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无礼之举,令众人哗然,司仪急忙看向努尔洪,而努尔洪却气定神闲地喝着佳酿,给了他一个不要多嘴的眼神。既然族长默许,众人亦不敢再有微辞,纷纷噤声,将目光投向那位客人的身上。
这位神秘的客人无视礼节走近两位新人面前,仇君玉将他上下一番打量,觉得此人甚是面生。但既然是阿爹亲自去迎接的贵客,他也理当给几分薄面。而还未待他开口,那客人却先道:“在下春风客,听闻伽兰山上有喜事,便乘风而来,向新郎官讨杯喜酒喝喝。”
此人一开口便故弄玄虚,让仇君玉很是不悦,正想假装客气地将之打发了,手中牵红却陡然一颤。牵红相连,仇君玉感受到陶臻突如其来的不安,他转头望向陶臻,但那人的神情却掩在红纱之下,教人无法窥探。
仇君玉心下疑惑,还未来得及细想,这春风客就将酒盘上的杯盏递到他的手边。
他笑着道:“来,新郎官,我敬你一杯,祝你喜得良缘,抱得佳人归。”
仇君玉转回目光,向这名奇怪的客人道了一声多谢,接过递上前的酒杯。却殊不知站在陶臻身边的喜娘,此时正使着巧劲,扶着那人微微发颤的身体。
喜娘心下奇怪,狐疑地看向陶臻,心道这两人莫非认识?但若是故人,为何会惊得发抖?即使隔着厚重的喜服,亦能感受到他遍身的寒意。而这方,仇君玉已饮完敬酒,但那春风客仍是不肯走,反而转身向着陶臻,又端起盘中的一盏酒杯。
“听闻少主娶的并非女子,那这杯酒,我便再敬一位新郎官,亦祝你觅得佳偶,此后夫唱夫随,琴瑟和鸣,不羡鸳鸯不羡仙。”
酒盏已在陶臻手边,但陶臻却怔在原地,迟迟未抬手,仇君玉见他为难的样子,便伸手替他接过,向春风客道:“他素来滴酒不沾,这杯酒,我替他喝。”
仇君玉将杯中美酒一口饮下,却又听春风客道:“少主如此呵护爱妻,更是让我好奇这位新郎官的相貌,不知是怎样一位美人儿,才能令少主如此痴迷。”
春风客言语不敬,举止更是轻佻,说话间,竟抬手去掀陶臻掩面的红纱。陶臻惊惶躲避,手中牵红猝然落地。牵红落地,乃是不祥之兆,喜娘赶紧弯腰拾起,心中默默向四方神灵请罪。
仇君玉再也装不出好脸色,猛然伸手抓住春风客的手腕,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我阿爹奉你为上宾,你就这般放肆吗?!”
春风客莞尔不语,缓缓地从仇君玉手中抽回手腕,才慢悠悠地道:“少主莫要惊慌,我只不过想看看……”
“此人,是否是我要找的故人?”
仇君玉浓眉一拧:“他怎会是你的故人?!”
“是吗?”
春风客嗤笑一声,猛然间抬起双眼,眼中迸出寒光烁烁,万千锋芒直射仇君玉而去。
“我的故人名唤陶臻,听闻他今日出嫁,我特地来贺喜。我曾以为,他要嫁的必定是一位霁月清风的君子,却未料到,他如此眼拙,看上的却是一个……”
“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
此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向着仇君玉当头劈下,令他顿感一阵头晕目眩。他着实未曾料到,在情报中生死未卜的慕延清,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与陶臻面前。
而一想到他竟是阿爹亲自迎来的客人,仇君玉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阿爹这番作法,究竟是想要谁的难堪?
仇君玉不由转头看向陶臻,原来他早已认出此人,这春风客的名讳,想必是慕延清曾用过的化名。情敌已至身前,自己却被蒙在鼓里,仇君玉心下自嘲,却下意识的移动脚步,将还未完全镇定的陶臻挡在身后。
他低身道:“慕延清,有什么话,待婚礼完了再说。”
慕延清一双眼钉在陶臻脸上,中间虽有红纱阻隔,但他目光如炬,仿佛已将一声声的质问传送入陶臻的心里。但陶臻却有意躲避,更是将头放得更低,刻意地往仇君玉身后躲藏。而他如此举动,更令慕延清胸中怒焰燎原而去,险些不管不顾地当场出手,将他从仇君玉的庇护下拽出来。
慕延清怒气填胸,恨不得立即带着陶臻离开此地,撕下他一身刺眼的红衣。但碍于眼下形势,终究只得咬紧牙关,压下熊熊怒火,愤恨地剜上仇君玉一眼,心有不甘地重新落座,继续做一位局外人,在旁观礼。
第七十章
生死未卜的慕延清突然现身伽兰山,搅了一场欢天喜地的局。
仇君玉脸上喜色不在,待慕延清转身回座后,他又感到愤怒至极。今日这良辰吉日,他本以为自己能顺利抱得美人归,即便陶臻还有推脱的理由,也可以使点小手段令其就范。
可慕延清这一搅局,陶臻的心思定然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他这三日的苦心期待,势必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仇君玉怒然看向高台上的慕延清,慕延清亦是望着他,两人眼神一番激烈交战,谁也占不了上风。
而这时,手执牵红的陶臻却突然开口道。
“君玉,仪式还未结束,继续吧。”
陶臻推开喜娘的手,上前与仇君玉并肩,他声调平缓,语气沉稳,已不似先前那般惶惶不安。仇君玉惊讶地转头看他,陶臻此际的冷静,几乎让他以为方才的一切皆是不实的幻象。
陶臻却不容他多想,握紧手中牵红,缓步朝前走去。仇君玉见之,慌忙快步跟上,耳畔喜乐复起,但落在他耳中,却变作聒噪的曲调,吵得他心绪不宁。
慕延清端坐高台,见红毯之上的陶臻与仇君玉共执牵红,并肩走来。一凤一凰两身大红喜袍,折射着明晃晃的光,如锐利的锋芒,刺痛他的双眼。
陶臻那日留书一封,与仇君玉赴伽兰山商议结盟之事,而自己则留守犀山,与闻昭演了一出阁中内乱的戏。这场戏为的便是混淆视听,暂缓局势,寇言真老谋深算,在局势尚不明确的情况下,定然不会贸然向犀山阁出手。
慕延清费尽心思拖延时间,在犀山阁内苦等陶臻的消息,但他又何曾料到,自己日夜期盼而来的,竟是一封红彤彤的喜帖!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此时此刻,受万众瞩目的新人已走上高台,喜娘拿走两人手中的牵红,让他们携手而行,走到族中神兽面前,立下生死血契。
陶臻与仇君玉十指紧扣,缓步走过慕延清身前。他一袭嫁衣红如火,烧得慕延清满目血红,而长袍上的点点红梅,亦灼烫着慕延清的心,在他眼中渗出腥红鲜血。在威虎寨时,他与陶臻也如这般拜过天地,但一无亲友观礼,二无神明赐福,与眼前这华丽场景相比,竟是如同儿戏。
慕延清怅然一笑不愿再看,举杯在手,仰头饮下一口浓烈的酒。
什那族人成亲,没有拜堂之礼,而仪式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向着族中神兽立下永不离弃誓言,后以彼此鲜血入酒,换盏饮下,自此后生死与共,相携相守。
青铜神兽前,陶臻与仇君玉在司仪的引导下,虔诚地跪拜庇佑着什那族的神灵。礼毕后,两人起身,接过喜娘递上来的匕首。
仇君玉拿起匕首,贴向自己手腕,却隐隐不安地看着陶臻,但陶醉却比他果断,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殷红鲜血顺着手腕流淌而下,滴落酒盏之中,澄澈的酒液瞬间血红一片。陶臻放下匕首,抬眼看向仇君玉,目光沉静如水,隔着红纱隐隐透来。仇君玉心中不安瞬间如潮水退去,他割破手腕,以血入酒,见鲜血滴落酒盏,如水墨般逐渐晕开,与酒液彼此交融。
喜娘上前,用事先备好的喜帕为两人裹住手腕的伤口,司仪亦走到青铜神兽前,交换盘中酒盏。而仇君玉却忽地一把抢先,夺过酒盏灌下一口酒,在一片惊呼之中,掀落陶臻头上碍眼的红纱,将他搂入怀中低头吻了下去。
众目睽睽下,仇君玉将血酒以口渡入陶臻的嘴里。陶臻措手不及,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仇君玉的吻。仇君玉此举无非是以牙还牙,慕延清蒙受耻辱,心如刀绞,面上虽强作镇定,却毫无声息地捏碎了手中酒盏。
坐在他身旁的努尔洪静观一切,含笑对慕延清道:“小儿血气方刚,竟连这点耐性都没有,慕阁主切勿见怪。”
努尔洪假意客套,慕延清却懒于搭理,他冷哼一声丢了酒盏,将淌血的手掩入袖中,朝努尔洪道:“喜酒喝得太多,在下有些醉了,就先行告退了。”
慕延清面色不豫,瞬然起身离席,而此时,站在神兽铜像前的司仪正高唱起成婚贺词。
“天地为鉴,神予福泽。歃血为契,此生与共。”
在他人永结同心的誓言里,慕延清黯然消失在大殿之外,黑暗湮灭了他孤独的身影,却无人在意他的离开。
主殿高台上,仇君玉渡完口中血酒,轻轻放开陶臻。陶醉唇边染着淡红的酒液,仇君玉伸手欲为之抹去,却被对方转头避过。仇君玉向来任性,司仪默许了他的出格之举,端起另一盏融着陶臻血水的酒递给他。
仇君玉的目光越过陶臻的肩,看到努尔洪身边的空位,心中顿时涌出胜利般的喜悦,一口饮下手中腥涩的甜酒。陶臻红纱落地,却始终不敢往慕延清的方向看去,他并不知晓慕延清的离开,堆积在心的愧疚,已然压得他无法喘息。
好在,并不繁杂的仪式已接近尾声。
在携手叩拜神明之后,两人并肩步下高台。在族人热情的欢呼声中,由喜娘引领着,从主殿的一侧离开,往喜房走去。
步出主殿,陶臻如释重负,他轻轻地抽回被仇君玉紧攥的手,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而此时才发觉,重袍之下的身体已是湿冷一片。
这一天,注定漫长且辛苦,而慕延清的意外到来,又让陶臻脚下荆棘丛生。在红毯上走的每一步皆是鲜血淋漓,好似耗费了他一辈子的力气。
第七十一章
洞房花烛夜,红烛轻摇,人影成双。
陶臻与仇君玉步入喜房,喜娘递上合卺酒,两人交臂饮罢,旁人才尽数退下。明亮温暖的房内,新婚燕尔本应浓情蜜意,你侬我侬。但身在其中的陶臻与仇君玉却各有所思的坐在床畔,眉宇之间,隐隐透着忧思与倦意。
陶臻昨夜趁人不备,悄然潜到喜房中,将更换的衣物与防身的匕首藏在床底,预备今晚离开伽兰山,做一回违约的小人。之后,他本打算回犀山见慕延清,但未料慕延清却突然出现在他和仇君玉的成婚礼上,如此一来,生出的误会便无法解释。
眼下形势混乱,陶臻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慕延清,便临时改了主意,顺利逃出伽兰山后,便往玄门而去。
按照习俗,仇君玉此时理应去殿中谢礼,但坐在床边的他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喜娘在门外催了一声,仇君玉不耐烦地应了,动了动身体正欲起身,却又不放心地坐了回去。
身在伽兰山的慕延清,此时就如同一条潜伏暗处的毒蛇,让仇君玉不得不随时提防。他害怕自己一旦离开,慕延清就会现身,将陶臻从自己眼皮底下带走,他心里很清楚,虽然有连心蛊证真心,但自己远不及慕延清在陶臻心头的份量。
仇君玉越想越心惊,像狩猎的野兽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陶臻,恨不得找个谁也到不了的地方,把他藏起来,永远属于自己。极其强烈的占有欲从仇君玉的眼中透出来,看得陶臻浑身不自在。他清楚仇君玉心中所想,一面防范着他的僭越之举,一面绞尽脑汁,想办法将他支开。
而此时,房门又被人敲响,比之前更为急促。仇君玉拧着眉转头看了一眼,踟蹰半晌,将心一横,大声道:“与我爹说一声,我不去了!”
仇君玉心想,反正打小也任性惯了,不守规矩最多被阿爹训斥一顿,但要是新娘子在洞房之夜被人抢走了,那可真是奇耻大辱,被人嘲笑一辈子。陶臻千算万算,却未料到仇君玉如此任性妄为,竟连谢礼也不去,但他若出言相劝,反而会惹人起疑。
仇君玉话毕之后,外面没了动静,陶臻用余光瞥向房门,内心一片焦灼。而又过了少顷,敲门声再次响起。
接连不断的敲门声让仇君玉烦躁不堪,他忽然起身,恼羞成怒地走到门前,拉开/房门朝外吼道:
“都给你们说了,我不……”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却闪过他眼前,迅如闪电般地制住了仇君玉的周身要穴,令他动弹不得。房中的陶臻见仇君玉身子一顿,心中正诧异,转眼却见他如一尊僵硬的木偶,被人猛然一脚踹进房中,撞翻了桌案上的喜果与红烛。
仇君玉穴道受制,周身内力无法运转,硬生生地挨了这一脚,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他抬不了头,无法看清来人的相貌,只能见着那绣着银纹的雪白袍角,一步步地朝自己逼近。
而这世上,能对自己怀有如此大的恨意,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人,除了慕延清,还能有谁?
“延清!”
仇君玉听见陶臻喊了一声慕延清,而眼前人却置若罔闻。倏地,一道耀眼的洁白光芒在他眼前陡然一亮,犹如无边月华,在瞬间凝成一线。
仇君玉曾见过这绚烂夺目的场景,心知是慕延清抖出了九节鞭。而当慕延清步入房中时,四周温热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离。他似挟风携雨而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寒凉彻骨的冰冷之意,连身上长袍,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气。
慕延清亮出九节鞭,对仇君玉起了杀心。陶臻大惊失色,在他出手的一瞬,猛地扯断了挂在床头的红绸,飞身扑去,挡在仇君玉的身前,绞住慕延清的雪白长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