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厢里蔡飏大骂裴钧的嗓音震天动地,当中一时是脏字儿俗字儿、一时还对仗押韵,叫馆中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神色都颇为尴尬。
张三自然也听见,却也自然不接裴钧这话,只下令让人速速将蔡飏带出转走,旋即就紧抿薄唇,用一双冷而清明的眼睛无声望向裴钧。
裴钧迎着他目光,步履散漫地绕去他身边,似闲聊道:“小阿三,你们台里该是没人想来担待这事儿的,偏生你还敢来蹚这浑水,要是叫你爹知道了……你回去怕是又该跪祠堂了。”
张三移开眼:“这无需裴大人操心。”
“我可不操心,我瞧着乐呵。”裴钧笑盈盈地向他偏头一眨眼,转眼见对厢的蔡飏已被人请出来往外带了,便又凑近张三低低道:“哎,三儿,劳你帮我给你师父带句话。”
张三因他靠近而迅速后退了半步,警惕看着他:“……什么话?”
裴钧无辜道:“公事罢了。我只是忽而想起京兆开春的地皮统录还没交给晋王爷过目,怕耽搁了计税的日子。你就替我传个话,让王爷遣人上我府里取地单就是。”
张三听言,狐疑地微眯起眼,审视裴钧片刻,却觉不出此话有什么玄机,便只好默应了,道一句“下官告退”,便跟着御史台的人一齐押着蔡飏出翰林去了。
裴钧一路望着他们走远,心知蔡飏一旦出去,蔡家必定会立马造势保他脱案,且此事叠了李存志告唐家和他与蔡家抢缉盐司的事儿,还更可能会再次激怒蔡延。故阅卷完后也不是就松快,要计较的事儿可多着呢。
一想到此,他又感一阵倦然,心中只望姜越得了张三传话,能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
如此好歹还能拖上蔡家三天两日,不至任凭蔡家趁着他禁足阅卷就肆意发难,而他却毫无应对之机。
蔡飏被带走后,惠文馆中气氛肃然。诸官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绝口不提此事,都当是未发生般,可唯独冯己如不能。
那换卷的铁证虽是在蔡飏屋里找到的,可与那行贿的考生有染之人却还是冯己如。此案只要一审,必然立即露馅儿。是故冯己如一入厢房就跪在地上求裴钧救他,说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才应了换卷,求裴钧赶忙教他如何料理后续,求裴钧看在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饶他一命,他日他若有命在,必万死以报裴钧恩德。
可裴钧听了,只淡淡一句:“既是总归要万死,又何必还等他日?”
说完,他只拿过冯己如手里批了“取”字的那张朱卷,悠然坐在椅中又品了三五遍那文墨,任凭冯己如跪在厢中磕头痛哭快吓尿了裤子,他也笑意不改、纹丝未动,更提腕捉笔,哼着曲儿在那卷上批了个“中”字。
翌日黄昏还没过尽,御史台果真再度来人,带走了手脚已软的冯己如。
又过两日,惠文馆中取卷阅毕,会试中卷录出,阅卷终于告结,只待礼部发榜,今科贡士即出。
裴钧打翰林出来的时候恰是正午,行到司崇门外,见早已有家中车马等候。
董叔立在车边,身旁竟跟着钱海清,二人一见裴钧出来,连忙命车夫驱车迎上来接他,连道“大人辛苦”。
“家里怎样?”裴钧托着董叔一道上了车。
“家里没事儿,暂且都好。大小姐那边儿也只是过了审,崔尚书家里来人交代了,也叫不必担心。”董叔由他扶着在对座坐下,又把外头的钱海清拉上来坐了,忽而想起来报说:“哦,对了。前日晋王爷府上来了人,说要什么京兆的地皮单子……咱也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便只说没有,人就走了。哪知道第二——”
“第二天蔡家在京郊的几处庄子就都被京兆的宋参司领人查了,晋王爷还做主封了一处呢,其余的也说是侵占民田了,都要拆!”钱海清怕董叔讲不清楚,连忙把话头接过来,“昨日晋王爷就上朝禀了此事,结果蔡太师非说是别处佃户的田地错算在他家了,下头大理寺的就把错处扔给户部,可被方侍郎呛了好大一场呢,说‘敢情若是算错了,那有本事谁都别动,咱户部拼着一身剐,今儿也得从头给蔡太师好好儿算一回’。这话没把蔡太师怎么着,倒把宁武侯爷吓得不轻,急着就闹起来说要查户部——这正赶在李知州的案子上,他唐家有罪没罪还两说,眼下竟要查别人渎职呢。就连皇上都说他荒唐,训斥了一通,还落了口谕,叫户部同京兆该怎么查还怎么查,查完汇同御史台一并写了折子报上。这么一来,只怕蔡家近日是有的忙了……”
说到这儿,他慌慌拉了裴钧袖子一把确认道:“师父师父,我在青云监听说蔡大学士前日舞弊被抓了,此事可真?”
裴钧含笑抽走了自己的袖子:“自然真。开心么?”
钱海清过去曾被唐家、蔡家荼毒得不轻,此时闻说旧主始遭不测,人之常情便是一喜:“蔡大学士何以忽而舞弊?莫、莫非是师父您……?”
裴钧但笑不答,只作没听见。
钱海清明眸稍转,压低声问:“那晋王爷此番忽而查了蔡家的地,也是要借此机会落井下石么?”
裴钧笑意更深,也不明说,只淡问一句:“所谓墙倒众人推,这不是帮了咱们么?”说完又问钱海清:“李存志的事儿如何了?”
钱海清答:“托师父大吉,咱们原以为李知州身上没证据的,岂知前日他好容易养好些身子,竟同萧小将军说梧州税赋、工造的账本子都被他一路带来京城了,只是途中因被人截讼,唯恐遗失,就在逃难时候藏在了一座庙子的佛塔里。眼下萧小将军已严密派人去取那物证了,若要取回,就是真真的铁证,必叫唐家上下满门落狱,一个都跑不掉。”
“好。”裴钧听来顿感舒心,连带几日阅卷的疲乏都似轻飘了些,“若是萧临亲自派了人去,那只要账本还在,应是必然能够安然取回,如此我们可安心几日,只专心留意蔡家便好。”
话到此一停,裴钧便暂且没有要问的了,且也着实有些困倦,便阖了双眼靠在车壁上歇息。
董叔见状连忙给他搭了个软枕上去,收回手,又拍拍身旁钱海清,使了个眼色:“娃娃,你不还有事儿要问大人么?”
裴钧听言,眼开了一缝,睨着钱海清:“什么事儿?”
钱海清略有为难:“就……就师父也去阅卷了,不知有没有,有没有见着……我的……卷……?”
裴钧听言,心里一乐,面上却再度闭了眼,作不耐烦道:“卷子都是糊名易书的,我哪儿知道谁是谁的。”
钱海清也知道这预先问卷原是逾矩,但守着主考官裴钧这么一樽大佛在跟前儿,他不问问又着实不甘心,于是就更放软了声音问:“师父,好师父,您记性那么好,总不会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罢?我……我写的是经义科,考题是‘用舍行藏’,束股写的是‘怡然得、默然解’的,后比有一句——”
“不记得了。唔,没什么印象。”裴钧倦倦敷衍了他,只皱眉往软枕上靠实在了,“行了行了,你让师父歇会儿,师父下午还得去接煊儿呢。”
“……哦。”钱海清霎时失望透顶,只当是自己得意多时的考卷放入纸堆里已泯然众人,竟全然未能让主考官记得,一时不禁悲从中来,忽觉自己或许要同今科皇榜无缘了,更怕是要丢了裴钧的脸面再被扫地出门,如此一想下去,他便一直到马车回了忠义侯府,都再没说过一句话,进了府门儿更闷闷回屋去了。
裴钧挑眉瞧着这学生吧嗒嗒撒腿往后院儿奔,同董叔笑了声:“瞧瞧,他还真怄上了。”
董叔啧一声,往他胳膊一打:“哎,大人哪,您从小就知道欺负人老实娃娃,您都几岁大了?”
“您怎么总怪我呀,谁让他们老实的?老实人就该挨欺负。”裴钧同他笑着往里走,着下人备了午膳坐在花厅里用。这时候遣人叫钱海清来一道吃饭,岂知钱海清竟怄得连饭都不吃了,可把裴钧给笑了好大一顿,扒了口饭夹了口菜嚼着,始觉口中有了些滋味儿。
然这好滋味儿还没挨到下午,一个坏消息就似雷劈般落在了他头顶上——
晋王府忽而来人,说小世子姜煊的腿摔断了。
第60章 其罪四十四 · 舞弊(下)
裴钧将将才洗浴好换了衣裳卧在榻上,原还想要小憩片刻,此时闻讯,一身的困倦顿时惊没了,即刻起身来趿鞋披衣穿戴好,疾步走到外院,坐上轿子就随同来人往晋王府赶去。
一路在轿中,他只觉手心都发出冷汗来,脑中是前世在礼部得见的孩童棺椁、世子寿衣,眼前几乎一场白来一场黄,一时更感胸口都拔起丝丝寒意,连连催轿夫加快脚程。
待下了轿子几步跨入晋王府里,下人匆匆领他进了内院儿,一时只见二十来个丫鬟婆子、侍卫小厮瑟瑟伏地,跪满了廊子,一旁拴着姜煊的黑狗,正汪汪急吠,等走到东跨院儿外,已能听见里头传来孩子抽抽噎噎的哭。
下人向里报了声裴大人到,厢房中孩童哭声即刻一颤,渐渐又更响了。裴钧踏入其中绕过座屏,见姜越正坐在里间的雕花床边,而姜煊正哭红了一张小脸,一手抓着姜越的胳膊趴在床被上,枣红的绸裤被高高挽起,其下藕节似的右腿已肿出个大包来,紫红的血点漫了一大片。
此时瞅见裴钧进来,姜煊泪眼凄凄嚎了声“舅舅”,哭得震天响。坐在床沿的姜越也抬头看向裴钧,一袭缓衫,峰眉紧聚,满脸都是担忧与愧色。
两个太医正围在床边替姜煊摸骨、敷药,恰这时,主手太医逮着姜煊的小腿猛地一个旋按,疼得姜煊掐住姜越的胳膊就惨叫一声,叫得裴钧心都抽紧了,不禁一口气都提起来:“怎会摔成这样?”
姜越的手臂正由着姜煊死死掐着哭叫,眉心聚成了深川,闻言还未开口,一旁下人已代为答道:“回裴大人话,小世子方才用了午膳原在小睡的,屋里下人便暂时出去帮忙做事儿了。谁知小世子今儿醒得早,一醒就跑后院儿逗狗,又见假山上有只四脚蛇,浑不说便爬上去捉,结果一脚踩塌块儿石头,忽地摔下来了,这便……”
“有多严重?”裴钧急问。
姜越此时方答:“起先都怕是真断了腿……还是太医刚来摸了骨,才说万幸只是腿骨小裂,调养一月足可复原。”
说完他沉息一声:“……是我没看好他,对不住。”
闻说姜煊的伤势不算重,裴钧的一口气可算是松下。此时虽是心疼外甥,但眼见姜越一容惭愧、言语歉疚,却也实在怪不起姜越来,又因屋中还有下人、太医在,不免只能疏淡地宽慰他一句:“孩童顽劣,与王爷何干?况小孩子磕着碰着是难免的,王爷且宽心。”
这时太医给姜煊正好骨了,速速又敷了层黢黑的药泥,拿纱布一层层裹好了那腥臭味,向姜越道:“启禀王爷,小世子这伤所幸不重,无需上夹板了,只是这药得三个时辰一换,换过头七日才好,切切不能乱了,往后只需静养。”
姜越听了点头,一旁的管事也妥当记下,这便收拾了药箱送二位太医出去开方抓药。
姜越挥手遣退屋中下人,裴钧便敛袍坐去另头床沿上,凝眉替床上的姜煊放下了裤腿。
“疼……舅舅,呜……”姜煊吸着鼻子哭,这时才终于撒开了掐着姜越胳膊的手,转而又向裴钧伸了伸。
姜越见状,便起身让裴钧坐过去,站在一旁看裴钧轻轻把外甥搂在怀里露出心疼神色,刚舒开的眉便又皱上了。
裴钧掏出绢子替姜煊擦了泪,板起脸问他:“舅舅在家跟你说没说过不准爬假山?”
姜煊委屈道:“说过。”
裴钧抬指点着他鼻尖子再问:“那以后还爬不爬了?”
姜煊抽噎了一声,赶紧摇头,扑抱着裴钧胳膊又哼哼了会儿,俄而抬脸,竟一边哭一边很有担当道:“舅舅,你别怪叔公……叔、叔公这些天可疼我了,我是自己摔的,刚把叔公都吓坏了。”
裴钧再度给他擦着脸,回头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姜越,是想也能想到姜越是如何待这侄孙好的,此时有多自责就可想而知,于是便叹口气对姜煊说:“自然怪不到你叔公头上。你叔公都已不知要怎么疼你了,只差把你揣兜里带着,你倒还是把自个儿给摔坏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姜煊认真点点头,“气人。”说着吸了吸了鼻子,轻轻叫姜越道:“叔公不气了,都是煊儿不乖……叫叔公担心了。”
姜越原正愧疚无比,此时听孩子还来劝他不气,眉眼间的愧色又更甚,转目看向裴钧,那当中似有千言,却终究没化作一句,下刻更移开眼去,又沉默了。
姜煊惊怕了一场,早已哭累。此刻太医敷的药起了效,他腿上也不如方才疼,便蔫蔫歪在枕头上,眼睑半阖着看向裴钧,引裴钧问他:“想睡了?”
姜煊点头,小脑袋往他胳膊上蹭了下:“舅舅不走……”
裴钧把他身下的被子理开,给他搭上:“好,不走,舅舅在这儿陪你。”说完抬手拍拍他脸,轻声道:“睡吧。多睡睡,好得快。”
姜煊这才揪着他小指头阖上眼,过了一会儿,终于沉沉睡过去。
等到姜煊完全睡实,裴钧才跟着姜越走出厢房来。
下人守在外头,管事要敷的药已磨上了,又说那一院子下人该如何打罚,姜越只淡淡点了头,也没说话,回眼向裴钧示意,便把裴钧往隔厢的垂帘花厅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