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宇颓坐在牢中石床的干草上,放在膝上的手指攥紧了膝头的布,哑声一叹:“……怎么没想过?一出了事儿我就急着想找你们,可玉娘一急先禀了她爹,哭得砸盘摔碗,闹到家里离不得人。等她爹来了,对我又是一通训,径直带了银钱塞给事主,又命我写张契书逼人摁印——”
“那你事后也该告诉我!”裴钧哐地一捶牢门,“你平日里见我、见师兄他们多少次?你有多少机会可以说!你为什么不说?还不是因为心存侥幸!从前我还怪你怎么不逛花楼了,问你你说是找不到人……亏我还真信了!我早说过六部十二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旦夕祸福都在一身,你是不是早把这话当耳旁风了!”
“要是我说了,你还会不会留我坐刑部的位子?”崔宇抬头看向他,眼底有两抹发狠的红,出声颤抖起来,“子羽……你敢说你不会换掉我?你敢说你不会么?”
“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坐这个位子!”裴钧怒极了瞪着他,“这是刑部,崔宇!这他娘是刑部!你居然坐在这个位子上杀人!”
“谁说人是我杀的!谁说的!”崔宇霍地站起来,冲到牢门后赤目盯着裴钧怒吼,“那老妇是我验的尸、我收的棺!她本就有旧疾瞒而不告,谁敢说是我把她打死的!况这朝中哪一个位子没杀过人?更何况是刑部?”
说到这儿他抓住牢门逼近裴钧,睁大了眼道:“子羽,这些年能回到京中,我由衷谢谢你。这些年改过的案子、拉下的人,一个一个我便都依你。我都做了……我都听你的,我手上沾的泥浆子和血渣子都够了,梦里也被那些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哭够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做到尚书?这位子是我用多少年的苦换来的,便是我应得的……我只想保住我的位子,这有什么错?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凭什么要被一群讹钱的贱民逼下去!”
“……崔宇,”裴钧撒开牢门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崔宇,“你疯了。”
“我是疯了!”崔宇的目中蒙上一层泪,紧扣牢门的十指已用力到发白,再三哽咽,这七尺男儿才终于将经年的压抑哭出声来:
“我是疯了,子羽……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的!我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啊……”
春日的午后,潮闷欲雨。
裴钧从大理寺出来时,钱海清正等在部院外的石阶下,一见他来了,便慌慌迎上要问,却在看见裴钧神情时及时止了声音,只轻轻叫了声师父。
裴钧抬手揉过额心,侧目瞥了眼头顶阴郁的天,在长街中立过好一晌,才终于出声道:“……钱思齐。”
钱海清连忙答应:“哎,师父有何吩咐?”
裴钧晦然回头看了眼大理寺当头的牌匾,冷冷道:“你先回去跟董叔说,今晚上我要请曹先生和梅少爷吃饭,让他多备些酒菜,把下人都遣走。”
钱海清赶紧记下:“好,好……那、那师父呢?师父眼下去哪儿?”
裴钧从大理寺收回目光道:“我要再去晋王府一趟,然后,去趟刑部。”
第63章 其罪四十六 · 推脱(上)
师徒二人在大理寺门口分了道。钱海清得令往忠义侯府跑,裴钧坐进马车里,命人即刻往晋王府赶。
到王府时,下人说王爷正在书房同人议事,让裴钧稍候,就即刻禀去内院。裴钧见此,怕姜越忙得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问管事的能否先见见外甥。
管事听言满口答应,恭恭敬敬地领着他就往姜煊的住处走,一进屋,便见姜煊已醒了瞌睡,正乖乖坐在床上由丫鬟喂药。
看裴钧来了,姜煊抬头叫:“舅舅!你去哪儿了?”
裴钧不答,只走去床边的红木凳上坐了,摸摸他脑袋道:“你先喝药,等喝完了,舅舅带你去个地方。”
姜煊咕咚喝完最后几口药,苦得直咧嘴,却又等不及问裴钧:“舅舅带我去哪儿呀……不能等我伤好了再去吗?”
“腿还很疼?”裴钧抬手给他擦了嘴角药渍。
姜煊很委屈地点头,看着是又要哭的样子:“疼的,像有一百只小虫在咬……可难受了。我往后一定听舅舅的话,再也不爬假山了。”
丫鬟端走了药碗。裴钧坐过床沿去,替姜煊敛好衣裳:“煊儿乖,你是小男子汉了,别怕,这点儿小伤转眼就好。一会儿也不用你自个儿走路,舅舅一路抱着你去,好不好?”
姜煊还未答话,裴钧身后已传来一声清斥:“你要带他去哪儿?”
转眼,只见是姜越正从外间进来,抬手遣散了屋里的下人。而他应是听见了裴钧的话,眉心便敛起来:
“太医嘱咐煊儿要静养,眼下药都还没换够两次,你却要带他往外走?”
说着话,他已走至近前,垂眼见了裴钧神色却是一顿,语气稍微缓下一些:“……你怎么回得如此快?事情弄清了?见到崔宇了么?”
裴钧叹了口气,此时已提不起心力重述一遍崔宇的事,便只点头看向姜越,先沉声简要道:“老崔该是折进去了,没法儿救。”
姜越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一分,转而又问:“那你眼下作何打算?你这是想把煊儿接回去?”
他说着,看了一旁的姜煊一眼,眸色似乎有些了然,音色便低哑下来:“看来你是因了此事,便不放心煊儿住在外人府里了。”
“不是,姜越。”裴钧即刻出声打断他,“你别误会。我不是要从你这儿接走煊儿,我是要带他去刑部,见见他娘。”
床上姜煊一听,眼睛都亮了,立马拖着右腿单膝跪起来:“什么时候?这就走么?”
可姜越听了这话,顺其细想一二,神情却更沉重道:“难道,你是怕之后裴妍会——”
“不错。”裴钧喉头哽出这句,抬手卡着姜煊腋下把娃娃抱出被子坐在床沿,又从床尾拿过干净的新绸裤,小心避让着包扎处给他换上,“我也是从大理寺出来才想到……蔡延这一手的时机,选得可叫太好了。今日是他亲自来签崔宇入狱的,嘴上说是内阁听令办事,实则定是想直接省去大理寺递交内阁的延误,为的也自然是尽早把文书过往御前,让崔宇的罪名坐实。这样刑部的案子,也就能更快交到大理寺。毕竟各部间转交事务,吏部只会在月底统录人事,记录在案才可再开运作,而眼下二月,月底便是明日了,过了又要等下月末。可蔡延的儿子还在牢里,迟则生变,他定是等不了的……所以眼下,内阁定已发出了交接文书,我猜今夜之前,裴妍就会移往大理寺了。”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姜煊问,“那里和娘现在住的地方,不一样吗?我、我腿伤了,今日可不可以……不要去见娘……”
裴钧给他穿好了裤子,听了这话手中一顿,又弯腰捡了他的小靴子,轻轻给他套在脚上:“……到了大理寺,你娘怕是就不太容易见着你了,所以今日,你一定得去看看她。”
“……哦。”姜煊似懂非懂点了头,不情愿地由着他穿好鞋,又由着他给自己系扣,神色随这话郁郁起来。
姜越在一旁看着裴钧给姜煊穿戴,低声问道:“既是人事统录要过吏部,不如让闫尚书拖上一拖?眼下李宝鑫已入职侍郎了,不如我让他来提?”
“不可。”裴钧摇头,“今日蔡延也说了,此事虽是内阁作歹,可若无宫里点头,他们也不敢擅自拿了崔宇……故皇上早已知晓此事了,且还准了他们拿下崔宇。如此,若我六部依旧行回护之事,只怕更显得欲盖弥彰,反而是端着脑袋往皇上枪口上扎——若扎破崔家、沈家还不够,再扎得整个六部都赔进去,倒要正中蔡家的下怀了……”
“也是,是我寡虑了。”姜越听言低叹一声,见裴钧已抱着姜煊站起来要往外走,思虑一时,赶上他身后道:“罢了,我同你一起去。”
裴钧扭头还未及拒绝,姜越已走到他身边道:“我有话同你说。”
“你府上不还有事儿?”裴钧把姜煊兜实了,轻声问他,“书房里还等着人罢?”
姜越沉眉同他一道跨出门槛:“我要同你说的,正是此事。”
如此,裴钧便由他跟着,抱了姜煊与他一齐走出东院。可刚要上垂花门前的廊子,他却见另侧西院的方向,也走出几个人来。
这些人穿着布衣玄褂,眉间有清高之色,原是往外走的,可见到姜越和裴钧领着姜煊出来,又都止了步子,接着先遥遥同姜越抱拳,十分谦恭地作揖,稍后直了身,又用极为审慎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姜越身旁的裴钧。
裴钧被他们的目光看得眉头微微皱起,没有出声,已被姜越牵了牵袖子继续往外领去。
为图省事,姜越没再等备车,两大一小便一同坐入裴钧来时的马车。姜煊跷脚坐在裴钧腿边,双手抱着裴钧胳膊,苦着脸瘪着嘴,不发一言。姜越跟上来坐在舅甥二人对面,裴钧见他坐稳,便指点车夫往刑部去。
“你是不是想问,那些人是谁?”
马车起行,姜越静静看向裴钧。
“那倒不是。”裴钧道,“他们之中的几人我是见过的,还尚且认得——站左边的,是南台学儒赵谷青,檄文诗赋气干豪云、名冠天下;中间个子不高的两个,该当是江北滩林的郭氏兄弟,早闻是纵横奇才,却得名不愿出山;立在门边不与他们一处的,是滕州李氏当家的嫡子,经营粮铁无数,在生意上,是梅林玉他老爹的头号对手。”
这几人说出,已占了方才一众人等的一半,引姜越微微抬眉:“我派人寻山访水一年半载,好容易才寻得他们,你却为何轻易见过?”
“李家几兄弟,我是在梅老爹寿宴上见过的。其他人,便都是从前在张家打过照面。”裴钧倦然笑了笑,“你找他们找得苦,是因你没找对地方。须知这些所谓‘不世出’的豪杰,实则也不见就真是‘大隐隐’之辈。这世上哪怕文人,心底若没个所图,怎写得什么好文章?纵横捭阖就更不必说,那更是揣着弄潮赴浪的愿景,才创下的高深学问。这天下只要是有所图的、要弄潮的,就没有不往官中走的,只是他们选了个自以为最清净的去处罢了——年年张岭祝寿,他们都是要来赴一赴宴的,若是不然,也偶然寻机一访。”
姜越这才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张氏天下清流之誉,果是盛名。”
裴钧眉梢扬了扬,“可他们寻张岭是为了清名,跟着你又是为什么?”
姜越收了笑道:“你难道猜不到?”
裴钧微微坐直一些,压低声道:“自古思变之君,聚能人、掌异士,访之求之,为图锦囊之谋、天下之计……姜越,你这是想好了?”
姜越抬眼与他相视,郑重而肃穆地点了点头:“不错。如今不瞒你说,此事……实则早在我父皇仙逝、长兄继位时,我便有心操持了,可直至如今,此心此念足有十五年之久,我却迟迟未能决意。”
“为何?”裴钧问。
姜越坦然答:“为你。”
裴钧眸色一动,笑着再问:“那如今你又为何决意了?”
姜越没有笑,肃容再答:“还是为你。”
裴钧终于摇头大笑起来,落手将一旁姜煊抱坐在膝头,略有疲惫地弯眉看向姜越道:“姜越,你也太知道哄人开心了,我真是谢谢你。但这一动一变事关社稷,你可不能轻易拿来玩笑。我那么问你,我是认真的,不是在同你攀人情——”
“你怎知我不是认真答你?”姜越打断了他,神容中的认真没有一丝变化,双目却染上苍凉,“裴钧,十五年前我父皇驾崩,临终遗我三件事:定河山,安盛世,度华年。可皇兄继位后,河山愈乱、盛世消亡、华年成空,满眼所见,是朝野倾轧、统治无度、外戚借势、内阁窃权。至十年前,皇兄病重,我得以初握兵权……那时心中便愈发想要天下一变,却心知力不可及,遂忧忧终日、不知何解。恰逢父皇祭典过了,青云监与宫学外出踏青,我便曾在岁中山寺外问过你,问你天下人需不需要一轮月……也是听了你答出的话,我才开悟这天下之变,并非皇权窜改、一人登极就行得通的,需的还该是春风化雨、教化万民。”
裴钧莫名其妙:“我的话?我答的什么叫你这样想?”
姜越看他一眼,无奈摇头,似是习惯般笑了笑:“……看来你果真是不记得了。”接着徐徐为他解密道:“你那时说:要月亮做什么,咱各人手里都有灯——要灯亮了,才能真看得清呢。”
这一句恍若细长的木槌在裴钧心中叩出轻响,叫他随了这话一路回想到头了,也依旧无法相信:“……这话是我说的?”
——须知在前世,他可是个一手独揽大权、一身独承骂名,以致最终被砍了头的人。
可姜越却是定然地颔首了:“是,就是你亲口说的。”
“那我那时候肯定不是那意思。”裴钧调开脸,不认账,“我那时候哪儿懂那些?我说月亮就是月亮,我说灯就只是灯,别的都是你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不关我的事儿。”
“可理存于心,万物相通。”姜越道,“你语出如此,心必如此。裴钧,这点我信你。”
裴钧哂:“那难道就因为我这毛孩子当年一句话,你就弃了大好河山了?说出去谁信?”
姜越微微赧然道:“那自然只是个起始,不是全由。实则有你当年那话,我起先只是存了要招你共谋河山的愿景,是后来……才渐渐发了些别的念头,只是未及相说,北疆又打起来了。待我征战三年方归,你已是皇上西席,那时隔着大殿同你再见,思及一变,恐必然连累于你,久久掂量,便还是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