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不只是和他的母亲说,也是和所有来看热闹的人说: 慕九寒连同众人一起跪在地上,尚且不知道这一句“常伴太子左右”是个什么意思,只是眼瞅着那公公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像是地府里的勾魂鬼差一般可怕。
而周围一阵吸气声,能入宫,并且还不是入宫做太监,并且还是给传说中的太子做侍读——这可是达官贵人家的少爷才能做的差事,慕家小子这一遭,可不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么。
于是连胜道贺说是他们老慕家是祖坟冒青烟,从此他们便平步青云了,入京啊,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父亲大喜过望,母亲暗自神伤,对什么平步青云的话恍然并不在意,只问了公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公公只是笑了一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 “过个十年八年,若太子爷厌倦了,自然回来。”
十年八年……如何等得起。
母亲当下煞白了脸,又问宫中是否可以相见,又或者跟着自己先学些规矩也是好的,那公公便只轻笑,说赵大人呐,若是要学什么规矩,太子宫中的人,哪一个不能做他的师父呢
赵执仙便无话可说了。
慕九寒不大想去,他懒,不喜欢挪窝,且母亲如此愁苦,想必不是什么好事,然而抗旨不准自然是不可能的,及至此时此刻,慕九寒方才知道原来他是不自由的,原来他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是在官员不会来人干涉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的。
士农工商,商是最低一等。
晚间父亲在前面大宴四邻,后院静悄悄的。
昏暗的油灯下,娘亲搂着尚不知事的小妹慕三温,坐在慕九寒的对面,喃喃说道这是……这是荣幸啊,九啊,咱们祖上没有沾上什么官气,娘亲我在宫中,也是看人脸色,你这一去,是要争光的。
是要争光的。
慕九寒看着母亲哀愁的容貌,却又说着感恩戴德的话语。
“既然争光,娘亲为何流泪?”
母亲听了这一声,卡着慕九寒专注的目光,忍不住伸出手将慕九寒拉到了怀中,又垂泪说道: “好孩子,你向来聪慧,纵然不靠太子,过几天去赶考,必然也能光宗耀祖,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位主子,如今富贵未必先享,却要先遭罪去了。”
十二岁便要独自到千里之外的皇宫,等着他的绝对不会是热情的迎接,也不知道天高皇帝远,怎么落到自家儿子身上。
慕母尚且未曾想到进京常伴太子是多大殊荣,只是听闻宫中的姊妹说起这位无法无天的太子,人人都避而远之,实在痛苦。
慕九寒听着母亲哭泣声音,侧身过去,摸了摸妹妹的小辫,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惆怅,说不上激动,也说不上难过。
他却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第二日一早,慕九寒已经坐在镜子前,为他束发的已经变成一位陌生的女人,和母亲差不多大的年龄,却没有丝毫可亲近的感觉,她的手指在发间翻飞,飞快的梳好头,又默不作声的退下。
从这一天起,他已不是这家人的孩儿,不是慕三温的哥哥,不是师父的徒弟,只是一名毫无背景与实力的太子侍读。
或者还有些名不副实,因为他还没有上过几年学,四书五经磕磕绊绊,还不会背。
但是吉时已到,是要启程了。
炮仗一丈多长,母亲被父亲拉扯,跪在在院中的葡萄架旁,为慕九寒送行,踏出家门前,母子二人远远互相望着,慕九寒看了最后一眼这个院子和父母,便进了那停靠在门前马车,随着一声令下,哗啦啦的人声躁动,慕九寒从从窗子里看,便见父母亲友跟在马车后面,直到村口才停下脚步。
惶惶人群,自始至终他没有见师父一面。
母亲最后还是忍不住切切的喊了一声九啊——
终于逼出慕九寒眼中的一滴泪。
马车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人,再也看不到故乡,慕九寒小小一只坐在马车里,不知道承阳是什么地方,大概比县城好吧。
进京是做马车,慕九寒一坐马车便头晕脑胀,虽说没多远,却也很是煎熬,因此无聊的时候去拆开包裹,他来回翻了一下,恍然发现包裹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柄银色的匕首,外壳通体银白,刻着一些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花纹,其间夹杂雪花错落有致,慕九寒立刻清醒过来,他伸手去握——上手便觉得冰凉一片,只看外观,便知道不是什么便宜东西了。
他惊了一惊,连忙去仔细看着匕首。
那匕首只是被他开了一条缝隙,便有一道青色的清冷寒光划过,等到全部抽出来看个仔细,是双面刃,中央刻着六出冰花,那手柄处的花纹包围着的是玉雪二字,字体是十分犀利,想必是这把匕首的名字。
第3章 栖凤太子
慕九寒将这匕首砍在窗棱上,无声无息,那窗棱上立刻出现一道半截指头深的痕迹,又泛起寒霜,冷气氤氲。
真是削铁如泥的神器了,只是——
这不是凡物,自己家里怎么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慕九寒心中恍惚许久,又小心翼翼的将那匕首合了回去,贴身放着,猜想该是王疯子放进去的,又想起来送行的人中没有师傅,想来这个便宜师父虽然不愿凑这个热闹,还是认自己这个半吊子的徒弟的。
诚然王疯子家徒四壁,并且经常假借自己师父的名义去自己家中蹭吃蹭喝,但是也不可否认,这老头确实是很有本事的。
而除了这匕首,包裹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左右不过是一些母亲贴身做的衣物,并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母亲强塞进去的碎银子,换的几张银票罢了。
东西都是木公公检查过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漏掉了那只匕首。
那公公检查的时候还说不用准备太多,说到了宫里,一应东西都是现配齐全的,不用担心缺了物什,因此便从简了,但是母亲娘亲觉得那宫里衣裳华贵,总是不耐穿的,因此连夜间飞针走秀硬生生给他赶出了三四套衾衣,又换的银票,怕他委屈受欺负。
然而母亲在宫中这么多年,又怎么会不晓得宫中的规矩,却又是爱子心切了。
慕九寒想着娘亲悲喜交加的容貌,不知道怎么就裂开嘴笑了,而后觉得鼻头一酸,硬生生忍下眼泪,摩挲着那衣物,便想着即使是为了娘亲,他也得自个好好活着,然而想起来母亲说他要服侍的这位太子殿下过分骄矜任性,莫说王宫,怕是整个王都都没人治得了他,不由得又觉得心死如灰了。
天可怜见,这厢还没到王都,便先想起来生死之事了。
正发愣的时候,有小姑娘敲门,端了清茶过来,内里泡了一些清神的药物,慕九寒道了谢,便趁着喝了,果然感觉好了不少,便道了谢,侍女姐姐出去了之后,慕九寒又看了一看那包裹,将包裹垫在了枕边,便倒头去睡觉。
那公公打起了帘子瞧见他昏昏欲睡的,也不哭不闹,便夸他小小年纪倒是十分乖巧懂事,他只低头不语,心中却道难道我坐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哭,你能放过我?那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可能吗?
没可能是不是,所以倒不如安生睡去,慕九寒不爱给人惹麻烦,即使做不乐意的事情,也不想惹事。
等他一觉醒来,耳边听着嘈杂的声音,已经到了王都了。
慕九寒只跟着下了马车,又换上一个黛青色轿子的马车,他在里头没精打采的,外边有婆子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也没听清,只大约听得是太子自个选的,说着早几个月太子去游历,与他见过一面,觉得十分有缘分,这才恩赐天泽呢。
什么时候见过这所谓的太子呢,慕九寒恍恍惚惚,现下还没听出来到底是怎么个缘分,只是心中想道,恨不得把那太子用匕首刻出个花来,上下嘴唇一碰,自己就千里迢迢的来,真是——
他祖母的缘分……
慕九寒一边腹诽,一边便进了宫去。
那一路上都跟着的木公公又道自个要先去复职,便早就走了,此刻宫门外又停着一辆玄色马车,是正经穿着宫里衣裳小太监,交换了牌子,确认了身份,便又请他去别的车子上,新的小太监是太子宫里的太监,这就带着他往东宫去了,一边请了慕九寒上去,一边又说一般宫里不准行走马车,不过太子特意请了旨,才让驾马车来接,可得好好感谢。
慕九寒不敢多看一眼,上了马车才撩起帘子悄悄的往外瞅着,只觉得周围金碧辉煌的,明晃晃的叫人不敢直视。
那城墙高的看不见天,檐角上的神兽栩栩如生,朱丹城墙琉璃瓦,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照耀的人眼疼心颤。
这就是王都王宫——
慕九寒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悄悄的放下帘子,大气不敢出一口,手指下意识的抓着衣裳,不自觉的便感到害怕。
一路上安静的不寻常,慕九寒太过于紧张,又看不到外边,因此听觉分外灵敏,他听到有其他的人过来,脚步很轻很快,也没有人停下来交谈一两句,都是走的飞快,他自己算了一算,或许自己小跑着才能赶上这速度。
一想到如果自己已经干什么都要小跑着走——便更加的煎熬,想要回家去。
于是便总觉得闷了一口气,又屏气凝神,虽然要自己放松下来,却又忍不住提心吊胆。
他在害怕。
过了约半个时辰,轿子才停下,听见赶车的少年跳下来,推了推站在门口打盹的小太监,小声笑道: “慕小公子来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不怕被罚!”
“什么?来了!”
那看门的小太监立刻清醒过来,跟着到了马车旁边,说道: “既然到了,且下车吧,她们早就等急了,我进去和人说一声。”
便听见推门的声音,下一刻马车的帘子被打开,那公公笑道
“请下车吧。”
慕九寒便踩着凳子跳了下来,拘谨的站在原地,又抬头去看,见那门匾上写着“栖凤宫”三个字,龙飞凤舞的,好不洒脱。
面前的宫门打开,顿时便从内里探出几个女孩子来,看着比慕九寒大上三四岁的模样,一排望去都是水灵灵的娇俏可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好像是看什么新奇的物什一样。
慕九寒被她们看的发热,便又有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少女拨开众人出来,哄她们回去,又笑骂道
“你们这些小蹄子,殿下御射去了,你们便懒散起来,叫人看笑话,还不去备些点心茶水给人解解乏,难道看你们还能看饱了不成?”
“哎。”
那些侍女们忙不迭的全都又退回了宫内去,那女孩子走到了慕九寒的面前,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通,才微微笑道
“这模样倒是标志,殿下眼光果然是很好的,小公子不必紧张,在宫中只要循规蹈矩,必然万事大吉、我是太子女官锦葵,你看着比我小,叫我一声姐姐便好,这个时间才来,是不是饿了,请进来先吃些东西吧,殿下去跟着威远将军学习箭术,过一会儿便回来了。”
慕九寒被这位陌生的姐姐如此温柔的注视着,立刻踉跄了一下,然后飞快的说道
“没有,劳烦您了。”
锦葵见他如此拘谨,便又笑道
“小公子倒是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莫要紧张,来。”
说着,便拉着慕九寒往殿中走去,那手指光滑如水,柔软如云,慕九寒只觉得这只手又软又滑,比他小妹的手指还要柔软,叫他只敢虚虚的握着,一直被牵着进去了这宫殿内,到了前厅处,那桌椅之上已经摆上了各色瓜果点心,看的慕九寒眼花缭乱的,然后虚坐在凳子上,只捡了一杯清茶喝,却是不敢动那些精致的食物。
那些宫中的太监与侍女虽然各自忙各自的,然而经过正厅的时候,却仍然会露出好奇的目光打探这个从乡下来到宫中的少年。
慕九寒在前厅里坐了许久,那名为锦葵的少女一直陪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已经将慕九寒的家事摸得一清二楚。
但是慕九寒却只是知道锦葵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侍女而已,他过分紧张,虚虚的坐在椅子上,脊背都僵硬了。
那是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再次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有侍女快步跑了过来。说道
“锦葵姐姐,殿下回来了!”
“去迎接殿下吧。”
锦葵站了起来,慕九寒立刻放下杯子,也随着走出去,走到了外庭,便看见宫女们围着一个忙碌,有拿着弓箭的,有拿外袍的,慕九寒跟着儿出去的时候,便迎面看得一个少年穿着雪白的骑射窄袖的服饰,上面绘着朱红色的花草,长发高高束了起来,越发显得人如修竹,意气风发,似乎是心有灵犀,慕九寒看过去的时候,那少年也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看到了慕九寒,便嘴角一扬,似乎很是高兴。
慕九寒看着那似曾相识的,漂亮的丹凤眼,眉间砂,甚至是清扬的嘴角——
那一日的记忆渐渐的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是那个奇怪的少年,竟然是太子。
慕九寒觉得真是一口老血闷在心里,万分后悔当日从那一条路回家。
又想起娘亲唠叨的那话,说的是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
真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然而还好慕九寒还记得自己来是给这人做侍读,因此控制自己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出来,又想,不过是侍读,大概就是与仆人错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