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臻当时只觉此药弃之可惜,却未曾料到,把这昙花现留到今日,竟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气筑气,无非是将玄门特殊的内功心法,按照口诀的行气方式,全数注入对方体内。想那寇言真为得到此法,千方百计地折磨他,还用九消丹化去他的内力,殊不知他亲手毁去的,恰好是此法的重要关节。
陶臻笑寇言真愚蠢,又道是老天有眼,不成全恶人,后果断地服下手中的两枚昙花现,转身走到床边。他拔去仇君玉身上的五色针,脱去他的上衣,将人扶坐而起半靠在床头。
随后,陶臻坐在仇君玉身前盘膝调息,感受失去的内力如潮水般涌现,汹涌着填满他的四肢百骸。一个大周天后,充沛的内力在经脉中徐徐流转,陶臻默念医典上所写的口诀,将双手掌心放在仇君玉安静的胸口,温暖舒缓的气流便如流水一般,从其间缓慢渗入对方心脉。
自玄门开宗立派以来,门主的继承者,自小便要修习一套特殊的内功心法。此心法不仅有修身固体之能,也有驻颜益寿之效,能平顺经络,清心净气。而起死回生之术便是借此心法,修复死者全身的受损经脉,再以口诀相辅,从而到达死而复生的目的。
陶臻遵口诀之法,打通仇君玉周身经脉,再注气于他的丹田之中,重燃生机。这便如在仇君玉/体内种下一粒温暖的种子,以内气催生,让其快速的觉醒生长,用新发的枝丫替换残损的旧枝。
天道自然,起死回生乃逆天之术,行术者必将损耗身体,这便是书上所谓的以命换命。陶臻此前也担忧自己能否撑到最后,但好在昙花现药力强大,一个时辰之后,他顺利地回掌收势,脸色已如纸白,汗水涔涔而下,一身薄衫全数湿透。
仇君玉绵软的身体向下滑去,陶臻伸手将之接住,怀中人的身体已然回暖,却迟迟未见心跳与呼吸。他缓缓将仇君玉放平在床榻,用五色针刺激他的心口,柔声轻唤:“君玉……快醒来……”
陶臻平和清澈的嗓音如春风秋雨,细细绵绵,润化万物,而仇君玉却始终紧闭双眼,未有一丝苏醒的迹象。陶臻微微蹙眉,又倾身伏在仇君玉的身上,用冰凉的唇瓣盖住他的唇,以口渡气,将体内残存的内力注入他的身体,手掌亦贴在仇君玉的心口,缓缓朝内过渡真气。
不过盏茶时分,陶臻口中渐渐漫来一股涓涓热流,而掌下的胸口处,亦有一股力量骤然苏醒,有力地持续跳动着。
陶臻眉头一展,凝重的神色骤然散去。
逆天改命,枯木再生,起死回生之法,成了。
第五十四章
起死回生之术消耗陶臻太多体力,此际的他甚至没有起身的力气。他感到身下的仇君玉恢复生机,心弦一松,便就这般伏在仇君玉的肩头,阖眼昏睡过去。
窗外,昼夜更替,旭日东升。深秋时节,山中红枫艳艳,重重叠叠,次第红遍,而陶臻却陷入梦中,一梦不醒。
晌午时分,重生的仇君玉悠然转醒,他缓缓睁开眼,白日里的强烈光线却异常刺眼,他不适应地眨眨眼睛,呼吸间,鼻边飘来一丝熟悉的药香。
陶臻……
死而复生的仇君玉神情茫然,但扑鼻而来的故人气息,转瞬便令他游走的三魂七魄彻底归位。右肩被人枕上一夜,肩头手臂皆已麻木,仇君玉微微垂眼,见陶臻正靠着他,睡得安稳香甜。他去鬼门关走上一遭,殊不知陶臻用换命之法救了自己。
仇君玉躺在床上,只觉遍体通透,奇经八脉宛如新生,血脉游走畅通,行气无阻。院中鸟语风吟,屋中恬静安宁,渴望亲近之人毫无防备地躺在怀中,仇君玉深深一笑,直感叹活着的滋味甚是美妙。他缓缓地伸出手,搂过陶臻单薄的身体,微一转身,便将那人整个抱在怀中。
好似久别重逢般,仇君玉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陶臻沉静的睡颜,可细看之下,却发觉他睡得并不安稳。仿佛被梦魇网住,抖动着眼皮,紧蹙着眉头,似在噩梦中挣扎。
“陶臻,陶臻……”
仇君玉轻晃了晃陶臻,却未能将他唤醒。他蹙起眉,见陶臻苍白的唇瓣也在微微颤抖,索性用手勾起陶臻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唇齿交织,火热的气息驱走梦境中冰冷的黑暗。陶臻依旧陷在梦魇里,但从暗夜中蔓延而至的暖意却令他不再战栗,他似有意的去触碰那份旖旎的温暖,甚至主动地仰头去索取,去纠缠。
陶臻主动索吻,使得仇君玉更为欢喜。他也不管陶臻此际将他当作谁,臂弯猛一收紧,将浅薄的吻落到更深处。
缠绵亲吻中,仇君玉初次感受到陶臻的温柔与顺从。芬芳的口,软滑的舌,伴着轻柔的喘息和不经意间的低吟,比春风妩媚,比美酒醉人,世间所有被赞誉过的事物,都敌不过这样一个令人沉醉的吻。
而情动之间,陶臻似有了苏醒之意,仇君玉只好依依不舍地放开他,一双眼却依然停在他微露薄红的脸上,流连不去。少时后,陶臻颤动眼睫,从睡梦中渐渐醒来,眼前人有些模糊不清,他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道:“你……醒了?”
陶臻唇上还挂着方才偷欢时的痕迹,仇君玉伸手用指腹为他拭去,却笑着说:“你睡得真香,梦涎都湿了我一肩。”
“啊?!”
陶臻丝毫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将仇君玉的话当了真。他怔了怔,勉力地撑起身体,用衣袖一抹唇角,面露羞色。
陶臻羞赧的神情极为可爱,令仇君玉又忍不住想去戏谑一番。但眼下却有比此更为重要的事,仇君玉也紧跟着起身,半靠在床上问陶臻:
“陶臻,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你居然有法子让我活过来?”
“我说过,我能救你,不会让你死。”
陶臻不愿将真相告知仇君玉,他暗自运气,发现体内仍有真气游走,想必是昙花现的效力还未消退的缘故。
仇君玉已醒来,别院便不宜久留。陶臻避开仇君玉的追问,正想与他说正事,却突然看见一枚羊脂玉璜,从仇君玉的腰间滑落而出。
掉落在榻上的玉璜令陶臻猛然一怔,他极快地伸出手,抓过玉璜反复细看,而后惊愕地抬头看向仇君玉,颤声问:“这……这玉璜……你哪里得来的?”
仇君玉见陶臻脸色不对,立即答道:“这是我从那名杀手身上找到的,当初以为这是他与寇言真的信物就留着了,怎么了?你认得?”
“是……白晚吗?”
陶臻攥紧玉璜,手腕颤抖,指节发白。
“对,是他。”
仇君玉确认地向他点头,而得到答复的陶臻却突然跳下床,踉跄着步子走到衣柜前,从中翻找出一个精致的金丝锦囊。他快速地解开囊口细带,将锦囊中的物件抖落在掌心,而囊中之物也是一枚相同的羊脂玉璜。
仇君玉见状不对,快步走到陶臻身边,见着那人虚弱的靠着墙,缓缓地将掌心里的两枚玉璜拼凑在一起,合二为一。
原来玉璜上的“日”字还有一半,两枚玉璜合在一起,成了一个“晖”字。
仇君玉依旧懵懂,不知陶臻为何会有另一枚玉璜,更不知这枚玉璜对他而言,有何重要意义。可他见陶臻面容苍白,惊恐之色表露无遗,心中有疑却不敢问,只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
“是他……竟然会是他……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陶臻靠在墙上,清瘦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望着手中的两枚玉璜喃喃自语,双眸闪烁不定。
仇君玉从未见过陶臻如此惊惶不安的样子,他伸出手欲将他搂入怀中,却又忽见陶臻痛苦地捂住心口,痛吟两声后,猛地喷出一口灼热鲜血,脱力向前倒去。
“陶臻!”
仇君玉一声惊呼,眼疾手快地接住陶臻,让他跌在自己怀中。而陶臻手中的两枚玉璜蓦地锒铛落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仇君玉心中不安,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焦急地朝陶臻吼道:“陶臻!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两枚玉璜,到底意味着什么?!”
陶臻倒在仇君玉怀中,脸色青白,鲜血染红双唇。他喘息难定,后缓缓地抬起眼,直直地盯着仇君玉疑惑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仇君玉,白晚……才是我的弟弟。”
“那个被我们杀死的人……是我的亲弟弟!”
第五十五章
造化弄人,任谁也不会料到,白晚竟会是陶臻一直在找寻的亲生兄弟。
陶臻几近哀痛地看着仇君玉,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苍白的指尖仿佛要刺入皮肉里去。而仇君玉心中也是同样震愕,他怔怔地看着陶臻,白晚的容貌却在他眼前骤然清晰,蓦地重叠到眼前人的眉眼上,令他的心脏在一瞬间狂跳不已。
是了!
怪不得当初处理白晚的尸体时会出现一瞬的错觉,如今细看下来,白晚的眉眼着实与陶臻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白晚心有怨怒,眼神阴鸷,不似陶臻明丽柔和,乍看之下,很难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白晚的身世令陶臻备受刺激,他单薄的身体抖如筛糠,双腿绵软无力,若不是仇君玉稳稳地抱着他,想必早已脱力地跌坐在地。
陶臻内心悲痛万分,而仇君玉见着他这般模样亦是心如刀绞。他小心地扶着陶臻走到床沿边坐下,自己则蹲在他身旁,声声安慰道:“陶臻……你先激动,仅仅一块玉璜,并不能说明什么……”
仇君玉心存侥幸,他一面宽慰着陶臻,一面详细地询问他,心中亦是希望能找出一丁点的破绽,去打破眼前昭然若揭的真相。
陶臻清楚仇君玉的心思,却是绝望地摇了摇头,缓声说道:“不会错的……这块两枚玉璜……是我娘和袁书晖的定情信物……袁书晖与正妻并无子嗣……能得到这枚玉璜的……只能是……只能是他的私生子……”
“你还记得白晚说的话吗?他说他生来就是野种……他母亲为了避免他被正室残害,自小将他扮作女儿身……我当时……觉得他既可恨又可怜……未曾想……未曾想……”
陶臻泪眼婆娑,撑着床沿的双臂不住地颤抖,在一片水光朦胧中,他好似看见白晚的身影在眼前若即若离——
若当时多一分留意,事情也许会完全不同,若当时再仔细地看他一眼,或许就能认出,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
昔日场景在陶臻眼前重现,漆黑的夜色却镀着一层殷红血光。白晚倒在血泊中,胸膛插着青鸾剑,颈上绞着九节鞭,他凄凉的双眸饱含着对慕延清的无尽爱慕,却被人冷酷无情地拧断了脖颈!
颈骨折断的声音极为清脆,在寂静的夜里听来,令人遍体生寒。陶臻在回忆中惊恐地闭上眼,第一次胆寒着慕延清的冷静与果决,但这一切却又怎能怪他?他那时心里只想着保护自己,只想着为自己除去身边所有的威胁。
陶臻失了方寸,却未完全糊涂,他深知此事不能责难于毫不知情的慕延清,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终是因为自己无用无能!
如果当年玄门被破时,自己能早些看穿寇言真假情假意的诡计,便不会落入奸人之手,被人废去一身内力。那长达一月的身体折磨,给自己带来永不磨灭的伤痛,而被慕延清救出后,自顾不暇的他终究是放弃了寻找血亲的念头。
可如今上苍却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惩罚他,教他永生永世都要饱尝这份悔恨的痛苦。借慕延清之手,杀死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至亲,这比将自己打入无间地狱,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陶臻陷在自责中痛不欲生,他面若纸白,唇色青紫,急促的喘息间伴着阵阵抽搐,鲜红的血丝顺着唇角蜿蜒滴落。仇君玉守在陶臻身旁束手无策,他虽不能与陶臻感同身受,但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从那人身上传来的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悲恸。
经此后,白晚的死定然会在陶臻的心上烙下一道无法痊愈的伤口,而与此事有关的人,只怕都会受到牵连。仇君玉不禁在心头为慕延清捏一把汗,暗忖道:慕延清,你完蛋了,我再有错也不过是个帮凶,而你却亲手拧断了白晚的脖子,你这下是真的惨了!
仇君玉惴惴不安,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陶臻却不知如何去安慰,他见那人身体依旧颤得厉害,便展臂将之轻轻搂入怀中。仇君玉本以为陶臻会挣扎,却想不到他意外的顺从,任由自己抱住,没有半分的抵抗。
仇君玉心中讶然,一双手却将陶臻抱得更紧。他此时本该欢喜,但陶臻的反常,却让他内心隐觉不安。他满心惶惑,不敢去妄猜陶臻的心思,他踌躇良久,才忐忑地开口:
“陶臻,对不起……白晚的事,我也有错……”
陶臻在仇君玉怀中依偎良久,情绪渐渐平复,他没有回应仇君玉的话,只是茫然地望着泛白的地面,用几近叹息的声音,轻声说道:
“仇君玉,走吧。”
仇君玉一怔,本就惶惶不安的他听见陶臻这句话,心中顿时慌乱,急声道:“不!我不走!陶臻!我认错了!你打我罚我,甚至杀了我也好!你别赶我走!”
陶臻见仇君玉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知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抬手摁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傻小子,我辛辛苦苦救了你……怎么会杀你……”
“我们一起走,离开犀山,去伽兰山找你爹,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
陶臻如此一说,仇君玉才冷静下来,他用衣袖擦擦额上的冷汗,舒出一口长气,道:“我们现在就走吗?我看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