颜一笑:“秋哥,掌门,别恋战,我与大师已经找到了破阵入屋的法子!”
两人闻声皆是一愣,尤其是隋渊,他对这里无比熟稔,自然知道‘洛河飞针’设下的机关暗阵何等厉害,万不可能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说破就破,便只能把那唯一的可能落在施佛槿身上。然而此人不明不白同刺客出现在山坳里,尤为可疑。
好在,隋渊心中多想,但吕秋却浑不在意,他素来是信任姬洛的,何况姬洛平日寡言少语,言出必然有方。于是,他眉上一喜,登时应道:“小洛儿,往何处去?”
“诸位!”施佛槿一手托着脖间挂坠的佛珠,一手作揖,双脚一点越过姬洛飘然而至湖边,一时运气方正如狮吼,步履间似带了明光,“孙坚脱帻溃围出,死诸葛吓走活仲达,鄙人不才,欲效古人。”
吕秋汉学学得不牢靠,又对经典没有兴趣,不知这两句话中隐含的意思,但那隋渊博闻强识,虽然一时没明白姬洛的盘算,如今细想也清楚了七八分,这两则典故皆出自于《三国志》,孙坚与诸葛孔明退敌靠得便是惑敌的虚晃一招。
“走!”隋渊咬牙大臂一展,将那钓月钩挥动如新月,暂时挡开杀手的攻势,将吕秋抓出,往石头阵方向奔走。
“左三上五,出石下,右四下回二……”姬洛道一句,施佛槿便用狮吼功复述一句。
吕秋与隋渊疾走很快,黑衣人追来,先闻声,又瞧见施佛槿已出阵气定神闲,心中害怕他们当先发现机密,于是纷纷入彀中来。
“上中正九,石下三分!”
姬洛见时机差不多,冲施佛槿使了个眼色,就近呼了一声:“大家随我来!”
于是三人随他在乱石阵中东窜西躲,毫发无伤,但那些黑衣人可没那么好运了,不仅被带得晕头转向,还不时触发机关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偶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四人稍稍出手也能轻易拿下。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当真兵不血刃收拾了黑衣刺客。
四人出阵时都筋疲力尽,姬洛陪着吕秋一屁股瘫在大树底下,施佛槿往屋舍走,却在门前驻足沉思,唯有隋渊,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也要挤出一点力气扔下众人去瞧那女子。
他一边高呼“素仪”,一边穿过湖上廊桥,飞落在湖心亭。
本来吕秋对施佛槿露那一手狮吼功饶有兴趣,也想见识见识这些东入僧侣的高深功夫,可刚才的交战中施佛槿却未尽全力,这不免让他心中打鼓。
在吕秋这样昂藏男儿心中,但凡是一起打过架的人,也算半个知交,于是毫不遮掩地将疑惑道出:“这位小师父刚才为何只守不攻?”
施佛槿一怔,竟有几分赧意,可姬洛却从他这比这当空明月更清亮的眼中读到几分悲悯:“阿弥陀佛,小僧曾立过誓,不再与人武斗。”
吕秋叹了口气,颇有惜才的味道:“那可惜了,不然事了后还能同小师父切磋几手。”
施佛槿正欲出言安慰,脸上的神色去蓦然大变,若不是刚才说话分心,他早早便该发现那屋舍窗棂屋檐都挂着细密蛛网,仔细一看,台阶上积了一层细密的飞灰。
不对!
“隋掌门,小心有诈!”施佛槿霍然回头喝道,登时脚下步步生莲,手中持着佛珠,直指湖心亭。
这猛然一呼如同惊雷,吕秋和姬洛也跟着往湖中去,然而三人却被暴起的水雾挡在木桥上,只能驻足观摩。
先前亭中的女子半跪在地上被细绳缠住手脚,蓬头垢面,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已不能辨人形,而隋渊跌坐在地上,抱着没有气息的尸首悲痛万分。
然而惊变乍起,就是这已无活人气息的尸体突然发难,衣袖下露出明晃晃的匕首,翻手对着隋渊心口就是一刀。
隋渊一口血喷出,惊疑不定下将双目瞪大如铜铃,他如何也想不到,心心念念的‘洛河飞针’,竟然趁他方寸大乱时给了他致命一刀。
“素仪,为……什么?”
那女子嘤了一声,喉中似乎也发不出别的声音,只能木讷地将匕首一转。隋渊前倾,忽然发力将她手腕死死按住,他整个人浑身一颤,随后仰天长笑。
右手被制,那女子怒火攻心,身体扭曲呈古怪的角度暴起,而隋渊却拼死拖住不让她挣扎。施佛槿荡开水花支援已至,却被掌门喝退:“慢来!”
“隋掌门!”
“掌门!”
吕秋和姬洛纷纷奔出,被当先的施佛槿拦下,后者已经瞧见,那女子之所以呈半跪之姿,乃是因为她身下便是暗器机簧的开关,一丝银线游走,盘根错节,若她离位,顷刻便能将此地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