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气氛如霜降,凝重而迫人。慕延清垂下左臂,广袖下的拳头簌簌颤抖,他扫过眼前鲜红夺目的九节鞭,目光复又落到闻昭的身上,定定地看了他良久,才转回视线,从闻旭手中拿起九节鞭交给陆衍。
良久之后,才开口道:
“闻旭,我命你留守江州监视寇言真,你此番回来,可有要事禀报?”
慕延清稳下心神,恢复常态,语气亦平和许多。闻旭听罢颔首,从怀中取出两份拓写的密文,递到慕延清手中。
这两份密文,一份是尤里都斯给寇言真的去信,上书:隐患已出,待夺父权后,联手灭犀山。
而寇言真的回信却只有四个字——
共分天下。
慕延清将密文默默看罢,微勾起唇角,发出一声讥笑:“好大的口气。”说完便将两则密文撕成粉碎,洒落一地。
慕延清又道:“陆衍,你怎么看?”
陆衍道:“以不变应万变。”
慕延清听之点点头,却说:“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陆衍颔首:“属下明白。”
屋中一片狼藉,慕延清面露倦色,以手揉揉发胀的眉心下令:
“陆衍,带闻昭闻旭回阁中疗伤,待闻昭伤愈,押入冥室禁闭一月,若有人替他求情,一同罚了。”
陆衍领命,闻旭谢恩,两人一同将地上的闻昭扶起往门外走去。而陆衍仍是不放心,转头道:“阁主,你……”
慕延清疲惫不堪,坐在凳上好似没了起身的力气,他沉声道:“我明日再回去,无须给我留人,都走吧。”
慕延清意已决,陆衍也知多说无益,但他还是在别院中多留了一会儿,烧上满满两盆热水送入慕延清房中,随后才带着闻昭闻旭和一众弟子离开犀山别院。
此时子夜已过,万籁俱寂,月华如练,皎皎清辉清澈明朗,却穿不透冷寂的夜,越不过冰冷的窗。慕延清独坐屋内,怅然所失,神情黯然,他以掌风灭了壁上灯盏,将自己遽然陷入浓稠如沼泽般的黑夜里,就这般独坐到天明。
第五十七章
秋雨未歇,绵绵下了三日。
月夜下,坐落山野间的小镇青瓦白阶,水雾蒙蒙,如遗世桃园,一片宁静祥和。子夜后,镇上唯一一间客栈预备打烊,一身短打布衫的跑堂打着呵欠拉上大门,却听见不远处马蹄阵阵,沿街而来。
天昏雨急,来者多半不善。闻马蹄声越来越近,小跑堂加快动作关门落锁,可依然晚了一步,门栓还没完全落下来,就有人从外一脚踢开大门。小跑堂当即被震飞,摔在地上,落了个屁股开花。
门外,有一蓝衣人挟风携雨而来,淋了一身雨水,湛蓝的袍子像施了重彩,暗沉如墨。小跑堂面露怯色,唇舌打颤,道:“客……客官……小店没房了。”
仇君玉被冰冷的秋雨打湿面颊,眼色却比雨水更冷,只见寒光一闪,如影刀光飞射而出,在小跑堂黑黝黝的颈项边转了一圈,又不见踪影。
“现在呢?”
仇君玉嘴角一勾,如暗夜鬼魅。
小跑堂吓出一身冷汗,双手双脚打着哆嗦,恐惧之下忘了怎么开口,只得如捣药般死命点头。而他的余光又在仇君玉身后瞥见一抹红影,无声息的斜靠在门边,形销骨立,在夜间看来,更似孤魂一缕。
从地上爬起来的小跑堂惊魂未定,跌跌撞撞地跑到柜台边拿房间钥匙。仇君玉旋即回身,来到门边扶住羸弱的陶臻,小心地带着他入了客栈大堂。
陶臻披一身秋雨,被雨水湿透的衣袍贴在身上,显出他清癯的身形。小跑堂在前面带路,仇君玉搀扶着他向楼上房间走去,陶臻身体微颤,步伐虚浮,刚走到阶口,整个人便无力地从仇君玉怀中滑了下去。
仇君玉见陶臻体力不支,索性双臂横过他的肩头和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怀中人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头上的浅露也随之落地,露出一张苍白柔美的面容。
小跑堂回头偷瞥一眼,发现这红衣人竟是一名肤白貌美的男子,只是脸上血色褪得干净,乍眼一看竟不似活人。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快带路!”
仇君玉眼色一凛,厉声催促,抬起一脚就踹在小跑堂身上。小跑堂唯恐这罗刹挖他的眼睛,赶紧加快了步子,将两人带到一间空房前。
仇君玉踢门而入,将陶臻放在长凳上,回头又朝小跑堂吩咐道:“赶快去烧几桶热水,再搬一个浴桶来!”
小跑堂唯唯诺诺应了,急忙转身去准备。仇君玉将陶臻搂在怀中,不断地用手掌揉搓着他发冷的身体。
“陶臻,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身体越来越冷?”
仇君玉拧着眉,陶臻却没有回应。这样压抑的气氛让仇君玉心中越发不安,他抓过陶臻的手想要探脉,却被那人轻轻推开。
“没事。”陶臻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是有些受寒。”
仇君玉缓缓蹲下/身,用双手裹住陶臻冰凉的手,呵上几口热气,捂在心口。
“等会儿你去热水里泡一泡,我再推送些内力给你,或许会好受一些。”
这几日来,他们急于赶路,吃住都是敷衍,为避人耳目,仇君玉处处警惕,一路耗神耗力,人也消瘦了些许。
陶臻坐在长凳上,低头望着满是不安的少年,极为温柔地,伸手为他拂去一缕贴在面颊上的湿发。仇君玉目光一瞬不移,久久仰望着眼前人,捕捉到那人眼中的旖旎光亮,心中顿觉一片温暖。他心头一热,想就势揽过那人的颈项,吻上他苍白的唇色,但这蠢蠢欲动的妄念,最终还是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
磨难终于使两人可以和平共处,若再莽撞任性,一切又将回到原点。陶臻心中容不下他也罢,只要两人能长久的这般相守,此生便别无他求。
半晌后,小跑堂和另外一名伙计送来浴桶和热水,仇君玉喝走他二人,扶起陶臻走到浴桶边。仇君玉用手探了探水温,又往桶里添了些热水,再回身替陶臻除下浅朱外袍放到一边,向他轻声道:“我在门外守着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仇君玉说完便走,一点其余的心思也没有,陶臻看着他推门而去,人影立在门外,目光闪动几瞬,却又陡然黯淡下来。
陶臻站在浴桶前脱掉贴身的衣物,散开紧束的长发,裸身迈入水中。仇君玉刻意在桶中多加了些热水,但陶臻的身体却如九尺寒冰,甫一入内,水温便随之冷却下来。
陶臻一头乌丝如浮萍飘散在水中,他呼出一口白雾,斜躺在浴桶里,头枕着光滑的桶沿。浸泡着周身的热水逐渐凉透,痛楚悄然爬上陶臻平静的面容,他攀住桶沿的双臂开始不自主地抽搐颤抖,五指紧扣桶身,指尖惨白一片。
简陋的房梁在陶臻眼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体内仅剩的力量,如在无形中被人从四肢百骸里一丝一缕地剔掉,很快便要消失殆尽。
一头青丝转瞬变华发,没有预兆没有征候,彷如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朵被人猝然掐断根茎,在一霎那了断生机。陶臻眉心紧皱,缓慢地阖上眼,纸白的唇上漫开氤氲血色,几缕殷红血线自他唇边悄然淌落,落入冰凉的水中,荡开血色涟漪。
仇君玉静守在门外,衣袍带水,满身沉重。他接连打上好几个呵欠,困顿不堪,面露倦容,一直不停地用手指按压眼眶。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在心里算着时间,半柱香之后,他抬手敲响房门,低声问:“陶臻,怎样了?好些了吗?”
房中一片寂静,连细微的水声也未曾听见,仇君玉不敢贸然闯入,只得耐心等着陶臻回应。可少时后,房中仍未有回音,仇君玉这才惊觉不对劲,急忙推门入内。
仇君玉闯入房中,快步走到浴桶边,水面上漂浮的枯槁白发抢先入眼,令他瞳孔骤然紧缩。他又在其间看见几许夺目血色,脑中恍如惊雷炸响,一时间惊愕不已。
陶臻此时已陷入昏迷,光裸的身体渐渐沉入水中,眼看就要没顶。仇君玉遽然回神,眼疾手快伸手入水,将陶臻从一池凉水中捞起,抱着他疾步走到床旁,用干燥的棉被裹住怀中这具毫无温度的身体。
若不是陶臻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仇君玉会以为自己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知道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急急伸手探向陶臻的手腕,而指尖下的脉搏彷如游丝流动,时有时无。这场变故来得太突然,怀中的陶臻一头青丝变作灰败的苍白,面容青白削瘦,好似时光飞速溜走,只剩下这满目皆白的沧桑变化。
这触目惊心的画面,顿时令仇君玉心神大乱,不知所措。
“陶臻!陶臻!”
仇君玉用棉被死死将陶臻裹住,望能温热他的身体,而陶臻在他强烈的晃动下咳出几口凉水,却仍然没有清醒。仇君玉揪起一颗心,情急之下用手掌贴上陶臻的胸口,将内力渡入对方身体。可令他意外的是,这些源源不断输送进陶臻身体的内力,竟似泥牛入海,没入其中却没有半点声息。
仇君玉心惊不已,却没有撤回内力,依旧卯足劲将内力注入陶臻的身体。而顷刻后,陶臻悠然转醒,见仇君玉满头大汗的样子,淡淡道:“君玉,住手吧,没用的。”
“陶臻!你醒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仇君玉见陶臻苏醒,随即撤掌收力,喜出望外地看着他。陶臻被这层层棉被箍得死紧,稍微挣扎了一下,从中露出苍白的胸膛和手臂,指着桌边道:
“你去把我的包袱拿来,我解释一切给你听。”
第五十八章
仇君玉一直等着这一刻,他扶着陶臻半靠在床头,随后急切的回身取来包袱,放到陶臻手边。陶臻失了力气,连解开包袱也显困难,仇君玉伸手去帮他,从一层层包裹里,翻出一本封色暗黄的书卷。
“这是……”仇君玉凝神一看,惊道:“玄门医典?”
仇君玉了解江湖四大派,自然也听说过医典,可他却不明白,此去迦兰山危机重重,陶臻为何会将如此重要之物携带在身上?
“对,这就是玄门医典。”陶臻将医典交于仇君玉手中,平淡地说道。“这本医典,是寇言真想入命的东西。我现在将它交给你,你把他带回迦兰山去,告诉你爹,犀山阁阁主慕延清,玄门门主陶臻愿与你族结盟,以这医典为凭,以示诚意。”
仇君玉闻言一怔,手中的医典顿时变得沉重。江湖上,关于玄门医典神乎其神的传言流传已久,但这份秘宝却从未显露人前,而如今这医典的主人,竟如此轻易地将这秘宝献于迦兰山,只为了——
为了——
仇君玉脑中思绪飞转,眸色顿然一暗,拿着医典的双手簌簌颤抖。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快速地翻动着医典,终于在最后一章,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术。
以气筑气,以命换命。
这八个字,如尖锐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扎向他的心口。
“以气筑气,以命换命。”
仇君玉怔怔地看着书页上的文字,喃喃地重复着上面的八字注语。他后背一凉,猛然转头直直地望向陶臻,睁着血红的双眼厉声质问道:
“陶臻,你把你的命换给了我,是不是?”
深知自己大限已至,陶臻也不多做隐瞒,他看着仇君玉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仇君玉唇角一勾,却是突然笑了,可下一瞬,就有泪水淌落面颊,沉重地砸在书页上。他终于明白了陶臻的意图,虽然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但到了这一刻,仍是有着诸多的沮丧与不甘。
仇君玉笑着以袖拭泪,擦干眼泪又说道:“陶臻,你够狠啊。”
“你为了保住犀山阁,保住慕延清,不仅利用我对你的感情,还利用你自己的命。”
“慕延清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他……他难道,就比你的命还要重要吗!!!!!!”
仇君玉心中悲怒交加,又是混杂着几多委屈与不甘。他怒然甩掉手中的医典,猛然扑向陶臻,用双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十根手指仿要陷入他的皮肉里去。
陶臻吃痛,紧蹙眉头看着情绪激动的仇君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头却涌上一口甜腥,不可抑制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仇君玉见状一惊,急忙松开手,而陶臻被喉间鲜血所呛,低头抓着床沿咳嗽几声,而后虚弱地抬起头,向着仇君玉缓声说道:“我为保犀山阁不假……但我也不愿你为我而死……
仇君玉怒极反笑:“怎么?怕欠我一条命,做鬼也不安生吗?”
陶臻听罢摇摇头,勾起鲜红的唇角淡然一笑。
“我此生欠下人命无数,又何惧再多你这一条?可你……尚且年轻,不该为我而死,也不值得为我而死……你与我不同,我活于世上形同废人,但你却正当风华,应当潇洒肆意地活下去……”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鬼话!”
仇君玉厉声打断陶臻,面上神情却越发的难过,泪水又止不住地簌簌而下,连嗓音也带起哽咽的哭腔。陶臻面色坦然,不似说谎,身体虽是虚弱,但眼中的光芒依旧澄澈。方才那席话,仿佛将死之人的遗言,让仇君玉的心猛然摔到地上,如一尊琉璃顷刻间就碎了满地。
——他不要陶臻死!
——陶臻怎么可以死!
仇君玉难以接受这真相,一下子落入绝望的深渊,几近崩溃。他惊惶不安,一把抓住陶臻的手,紧紧地攥在手中,好似这样就能抓住这正在流逝的生命。然而这终究是徒劳,陶臻依旧满头白发,依旧孱弱不堪,在喘息间又呛咳出一滩鲜血。他的意识仿佛已陷入混沌之中,眼里的光明明灭灭,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