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慎言心中焦急,追着那小贼眼看着就要追丢了,今晚月色虽明,可过了前面那桥便是一片昏暗了,到时候更不好抓。于是心下越来越沉。
一筹莫展之际便看得前方屋檐下旋身掠过一道白影,一脚踢倒了那小贼,三两下就制住了他,夺回了玉佩正拿在手中把玩。
那小贼被他踩着不住求饶,辛慎言也气喘吁吁地终于赶到了跟前。
“多谢壮士出手相助……”辛慎言略一作揖,刚起身便呆住了。
“你的玉佩,拿好了。”
那人一身月白,立于月色之下,随手将玉佩抛给他,月光被羊脂玉莹白的玉身滋润过,温柔地反射出来。
辛慎言呆呆地接住了那玉佩,未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阵恍惚。
*
第17章 萧瑟
“是你的东西就拿好。”那白衣少年踩了两脚小贼,抱剑说道,“这个,怎么处置?”
“啊,”辛慎言眨眨眼,脚下不自觉地走上了前,这才发现眼前这少年模样清秀,尚未长开,只是眉眼处有些眼熟,他顶到头十五六的样子,适才一恍惚间竟将他错认成了他人。
此时辛慎言的心思已不在那小贼身上了,又不可能真的拿着宫里头出来的玉佩去报官,也只好饶了他。
少年哼了一声,松了脚,向他走来。
“你也是外地人吧,此地虽然富庶,但夜里人群喧闹之处还是免不了有些小偷小摸。”
也?辛慎言暗忖,向他微拱了拱手,笑道,“多谢小郎君提点,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可是离家远游?敢问是何方人士?”
少年啧了声,并不想回答他,“萍水相逢就不必透露许多了吧,无事的话我要走了。”
辛慎言还欲挽留,就听得面前人肚子咕噜叫了起来。少年红了红脸。
“今夜暖和得很,不妨随我去用些宵夜,权当在下的报答了。”辛慎言笑吟吟道。
少年犹豫了一刹,像是没抗拒得了食物的诱惑,最终同意了。
月上中天,夜市中热闹不减,街边人来人往,夹杂着摊贩的吆喝声,辛慎言看着对面已经连着吃了三碗面条下肚,正在认真攻克第四碗的景明,觉得这烟火气熏得人通身暖洋洋的。
“……所以你就这样饿了三天了?”辛慎言关爱道。
景明咽下面条抹了抹嘴,“也不是,还随身带着一点干粮……昨天最后一点干粮也吃完了,所以今天没吃东西。”
“小爷是习武之人,饿个天把也不妨事,就是好些天没正经吃顿饭了,所以……”他不好落了自己的面子,连忙找补了两句,但好像越描越黑。
原来这少年名叫景明,是京城人士,因考武举之事和家里闹翻了,索性偷跑了出来,准备孤身闯荡江湖。可出了门才知江湖水深,一路走来去了许多地方,仗着一身好武艺虽然无人能偷抢他的傍身财物,可自己却心里没个计较,大手大脚地叫人骗去大半,吃了两次暗亏后也长了心眼不再随意救济,但余下的盘缠在物价颇高的江南已不够吃住,现下已断了粮,过两日客栈的房钱也到期了,他已经在打算找些不需要身份凭证的零碎小工做做了。
辛慎言笑道无妨,“不如这样吧,你搬来和我一起住算了,既然你要游历江湖,那我们也算顺路。你去过许多地方,我也刚好缺个向导,工钱就折成你的吃住费用。如何?”
少年脸上藏不住心事,大喜过望,忙不迭答应了。
“说自己长了心眼,不怕我是骗子吗?”辛慎言打趣。
景明嗤了一声,打量了他两眼,继续埋头吃饭,“不怕啦,三个你也打不过我。再说啦,我就跟在你身边,看你怎么耍花招。”
辛慎言笑笑不说话。
在江南正式转热之前,他们动身去了河西。
“尝听闻,河西走廊上风景肃杀壮观,与江南的柔山秀水格外不同,去那样的地方跑跑马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景明无聊地驾着马,挠挠头,“还行吧,都是土,看不出哪里好玩儿。”
辛慎言莞尔一笑:“这一生能遍看河山,我就没什么遗憾了。”
“真的假的?”景明突然想到了什么,促狭地看着他,笑着说,“你那玉佩是很重要的东西吧?相好的女子送你的?”
辛慎言噎了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没有猜错,只不过不是女子罢了。
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景明更是成竹在胸,在心里已编出了前因后果,暗暗为自己惊人的观察力叹服。
“看你这样子是个书生吧,和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偷偷相恋却被人家家中阻拦,无奈只好放弃所爱,变卖家产远走高飞,企图靠着远离伤心之地来化解心中伤痛……”
辛慎言扶额,看他演得十分尽兴也不好打断他。
景明:“想必那小姐家中经此一事会将她尽快嫁出去,那小姐现在何处了?”
“在……在宫里……”辛慎言随口道。
景明大惊:“嫁给我……她在宫里当娘娘了?!”
“嗯嗯。”辛慎言敷衍道,只想将这页快些揭过去。
“哎呀,且不说对于女子来说宫里不是个好去处,只说皇帝那人可不怎么样,”景明分析道,“都说他脾气非常差,刚登基那年就一连发落了许多宗室和前朝的旧臣,一点情面都不顾。”
“这……也得看是什么原因吧?若是那些王侯大臣确实是犯了错呢?”
不知为何,提起季麓生那人,辛慎言现在回想起的都是他对他和颜悦色的那一面,仔细想想,除了最开始那一年,季麓生倒是很少对着他大发雷霆,最后那段时间,甚至可以用温情脉脉来形容也不为过……
辛慎言摇摇头,暗笑自己又在想些没用的了。
“朝中事我也不懂,都是听我爹他们说的。”景明撇撇嘴,“总之,他不是个好相与的就是了。”
辛慎言试着将话题转到景明身上,“听你这么说,你爹好像很是了解皇帝?令尊在朝为官吗?”
“没……他为什么官,就是偶尔去茶馆听别人闲聊知道的罢了。”景明含糊道。
辛慎言看了他一眼,这孩子实在不会说谎,不过他也没打算刨根问底,毕竟他自己也并非坦诚。
景明忙转移了话题,给他介绍起了河西一地的风土人情,还有特色吃食,辛慎言欣然听之,听他描述,已在脑中大致勾画出了河西走廊的各色风景。
甫一入青城镇,他们先找了个干净整洁的客栈放下行李休整,这里不比京城与江南,夜间还灯火通明闹市不休,镇中过了傍晚已家家闭户,准备歇下了。二人一路劳顿,在马上颠得够呛,此时脚能沾地便立马叫了热水和饭菜,吃饱了倒头便睡了。
次日景明精神抖擞地把辛慎言摇醒,叫他上街吃早点。
“哎起床啦!你怎还和在江南一样懒洋洋的!”
辛慎言又在床上滚了两圈,架不住他催促,起身穿戴了。
两人在街上随便填了肚子,就开始四处闲逛了,上午先转了转这青城古镇,小小一个古镇,竟内藏乾坤,融合了京杭多地的建筑风格,秀美又不失端庄,还带着当地特有的大气。
沿着小镇走了大半圈,已将早晨吃的那些都消化个干净了,景明带他来到之前他来过的食肆,点了几个菜坐下歇脚。
“这家店的本地菜地道又好吃,外来的商客都喜欢来这儿,可是很出名的。”景明坐下便点了几道菜,一一为他介绍。
辛慎言喝了口茶润喉,微笑地听他说着。
没等他们交谈两句,隔壁桌似乎是商队的商人与镖师,操着一口流利的京城口音大声闲谈。
“……我听在宫里相熟的太监说,当今陛下怕是要不行啦!不知怎的从去岁就断续病着,现更严重了,十日里竟有一半都起不来身!”
“真假?我记得天家尚未留后吧?”
“这你就不知了,我从京城出来时就听闻陛下已在择宗室子过继了,只不知究竟花落了谁家。”
“这就不是我等能知道的了……”
辛慎言看着邻桌那些大汉嘴巴开开合合,一瞬间听不清他们又说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他忙伸手探向自己衣襟中那块玉佩,触手一片湿滑,竟不知何时出了一手的汗。
*
第18章 回首
邻桌的对话景明也听到了,但他只是皱皱眉,不知想了些什么,听过也就过了。不片刻,他们先前点的菜上桌了。
“辛先生?你怎么啦?”景明拿着筷子在辛慎言眼前比划了下,“吃饭啦!”
辛慎言稍微回神,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低头吃菜。
没人知道他现在的心里是什么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到季麓生命不久矣的消息心中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反复拧绞,挤出一滩酸苦的水来。
他脑中有许多的疑惑和震惊。
不应当,去年秋天他受的伤是我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的,也没伤到肺腑,怎么会复发呢?可仔细想来我离开的时候他来见我,确实是大病未愈的样子,难道这几个月病情急转直下了吗?为什么、为什么……
辛慎言有些茫然,并且不敢相信。如果消息在如此偏僻的小镇上都传得人尽皆知了,那京城里现在岂非已乱成了一锅粥?
他像一个本在繁花似锦的路上欢快前行的旅人,陡然间失了明,茫然无措,两手慌乱地想抓住些什么,在虚空中乱舞,最终什么都没抓住。
这种即将要失去些什么的感觉让他非常焦虑和悲伤,可他暂时不知要如何去遏制。
“你……是想到你那相好了吗?”景明见他对着一桌子菜却无甚兴趣,只是不时地摸摸胸前放着玉佩的地方,有些担忧,他宽慰说:“你该庆幸才是啊,本朝无殉葬先例,你那相好可以安心在宫中做太妃太嫔了,也不必在皇帝手下讨生活了。”
辛慎言抬头看他,勉强笑道:“我……我无事。吃饭吧。”
景明满脸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埋头吃饭,这一顿饭终究是吃得不香。
往后几天,景明见他依旧是白日里兴致不高,夜间又辗转难眠,想带着他去河西各地走走,却见得前些日子还振振有词地说行万里路是自己命中归宿的人,此时已对他的归宿十分提不起劲了。
“我怀疑你是诓我的,你根本就是为了疗疗情伤才离开京城的吧?”景明挡在辛慎言面前,抱剑不悦道,“你若真那么在意她,就回去。回去看她一眼也好,免得像这样失魂落魄的,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辛慎言笑笑,没有当一回事,他像是已经料定自己绝无回宫这条路可走了一样,顺着他的话道,“宫里的人哪是那么好见的。”
“你若是非要见,也不是没有办法……”少年皱紧了眉,思索了片刻,斟酌道:“我家祖居京城,还是有一点人脉的,买通宫里的太监趁乱叫你见上一面,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之事。”
“不必……”
“哎你这人!”景明急的抓耳挠腮,“好吧,那我可以问问你和那小姐之间究竟都发生什么了吗?之前想问又不敢问……”
辛慎言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便回想着他和季麓生之间的事,挑拣着说了。
“我和他是自幼相识,长大了之后我自然喜欢上了他,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喜欢我哥哥,我送他的那些东西,阴差阳错地他都以为是我哥哥送他的,可我又不敢说,我怕他知道了要嫌弃我,嫌弃我送他的那些东西。后来我哥哥喜欢了别人,他就赌气和我交好。”
景明听得瞪大了眼。他原先只以为是些普通的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故事,未成想还有如此曲折离奇的内情。
辛慎言看着他睁着双小狗似的眼睛,笑了下,接着回忆道:“……我很痛苦,却又无法拒绝他,再后来他好像也喜欢上了我,可我却分辨不清他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不敢相信他说的喜欢。我不能再忍受他把我当作我哥哥的代替品了,加上他家中也不喜欢我,我就和他了断了。玉佩,就是他给我的念想。他说我若要见他,凭这玉佩即可。”
景明也顺着他的手去看那衣襟里的玉佩,他只于那天夜里近距离见过那白玉吊坠一次,此时再看,才发觉那玉佩不是凡品,像是宫内敕造之物。心下疑窦突生。
“这玉佩是御用之物,那女子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官家女子,而是王侯之女吧?”
辛慎言讶然,反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认出这是御用之物的呢?”
景明语塞:“我……我……我父亲原先经手过宫中流出去的宝物,我自然知道了!宫里那些太监宫女偷盗财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吧。”
辛慎言缓缓绽出一个笑容,不再逗他。
“这确实是御用之物,而且是皇帝用过的。只不过我那相好不是什么官宦小姐王侯之女,他甚至都不是女子。”
景明愣住了。
“给我玉佩的就是当今陛下。”
辛慎言未等他反应过来,继续问道:“咱们相识也快三个月了,我不瞒你,我就是现在那位帝师。只是你的身份也没那么简单吧?”
本只想着开导开导辛慎言,没想到自己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还要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景明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是还不能信任我么?”
“不……”景明艰难道,“我,我是叫景明,但我本名姓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