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慎言仔细看去,不由得惊讶,这孩子的五官和他都不怎么像,但组合在一起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再加上这周身的气质,宛如一个翻版的小辛慎言。
季麓生招呼他过来,摘了他那不太合适的头冠,拉着他的手温声说:“这个是你爹爹,父皇说了会给你找个爹爹,没有食言吧?”
延年眨巴着眼睛,看见这个放大版的自己有些害羞,过了会儿才脆生生的叫了声爹爹。
辛慎言的心仿佛要化了,只上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不知怎么疼爱他是好。
季麓生拍拍他的头,“还记得怎么和父皇约好的吗?我把你从你舅舅舅母身边救出来,给你找个爹爹,你要好好学怎么当好一个皇帝,对不对?”
季延年点了点小脑瓜,认真答道:“儿臣有认真和阁老们学习,父皇教的儿臣也记住了。”
辛慎言看了眼季麓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那父皇和你爹爹明日就走了,你有要事或者想我们了,就叫暗卫送信过来。我们至少半年回来看你一次,也和你一道过年。”
辛慎言皱了眉,还未说话,小孩就答知道了,乖巧得让人心疼。
他未在孩子面前发作,又和延年玩了一会儿,等他走了才追问季麓生。
辛慎言:“他还那么小,怎么也要缓两年再走吧?”
季麓生打了个哈欠,“无妨,我儿早慧更胜一般神童,我点拨了他几句就知道该怎么和大臣周旋了。你不知他长在什么样的家中,若非我有一次偶然亲自批了一个案子,还不知我们宗室子竟有流落于外的呢。”
辛慎言好奇,示意他接着说。
“左右也是些宅内斗来斗去的小事。他的祖父是我父亲的一位庶出皇兄,早早封了地出去开府,他父亲是嫡出,但他只是个商户的女儿所生的庶子,他母亲被王妃赶出了府,回到娘家才发现怀了他。他出生时母亲便难产而亡,从小就被舅舅家养大。若不是他舅舅做生意犯了事,打着他的名号在京中招摇撞骗,也不能叫我知道。”
“这般磨难,才让他从小便比旁的小孩懂得多。”
辛慎言叹了一口气,心内更加怜惜延年,于是便要求多再宫里呆上一段时日,陪陪他再走。
季麓生只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架不住他再三要求,心中动摇,最终也同意了。
第21章 无求
照例,新帝得为先帝实打实地守上半个月的灵,不得办公或者饮宴作乐,于是乎,小皇帝延年便着一身素服坐在殿中和辛慎言一起玩猫猫狗狗,季麓生则了无生趣地拿着笔批成堆的折子,时不时看看一边笑成一团的父子二人。
“没想到,我竟有一日会在自己的孝期给我儿批折子……”季麓生停了笔纳罕,“也是人生一桩奇事了。”
辛慎言分了一根逗猫棒给延年,一大一小盘腿坐在一起,神情专注地伸手抖来抖去,一团乌黑的圆圆瞪着一双黄澄澄的大眼从这边扑到那边,偶尔咬两下躺在一边的小威。
“这本来就是你的活儿,还要你儿子替你干吗?少厚脸皮了。”辛慎言说。
季麓生把笔往桌上一丢,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龙椅上,双目无神,俨然一副罢工状。
“怎的以前没觉得做皇帝这么累?”他长叹一声,抬起一只手无力地盖在眼睛上,累到不想说话。
不远处在玩的两人听见了都转过头看着他。
延年抱起圆圆亲了一口,哒哒跑过去把猫放在了他父皇肚子上,季麓生没防备,被已胖成一坨的小猫山压了个实着,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
辛慎言大笑出声,走过去把猫抱了起来。
“这猫是谁给它喂这么胖的!朕要斩了他!”季麓生揉了揉肚子,咬牙道。
“是我!”
一道女声越过层层帷幔,传了出来,辛慎言一个激灵,松了手,圆圆自己跳了下去。
来人正是林照儿。
只见林照儿作了一身女官打扮,神气凛凛。辛慎言快步过去把她抱住了,她本来愠怒的神色被他一抱,倏然软化了,许久未见,她原有千般情绪想要诉说,喜的悲的,如今都化在这一个怀抱里,什么也不必说了,她只是低头垂泪。
“言哥儿,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了。”林照儿抹了下眼角,好好地打量他,笑道:“是瘦了,还黑了些,但看着精神多了……可见你的决定是对的。”
“我一切都好,你呢?”
她也忙道都好,只是时常挂记着他。
林照儿随手替他整整衣襟,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实在是不起眼,可却是她做了十多年做惯了的。她不是爱当下人,事实上,这么多年了她除了辛慎言再也没照顾过旁的人。辛慎言走了之后,她总是心里没个着落,担心他的衣食住行,身体康健,是完全把他当成自己自己的小弟来疼爱的,幸好季麓生把小太子领回了宫,她便主动提出去贴身照料,看着与辛慎言肖似的小延年,心中才能稍稍踏实下来。
季麓生看着她和辛慎言亲昵的样子,不悦地哼了声,对着儿子使眼色。
“林尚侍好。”延年会意,凑过去抱住了她大腿,仰着小脑袋看她。
林照儿蹲下/身,揉了揉他脑袋笑道,“臣给陛下请安,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您怎么跑来这儿了?玩得入迷都忘记吃饭了。”
延年红了脸,缩着脑袋小声说抱歉。
“您现在可是一国之君啦,怎么能和臣赔礼呢?”林照儿温柔一笑,继而起身对着两个大人立刻冷下了脸,“你们也真是,自己不吃也不记着孩子,还要我找上门,小殿下可是在长身体呢!”
辛慎言抽了下嘴角,暗叹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林照儿心中第一位的爱护对象了,他的好姐姐可从来没这么凶过他。
“延年随你姑姑去吃饭,吃饱了再玩。”季麓生挥了挥手,“言儿留下陪我批折子。”
林照儿哼笑了一声,一手搂过一个宝贝看也不看他便往外走,“您自己慢慢批吧,我们要去用饭了,臣待会儿叫德寿公公给您送个食盒,定不会饿着您。”
辛慎言也笑着和他摆了摆手,两大一小便出去了,殿内只余季麓生一人怒摔了折子。
延年入宫后便和林照儿住在紫薇宫里,紫薇宫一直是太子居所,因为季麓生还未离宫,因此栖桐宫就空不出来。
辛慎言坐在饭桌前,环视殿内。尤记得,上一次来这紫薇宫约莫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仍是太子伴读,因着太子弱冠便要出宫开府,他特地来紫薇宫求见季麓生,想继续做他的门客,希望他太子府里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记得,那天之前,季麓生对他一直是不咸不淡的,既不刻意疏远也不假意接近,他当然不在意这些,只想着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是永远也不要远离的才好。也许是他表现得太过急切,那天季麓生罕见地脸上出现了冷漠之外的表情,有点像是惊讶,也有点像是嘲讽,最后他只是丢下一句,小辛先生要来,生自然扫榻相迎,便送客了。
那天辛慎言高兴坏了,以至于回府的路上一面走一面笑,活像个傻子。本以为太子不再听学,自己自然也没有机会再陪侍左右,现在却求得了入太子府的机会,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那天回了家,林照儿见他时不时就要笑一下,还以为他是脸受了风抽抽了,而叔父转天知晓了此事却大为光火,骂他大材小用不知长进,却也无可奈何了。
辛慎言想得出了神,被林照儿推了一把才醒过来,他看了眼她和延年,又想到那年紫薇宫一面难求,如今那拽得二五万八似的皇帝却一个人在龙案前卖苦力,又被自己曾经的侍女拦在他以前住的寝殿之外,入内无门。
哎,这就叫时也运也吧。
他忍不住哈哈了起来,把桌上二人弄得莫名其妙。
“吃饭!”林照儿无奈,“这出去转了一圈人是不蔫儿了,可这也太活泛了。”
“陛下可别学你两个父亲,小孩子须得认真吃饭认真念书,才可长成正常的大人。”林照儿又对着延年耳提面命。
延年又看了眼辛慎言,眨眨眼睛,懵懂道是,林照儿便微笑着揉他脑袋,夸他乖巧。
辛慎言止住了笑意,说:“只是想起来以前的事罢了。对了,你怎的做了尚侍?我走前不是叫麓生给你排了个清闲的位置吗?”
林照儿招起袖子,给他看了看身上的尚侍服制,“原先是这样的,没过一阵子他就将我丢给了薛尚宫,叫我从女史做起,跟在尚宫身边好好学习打理后宫。开始时不明白他这么做用意何在,直到小殿下入宫,我才明白过来。”
“薛尚宫是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曾协助太后娘娘管理六宫事宜多年,他叫我跟她学,是为了给小殿下做帮手,以后替小殿下管好后宫。”
辛慎言也明白了,心下不禁动容,原来季麓生想得这样周全,在他不在的时候,把一切都安顿好了。林照儿是他极其重要的人,他日后不在宫里,既怕林照儿担心他想念他,又怕她在宫里无依无靠,不得其所,现下看她与延年感情这样好,又凭自己的能力做到了尚侍,日后便可以在宫里安生度日,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他看了看二人,叹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心愿了,只要我身边的人都能好好的,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
*
第22章 琐事
年底确实是事多,最后辛慎言还是没有舍得让季麓生一个人批折子批到天昏地暗,到底帮着他理了理,分门别类归置好,方便他批阅,季麓生得了这一点关爱,便无甚不满足的了。
这日季麓生清理完了年前的上疏,便在寝殿内补觉,辛慎言为着不打扰他,便拉着延年去御花园玩耍,林照儿拿了小孩喜欢玩的球和毽子,还有小弓小剑过来给他们,外头对两只小动物来说实在冷了些,便没有把他们也抱出来。
“……然后呢?河西风景如何?”延年摆弄起小弓,左扯扯右扯扯,不知如何拉开。
辛慎言在他身后蹲下,把着他的手教他,“这样拉开,然后把箭搭上……对了。”
“我同你小皇叔一到青城镇,就听闻了你父皇驾崩的消息,哪里还顾得上游玩呢,日夜兼程往回赶,结果到了才发现被你父皇耍了一番,真是十足可恶了。”
延年悄悄笑了起来,小脸红扑扑地煞是可爱。他又问道,“那我的小皇叔呢,孩儿还从没见过他呢,是哪家的叔叔?”
辛慎言回答道:“是京中安乐侯家的世子。那天我入宫后派人去寻他了来着,进宫之前他说在城东客栈等我,可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并未找着……我也不好上安乐侯府中去寻,你皇叔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万一他没回去,只是在京城哪里躲着,我贸然拜访岂非暴露了他。”
延年点点头,“皇叔武艺真好,孩儿也想和父皇跟爹爹一样会骑马打猎……孩儿可以学吗?”
辛慎言香了一口他脸蛋,笑着说:“那是自然。皇儿现在是皇帝,皇帝富有四海,寻个师父教你骑射有何不可?我与你父皇虽擅长骑射,可终归还是要替你寻个正经师父为上。皇叔武艺精湛,他若在就好了……”
延年放下了小弓箭,转身抱住辛慎言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声说:“我想要爹爹教。”
“好,你想怎样都好,都依你,”辛慎言抱起孩子,宠溺道,“皇儿还是太瘦了些,须知冬日里要多贴些膘才好过。”
延年眨眨眼,两只小手摸上自己的脸揉/捏了下,苦恼地思索了起来。
“孩儿遵旨。”
辛慎言大笑,又将他放下陪他玩儿毽子。
二人踢了会儿,便觉得身上有些汗津津的,未免受寒,辛慎言拉起延年的小手便要回去了,身后的宫人自觉收了皇帝的玩具,跟在他们身后。
未出御花园,又是与一干妃子狭路相逢。
为首那妃子面貌姣好,不怒自威,她与身边几人交换了眼神,便向前走来,对着小皇帝盈盈一拜。
辛慎言一颗心提了起来,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
“妾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妃子道:“见过帝师大人。”
她身后那些女子也一同福身。
辛慎言可未觉得这些女子看着客客气气的,能对他有多少善意。
延年看了自己爹爹一眼,向前面的女人点了点头,“淑太妃免礼。各位庶母都平身吧。”
淑太妃勉强一笑。先帝后宫无人掌凤印,也没有妃子位分比她还高了,她自觉是先帝后宫中头一份的尊荣,但多年来也谨小慎微,不肯出头冒进,直到先帝驾崩,她跃升长辈,加上这小皇帝一直对自己也很是客气,今日见到这祸国乱世的坯子才打算上前摆些长辈的谱,好叫小皇帝远离这妖人,却没成想,今日小皇帝待自己格外冷淡。
“听闻大人前些日子回京,想必是为了陛下的登基大典而来,不知大人可有去先帝灵前拜过?毕竟大人与先帝……”她扶了下鬓边的绢花,与身边姐妹们相视一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大人纵使身为男子,但也深受皇恩,过了陛下的头七才回来,未免有些忘恩负义,怎好再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呢?”
她身后人群中发出阵阵低笑。
辛慎言看着她这般挑事,也不着恼,他微微一笑,向太妃拱了拱手,认真道:“圣人已去,去时曾言:‘吾一生所言,做人学问,俱在书中,你们若要寻我,便去书里。吾不信来生,也不再入世,吾去后,你们便是我’。可见无人能再做天下学子表率,言不才,自然难堪此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