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君玉挑眉:“怎么?想通了?愿意把陶哥哥的去处告诉我了?”
慕行却正色道:“你方才回来时,可否察觉到附近有人?”
“人?”仇君玉疑惑地四下张望,继而道:“这别院偏僻得紧,哪会有人?”
慕行闻言沉默,低头思索片刻后,才又拉紧马缰,牵着马离开了别院。
仇君玉对此毫不在意,他腹中饥饿,待慕行走后便拿起桌上馒头啃咬,在心中暗忖:
“你们等着,不出三日,我便会找上门来,亲自要回我的陶哥哥。”
漆黑月夜,慕行纵马上山,这条山路他已走过无数次,故而即便是在夜间,他也能催马疾驰。
今日下山前,陆衍特地追着慕行至主楼门前,他说他昨日做了怪梦,叮嘱慕行今日办事务必仔细小心。慕行让陆衍别多心,允诺他早去早回,而此时天已入夜,慕行为了不让陆衍担忧,更是卯足劲往山上赶。
山路崎岖,银月照路,身下良驹四蹄生风,慕行挥鞭越催越快。可他行至半路,却又猛然勒紧马缰,硬生生地让疾驰的骏马停下脚步。
“谁?”
慕行警觉地看向四周,紧攥着马缰的双手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四周死寂,连虫鸣也噤声不语。
山中分明无人,但慕行方才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抹白影从自己眼前匆匆闪过。
不可能是错觉!
慕行坚信自己的判断,笃定是有人一路跟踪他至此。
“到底是谁!”
阴森月夜,无人回应,亦无人现身。
黑夜凄凄,山风凛冽,慕行心中顿生不祥预感,可他想走,却已然迟了。
第十七章
慕延清昨夜忽来兴致,去犀山地窖里取来陈年佳酿,硬拉着陶臻在院中喝了半宿的酒。陶臻不胜酒力,四五杯便醉,可慕延清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将他锁在怀中,以口渡酒,又迫他饮下三四两。
陶臻酒品尚可,醉酒后也不曾失态,只是话语比往日多,依在慕延清怀里喃喃地说个不停。慕延清将他抱上床,却并未乘着酒兴肆意妄为,只是拥着陶臻温热的身子,吐着燥辣酒气与之说着醉话。
陶臻平日心口不一,喝醉了酒倒是诚恳有加。慕延清故意逗他,三番两次问着下流话,他竟也能对答如流。只不过翌日醒来时,定是忘了个干干净净。
犀山晨寒,陶臻在宿醉中醒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欲揽枕边人取暖,可摸索半晌却扑了空。他伏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才发现窗外天光已大亮,枕边人已不在。
辰时已过,但陶臻仍不愿起身,他翻过身正欲再次入梦,却隐约听见楼外有人叫他。那人似乎刻意地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唤着他,却又生怕将他惊扰。
陶臻听出陆衍的声音,这才勉力地撑起身子,强迫自己从浑浊的睡意中清醒。半柱香后,他衣冠整洁地走出胜天小楼,见陆衍与慕行在院中候着他。
还未待陶臻询问,陆衍便拉着慕行急匆匆地迎上来,扯着嗓门说:“陶门主,你快看看小行吧,他昨晚上山时误食毒果,现在变哑巴了!这孩子有时也太过懂事,半夜回来也不与我说一声,自己闷头睡到现在,什么也不让我知道!”
陶臻闻言蹙眉,问向慕行:“你昨夜吃了什么果子?”
慕行口不能言,便从怀中摸出一颗黄绿色的野果递给陶臻。陶臻见了,叹气道:“你吃了几个?”
慕行以手示意:“两个。”
“还好。”
陶臻展了眉,转头宽慰陆衍:“这果子名为葵蛇,因他能致人失声,山里的人也叫他哑果。它形似藤梨,极容易被误食,想必昨夜小行急着赶路,才未能将其识别。”
陆衍急声追问:“那小行的嗓子还能好吗?”
陶臻道:“陆大哥你别急,小行中毒浅,吃几副药便会好,你速去取来纸笔,我这就开药方。”
陆衍大喜,立即转身去拿纸笔。陶臻宿醉后依旧体乏,便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歇息,而他坐下后却见慕行还站在原地,不禁疑声问:“小行?”
慕行站在远处定定地望着陶臻,幽幽眼神中竟透出几许陌生,彷如与眼前人初相见。他久久地凝视着陶臻,双眼好似失神发呆,但若细细分辨,却又能从其间看出些暧昧难明的哀怨。
陶臻又唤了他一声,慕行这才猛然回神,朝着他走过去。
慕行走到陶臻身边,陶臻见他面色青白,神情闪烁,以为他是因自己失声而害怕,便轻声宽慰道:“小行别怕,有我在。”
慕行向他点点头,后又将头低了下去,这时陆衍拿着纸笔急匆匆地回转,铺在石桌上以便陶臻书写。
陶臻提笔写好药方,后交于陆衍去药阁内抓药,并再三叮嘱慕行近日多多休息调养,才能尽快康复。陆衍急着去给慕行抓药,匆匆谢过陶臻后便跑出后院。
陶臻酒意未醒,方才多言几句便觉头晕,他撑着石桌缓缓起身,步子还未踏出去,一阵晕眩之感又猛烈袭来。
见陶臻身形摇晃,慕行便上前搀扶,但他的行动却带着迟疑,险些没将身旁人扶稳。
“谢谢。”
陶臻靠着慕行稳住身形,向他道了一声谢。
“昨日与延清多饮了几杯酒,现在酒意还未散,失态了。”
陶臻提及慕延清,眼中不由添上一丝柔情。慕行神色一暗,松开陶臻的手臂,沉默地站到一侧。
陶臻困意浓,未曾察觉到慕行的反常,他缓步朝着小楼走去,打算再回楼中小睡一会儿。而他殊不知,身后的慕行此时正用一双眼恨恨地望着自己,眼中盛满令人胆寒的森冷戾气。
慕延清午后收到飞鸽传讯,得知闻昭闻旭两兄弟明日便回犀山阁的消息,旋即便从贵妃榻上一跃而起,重新坐回书案旁奋笔疾书。
闻昭闻旭两兄弟一文一武,一冷一热,平日职责除外出查账,管理分堂,打探各种江湖消息之外,最重要的便是督促慕延清处理阁中事务。
慕延清此前因陶臻的事情耽搁太多要务,如今各种账目账本与江湖上大小事件的汇总信件在他手边堆积如山,若不乘早处理,只怕又会被那双胞兄弟一阵埋怨。
一想到闻昭那一张自带降暑效果的冰块脸,慕延清便莫名的打一激灵,觉得周身阴冷,仿似坠入冰窖。闻旭虽较闻昭好说话,但他事事听从大哥差遣,若是闻昭不吭声,他的一张利嘴也能将自己念到耳朵起茧。
慕延清不敢细想,只得咬紧牙关,埋头苦干,他更是恨不得将陶臻一同叫来,与他一道共患难。
正当慕延清此际痛定思痛,埋头疾书时,有人却匆匆来报,说那被软禁在流萤谷的白晚姑娘,今晨借观赏日出之名,乘人不备,跳崖自尽了。
慕延清从账本中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谁跳崖自尽了?”
前来禀报的护卫低头重复:“白晚姑娘自尽了。”
慕延清大惊,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那名护卫身前,沉声问:“派去监视她的那几名随从亲眼看见她跳下去的?”
“是的,因为白晚姑娘的行为太过出人意料,随从也未能及时救下她。那四名随从现已被收押大牢,等候阁主发落。”
“算了。”慕延清闻言摆手,直起身道:“不就是寇言真送来的一个女人嘛,难道还要我拿四个兄弟去抵命?死了就算了,你且退下吧。”
白晚之死对于慕延清而言本就是小事一桩,若不是那日在流萤谷中恰巧相遇,他早已将寇言真送来的这名疑似眼线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她死了一了百了,倒也为自己省下麻烦,而跪在身下的护卫久久未起身,慕延清又问:“还有何事?”
护卫道:“白晚姑娘留了一封书信给阁主。”
“嗯?”
慕延清展手示意,护卫便从怀中摸出信笺递予他,随后才退了下去。
慕延清本没有看信的心思,但他忽而想起那日白晚对自己说的话,这才坐回书案边,缓缓拆开信口。
信上字迹体态娟秀,流美疏朗,语句中更是字字含情,句句肺腑。慕延清本欲一目十行,但看后却不得不顿住目光,细细浏览。
而信末白晚绝笔这四个字,终于令慕延清回想起从前往事。
慕延清的确见过白晚,那时他正值弱冠,还是犀山少主。记得那一年他受玄门门主易风儿所托,要他这位大哥去说服陶臻与那王家女子定亲。
慕延清当时爱慕陶臻,心中自是不愿,但碍于两家交好的面子,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玄门。可怎知两人一见面,他相劝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陶臻冷言冷语地赶出房门,死活不愿再相见。
慕延清心有闷气无处疏解,离开玄门后偶遇多年未见的几位故人。旧友重逢,盛情难却,众人一拍即合,便寻了一处有名的风尘小楼饮酒作乐,叙旧一番。
而就是在此地,慕延清遇见了白晚。
好友出重金,邀来花魁之名的白晚作陪。白晚精通琴韵,弹了不少好曲,慕延清醉眼朦胧间看她,竟觉这小女子与陶臻有几分神似。
他揽过白晚在怀,迫她喝下一杯鸳鸯醉,白晚被烈酒呛喉,面红眼润的模样更似陶臻。慕延清瞬然情动,竟倾下/身一吻芳泽,白晚本是卖艺不卖身的艺妓,但当下似乎也被慕延清俊朗的外貌所迷,也未有半分推拒之意。
烟花风尘地,酒酿几许醉人,靡靡之音更是令人沉迷。
慕延清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与白晚饮了交杯,而那时的他意乱情迷,神志恍惚,也分不清自己搂的究竟是白晚还是陶臻。
三更后,众人纷纷散去,唯有慕延清留在小楼。
白晚为他添上醒酒茶,在一旁弹着秋风词,慕延清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听着,却在一句唱词中醒了神。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慕延清在一瞬间猛然想起,当时他入陶臻房中时,陶臻的书案上赫然写着这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而陶臻还抬眼问他:“慕大哥,你懂是不懂?”
一杯醒酒茶彻底将慕延清从浑浑噩噩的酒意中醒来,他一身冷汗淋漓而下,庆幸自己终是明白了陶臻暗藏在心底的深情。
慕延清顿时心神激荡,抛下白晚从二楼雅间跃出小楼,直奔玄门而去。翌日后,慕延清满面喜色的重回风尘地,掷下重金为白晚赎了身。
不过之后的事情也正如白晚所说的那样,恩客拿了卖身契却不要人,独留她在这世上孤苦受罪……
“唉,按理来说,我的确是负了他。”
慕延清细细地看完书信,胸中顿觉一阵惆怅。他心道这天意弄人,竟让这小女子痴心错付,只愿她来生投个好人家,不再受这世间漂泊之苦。
一段往事令慕延清感慨万千,可他一抬头,却见外面天色转暗,再一转头,见账目信件依旧堆积在手边。
慕延清心中一声哀嚎,急忙抛下手上信件,去处理这没完没了的繁琐事务。而他也不忘叫人去向主楼传话,告知陆衍自己今日不回主楼里用膳。
慕延清今日咬牙苦干,一直在清心院内坐到戎时将尽。他一鼓作气将手上事务处理完毕之后,甩着手腕从书案上直起身,竟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从院外走来。
闻昭闻旭?
慕延清以是自己眼花,可揉揉双眼定睛一看,才知自己所见非虚,从院外披着夜色归来的,正是闻昭闻旭这对双胞兄弟。
慕延清起身相迎,待闻昭闻旭走入内室之后,才发现他二人手中还拎着一名昏迷的男子。慕延清低头看向那人,只一眼,就让他浑身汗毛骤然乍起,血液倒流,怒火直冲顶冠。
闻旭猛然一拍慕延清肩膀道:“阁主!我们在瘴气林里遇到这小子,他当时已经昏迷,但口中却念着陶门主的名字,我们觉着奇怪,便带着他来见你了!”
慕延清暴跳如雷:“谁让你们救他的?!让他死了更好!!”
立在一旁的千年冰川闻昭冷冰冰地问:“他是谁?”
慕延清攥紧拳头,对着脚下的人抬脚便踹,大喝道:“他是我祖宗!”
第十八章
慕延清与闻昭闻旭一道回了犀山主楼。此时已入夜,三人走入庭院,见慕行独自一人站在揽月池畔。
闻昭闻旭两人跋涉而归,听闻慕行因误食毒果而失声,上前安慰几句便回房歇息。闻旭一向有用不完的精力,本想拉着慕行再絮叨絮叨路途趣闻,却被哥哥无情打断。
双胞兄弟走后,慕行默默地望向慕延清,慕延清因仇君玉的事心有郁气,草草敷衍慕行几句,便拂袖入了后院。
慕行一身单衣立在寒凉的山风中,悠悠目送慕延清的背影远去。凄凄黑夜笼着他,令他显得落寞又孤寂。
慕延清以为陶臻已睡下,走到小楼下却见屋子里亮着灯。他缓步上楼,入室后见陶臻静坐灯下,提笔写信。
陶臻入神,慕延清走近也不知,而笔下君玉二字,又惹得身后人不快。
慕延清在陶臻身后站了好一阵,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道:“不用写了。”
笔尖一滴浓墨坠下,掩去信上字迹,陶臻此时才讶然抬头。慕延清从陶臻手中抽出笔,轻放于笔枕上,缓缓坐到一旁。
慕延清道:“昨日收到武林盟书信,寇言真要我去一趟江州,商议讨伐伽兰山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