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瑶山一山都是剑痴,那么扶剑妪便是这群狂人中最痴的一位。她终生未嫁,为了见证剑道巅峰甚至做出了大逆不道的弒师之举……也是她为武林中人诟病的原因。祝清平年幼时,祝潜虚就天天给他讲瑶山之主有多么凶残,吓得小道士躲在被子里不敢起夜。
这便是祝清平自此便总是对这武道天下第一人心存敬畏的原因。当初不敢接青剑,也是怕天下第一一剑把他这个“剑匣”捅穿。可惜,该来的总归会来,无论他再抗拒,最后还是站在了瑶山上,被一个怪姑娘领着要去见他的童年噩梦。
“进去吧。”
楚潼儿停下脚步,纤纤玉手指了指前方挂着“问剑厅”的匾额的殿门。祝清平看着她宛如万年不化的坚冰的俏脸,心里略带不甘:“大妹子啊,我这都要去送死了,你能不能笑一个给我看?”
楚潼儿没搭理他,祝清平更憋屈了。
死前有美人相伴倒是不错,但是是这美人亲手把他推进火坑啊。
磨磨蹭蹭了半天,祝清平咬咬牙,推开了殿门。随着沉重的响声,铜门缓缓打开,映入祝清平眼帘的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绝景——
他本以为这里应该是一个金碧辉煌的议事厅,但里面却更像一个祠堂,中央放着一个大香炉,最里面是一个点了排排蜡烛的高台,照得整座大厅灯火通明。这都不是什么重点,彻底震撼祝清平的是两侧墙体上插着的无数的、密密麻麻的、数以万计的剑!这些剑形态各异,材质各有不同。被这些剑包围着的,是一名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上的白衣老妇人。
此刻这些剑都在隐隐嗡鸣,似乎是在欢迎着进入这座大厅的年轻人。祝清平定了定神,向那个背影一拱手:“在下白峰观祝清平,拜见扶剑前辈!”
那位名动天下的老妇只是对着那座有两人高的大香炉,一动不动,像是一座泥像。但她即使不动,气势已然压得祝清平难以抬起头来。年轻道士的冷汗顺着鬓发向下滴落,死死咬住嘴唇,感觉简直像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背上。
扶剑妪在故意拿气机压他!
祝清平使出浑身的真气去对抗对方的气势,但是却毫无成效。他同扶剑妪的差距实在太大,就像一叶扁舟之于浩瀚大海,顷刻间便被浪潮掀翻。他苦苦支撑着的真气刹那崩塌,而与此同时,年轻道士的眼里掠过凶狠神色,左手张开——
一片寂静。
第15章
祝清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没有。
这座大厅里上万的剑,没有一把被他的气机牵引。这不可能……
扶剑妪这时终于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体,漠然地看着呆愣的祝清平。她闭着双眼,背着手对着祝清平,冷声道:“从何而来?”
祝清平回过神,冷汗不住地向下滴落。他的声音干涩:“晚辈,晚辈来自白峰观。”
他的依仗消失了,此刻的他满心茫然。
扶剑妪又问道:“往何处去?”
……
祝清平眼神恍惚。
往何处去?
他只想每天过着逍遥的日子,仗着天资度日,反正他的天赋数一数二,最后也会理所当然成为数一数二的高手。
沉默了良久,他听到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
扶剑妪睁开了双眼,祝清平看到她黑漆漆的眼眶里一片空洞——这天下第一,竟然没有双眼!
扶剑妪冷笑一声,撤去了压在祝清平身上的真气。她用沙哑的声音道:“我本以为你是个适合继承我剑道的人选,但看来你这辈子也无法悟剑!”
“你以为,天生的剑匣便只有你一个人?”
扶剑妪缓缓张开手,殿内万剑齐鸣!
烛火照亮她干瘪瘦小的身躯,这一瞬间,她的影子高大得就像神话中怒触不周山的巨人,整个将白峰观的新秀、天才剑客笼罩在下面。
当年祝潜虚把他背上山,白峰观也曾众剑齐鸣,但那只是微小的颤动,他终归不是这些剑的主人。而位于扶剑妪四面八方的剑,大部分都只是凡铁,但每一柄都有着已通灵的万里飞鸢般的气势。
祝清平想揉揉自己的眼睛,看看眼前万剑齐鸣的景象到底是不是真的。奇怪的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无法完成——
他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在不停颤抖的手臂。他深呼吸一次,抬起左手死死扣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这才遏止住了颤抖。扶剑妪身影如巍峨高山,方才他试图以白峰观驭剑术牵引殿中剑的行为,怕不是蚍蜉撼树一般!
这就是——瑶山之主。
祝清平这边被扶剑妪压制住,冷汗涔涔。沈菡池这边却比他幸福多了,老叫花子从没有倒塌的建筑物波及的寺庙后院搬来坛酒,跟沈菡池两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起来。
沈菡池尝了一口坛中酒,只觉得烈的很,只冲天灵盖,瞬间苦了一张脸。老叫花子看到他的表情,拍腿大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受不了我们……这坛甘剑吧!”
沈菡池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好奇问道:“我只听说这世间有女儿红、梨花白、汾白花雕二锅头,老头,你这酒为什么叫甘剑?”
老叫花子并不理睬他,自顾自举起酒坛鲸吞一大口,清澈的酒液顺着他脏兮兮的脸往下淌。沈菡池暗道一声暴殄天物后,老叫花放下坛子,打了个悠长的酒嗝后,醉醺醺地摆摆手:“我哪儿知道去。就叫这个名字!”
沈菡池敏锐地注意到他眼神有点黯然,但是他并没有出声戳破。这位老叫花身上完全没给他任何高手的感觉,但刚刚那一手又是实打实的,他只在赵青鹿身上见到过这种返璞归真的感觉。大抵天下高手,心中总有些沉甸甸的心事。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天字榜上有哪位高手符合眼前人的特征,索性也不去想了。
老叫花子又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笑道:“少年啊,你长得挺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小姑娘。当年呢,老叫花我是传授了她一套枪法,要收她当弟子。可惜没等到她喊我一声师父,就死啦。”
老叫花子自顾自说道:“这是我这一辈子唯二的憾事之一。”
沈菡池听到枪法,心里一动,但又觉得不会这么巧,没有把疑问问出口,而是换了一个问题:“那剩下的一件呢?”
老叫花子斜眼看他,道:“我凭啥说给你听啊?呸呸呸,就不说。”
他还吐了口水,还好被身手敏捷的沈菡池躲过去了。沈菡池躲过一劫,毫不客气地朝这个毫无高手风范的老叫花子翻白眼:“不说拉倒,小爷还不听呢。”
老叫花子反而开始哈哈大笑,道:“那我还非要说给你听呢!”
他顿了顿,又提起酒坛来,把那烧心的烈酒敦敦敦灌进喉咙里。半晌后,他随手一丢,把酒坛砸碎在了一旁。
沈菡池看到老叫花子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柔情似水的笑容。按理说,这么一张丑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会让人感觉不适的,但是沈菡池却觉得他此时看起来甚至有点像自己的心上人。倒不是容貌相似,而是盛满柔情的眼神——
这一刹那,沈菡池突然心里一突。但虚无缥缈的念头转瞬而逝,他没来得及深思,就被老叫花子的声音吸引走了心神。
“我比你大一点时,自以为举世无敌,恣意风流。后来在江边捡了个小徒弟,是个天才。”
“我把这孩子拉扯大,突然有一日,她拿了自己写的剑谱给我看,我被震撼住了。太过玄妙,太过精巧!我三十七年,未曾看过这样的剑法!跟我的万剑归一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但是我根本找不出任何错!是我的剑道错了吗?!”
沈菡池专注地听着,看到老叫花子的眼角缓缓划过一滴泪。
“我输了。”他喃喃道,“我对剑道的执着跟对她的爱,输给了肮脏的私欲。我嫉妒她,嫉妒得要死,我告诉她这本剑谱狗屁不通……都是报应!”
老叫花子坐在碎片中,又哭又笑。沈菡池静静地看着他的残腿,叹了一口气。
他……或许知道老叫花子是谁了。
等老叫花子发完疯后,便拽着沈菡池要教他这一剑。沈菡池看着他耍了几遍,牢牢记在脑子里,又背下来什么“万剑归一一生万剑”的口诀,发现自己还是不会,一旦挽起剑便真气滞碍。但老乞丐可不管他学没学会,摆出一幅万事大吉的姿态,疯疯癫癫地唱着小曲离开了。
他一边琢磨这一剑,一边在破庙前等祝清平,最后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等到了步伐沉重的年轻道士。对方见到他身后的破庙,又看了看他,发现他安然无恙后便松了口气,连忙告罪道:“池弟,久等了啊。”
沈菡池看他没缺胳膊少腿,放心了不少。刚要说点什么,对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对不起,我要失约了。”
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晦暗不明的东西在翻滚,那既不是沈菡池曾经看到的玩世不恭,也不是临时起意。尽管他们二人相处时间不长,但沈菡池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人的脾性,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于是他笑着拍了拍祝清平放在他肩上的手道:“好。”
“我……”
“我抱得美人归你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不过可以等你修行完了到华京找我。”沈菡池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好兄弟,是吧?”
祝清平紧绷着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笑着回答道:“去,肯定要去的,不过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池弟,答应我一件事吧。”
年轻道士伸出手来:“你回到华京,跟你的心上人见一面。告别的时候,你回头看他一眼。就一眼。”
沈菡池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为什么?”
祝清平一脸高深莫测,道:“弟啊,我有多少爱慕者,你有多少哇?这种事你可没我有经验。别管了,听我的就是了。击掌为誓,要是你没做到,就请我喝十年的酒,怎么样?”
沈菡池眼睛转了转,很痛快地跟他击了掌:“可以。但相对的,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你去跟楚姑娘说你暗恋她!”
祝清平五官皱在了一起,宛如听到了鬼怪故事一般,满眼惊慌失措。沈菡池扳回一局,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捶了祝清平肩膀一拳,接着便扬长而去。
祝清平又喊了沈菡池一声,只见对方扬起手挥了挥。
沈菡池的背影有点萧索。
祝清平顿了顿,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他坏笑着喊道:“别想我想得睡不着啊,怪恶心的!”
“滚你娘的!”
第16章
三封密信拿到,沈菡池也调整好了心态。他觉得似乎还有些时间,便心安理得地在采酒城住下,包了个最好的客房,转天便去街上逛了一天。
这一天,沈菡池就混在市井小民里,讨价还价着买东西,坐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站在人群里看耍把式的卖艺人。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一堆小泥人、拨浪鼓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叼着快被太阳晒化了的糖葫芦往酒楼方向走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蹲在路边卖松子糖的老婆婆。他咯嘣一声咬掉了一颗山楂,蹲**去,笑眯眯对着老人道:“婆婆,来一包松子糖吧。”
除了糖葫芦以外,他其实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
小摊子上摆着的亮晶晶的松子糖,让他回忆起了一件很远以前的事情。当年云殊归在烈士祠帮他撑了一回伞后,他满心都是开心与羞赧,想着如何报答一下这人。他上下打听了半天,从小道消息知道了问天司的无双公子喜欢吃糖,兴冲冲地跑到华京最好的零食铺子买了一大堆糖。
我怎么说呢,就说谢谢你之前帮我撑伞,我给你买了包糖?
还有,我觉得你挺好看的?
不行,怪不好意思的。就说谢谢你帮我,交个朋友吧。
沈菡池抓耳挠腮地在问天司不远处转了半天,刚鼓起勇气要去敲门,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问天司门口。他嗖地一下窜到树后面,露出半个头来偷看。只见车夫向门口的守卫通报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云殊归走出来。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马车里的人递给了云殊归一个食盒。沈菡池看到他充满歉意地摇摇头。等他快蹲到腿麻了,马车终于离去。云殊归最终也没有接受那个精美的食盒,转身回到了问天司内。沈菡池等他回去后,装作是跑腿小厮上前跟守卫套近乎道:“大哥,云公子在不在?我家小姐有东西要转交给他。”
他长得好看,守卫还打量了他几眼,最后哈哈一笑,道:“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云公子从来不要非亲非故的人的东西咧,刚刚国色天香的明珠郡主都被气走了。”
非亲非故四个字一下子就把沈菡池击垮了。
他颓然地想,对啊,国色天香的郡主都不行。
我又不应该喜欢他,他像是个天上的仙人,清清白白遥不可及。我沈菡池一个天煞孤星,就因为一己私欲,就要把他也拉进这脏污烂泥塘,凭什么呢。
最终沈菡池盯着那块朴素匾额看了半晌,还是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由头给云殊归送温暖,默默抓紧了那包松子糖。他若无其事地走回将军府,坐在后院的石桥上,一颗一颗地把那一大包糖都吃光了。
甜得他牙疼。十七岁的沈菡池捂着腮帮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唱哪出。
只觉得,空落落的。
“小哥?要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