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听王爷的。”裴钧温驯听话地放了姜越,可不待姜越再说出一字,他竟即刻又捧着姜越的脸,照着姜越的薄唇就是一亲:“王爷可真疼我。”
姜越被亲得一愣,手一松就叫手里的小狗摔在地上。小狗呜声一叫,此时竟半分消停也没有,居然径直又跳起来咬住了裴钧的小腿。
“嚯,这狗真和我有仇!”裴钧嘶着气儿弯腰拎起那狗来,指着它鼻尖子骂,“亏我日日拿好东西喂你养你,到头还真是个养不熟的——”
说到这儿他猛地一停,神色竟似怔了。一时他脑中闪过好几张人脸,合着这话,又带出无数的过往在他心间翻涌,叫他忽地闭上眼,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姜越察觉他神色,忙将他手里的小狗放走,拉他进了院子坐在石桌边,抬手给他倒了盏茶,“你可是……还在介怀崔宇欺瞒你之事?”
裴钧叹了口气,连同他的手指一起握住了他递来的茶盏:“老崔人都没了,我还介怀他做什么?”
他一时不愿姜越再问下去,待摘出茶盏来喝了口茶,便转而问姜越道:“转明为暗、借势复活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姜越坐在他身边,给自己也倒出盏茶来:“我已考虑好了,也与赵先生、郭氏兄弟连夜商定,一切就按你说的办。大殓后送殡的日子是九日后,礼部定下的墓穴在西皇陵,要想前去,必然会经过西城。”
他取过石桌上押在几册文书下的一个卷轴,展开来指给裴钧看:
“西城出水的位置在此处。眼下这开井的案册从京兆交上去了,还压在工部等批,内阁手中几宗大案在议,无暇顾及此事,我们出其不意,他们也不会想到要防备。到了那日,待我的棺木途径此处,便让水流涌出,横漫街巷,而我便在棺中大力叩棺,应水而出。”
裴钧接过卷轴一看,缓缓点头:“此时再着人惊呼天降异象、晋王复活,都不必同皇权之说扯上干系,宫里也必然惊动,朝野亦足可震惊。”
“郭氏兄弟预计,我一出棺,百姓必然大惊,坊间传闻顿起。此时会有禁军前来让百姓闭嘴,而宫中惊怕,自然又会着人前来问询。”姜越收起卷轴,拉过一旁的书册翻开来,放在裴钧面前的桌上,“赵先生仍旧在找妥帖的说辞,于我‘复生’后的排布也提了好些计谋,极想与你商议。这几日你就受累,多往我这死人的府上跑跑罢。”
裴钧不看那书册,反倒只握住他拿书的手指捏了捏:“那我干脆今晚就收拾了搬来。”
姜越却道:“不行。你被宫里逐出,押入大理寺又未被定罪,现下已成了姜湛和蔡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近日宫中定会派人盯紧你,若是知道你往来我府上,怕是会引人起疑。”
“那不如这样。”裴钧支着桌面凑近他,轻轻在他侧颈啄了一口,“我不是在京郊有几处庄子么?此事决计需要咱们碰头,你来我往却怎样都危险,那不如你干脆带上你的谋士,跟我去庄子上住个几日,定好计策。那庄子在山坳里,人烟少,我一早打探过,也一直有些排布,有什么事情都好防备,不像在京中夹手夹脚。”
姜越听言一想,垂眸问:“可你官中还有事务,近日放榜后马上就是殿试,你身为礼部尚书,怎能脱身?”
“我报个重病给吏部,递折子说出京调养就是。”裴钧托着腮,倦然看向他,“最近这一出出的也真快把我闹出病来了,眼下若是一倒,还不知道多少人要喜得跳舞呢。况且……殿试我也不想在场。”
姜越敛眉:“为何?”
裴钧眉头一展,坦然道:“我不在,别人就能为难我学生了。我不想让钱海清入头甲。”
姜越不解:“为何?”
裴钧摇了摇头,叹:“树大招风呀。”
说着他先掠过这茬儿,拍拍姜越手背道:“那小子的事儿暂时还不算要紧,眼下咱们还是先顾着复生的事儿为好。明日我正巧要寻梅六替我给老崔做丧,正巧,便把九日后西城出水之事,叫他去铺排罢。”
姜越有丝奇怪:“此事涉及坊间琐碎,我还以为曹鸾去做才最合适,你却怎不用他?”
裴钧一时不语。
姜越再度察觉裴钧的异样,不由放下手中茶盏问他道:“裴钧,你究竟在烦心何事?”
裴钧此时想来,曹鸾此人不仅只是他的友人,现下也与姜越之计息息相关,便也不再好瞒着姜越了,寻思一二,就将董叔所言尽数告知了姜越,并长叹一声道:“我在宫中时,姜湛曾指摘我与六部密谈,更知道你也在场。可那次聚宴若不是内中有人透露,外人不会知道你也去了。”
姜越顿时凝眉:“你怀疑曹鸾做了姜湛的眼睛?”
裴钧抬手抹了把脸,眉间已蹙成薄川,语气颇为低沉道:“我也不想怀疑他,可排除了不可能的人,他却不得不让我疑心。”
姜越一时叹息,待稍加细想方道:“那出水之事便先交由梅老板去排布罢,我也会让李家从旁帮衬他。至于曹鸾……你若不忍自己去查,我便帮你去看看。”
裴钧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长舒口浊气看向姜越,扯起个笑来拿过他腿上搁着的桃木面具,低头端详了会儿,忽而抬头看向他:“你原是要出去的,眼下还想出去转转么?”
姜越的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轻声问:“去哪儿?”
裴钧将面具重新替他戴上,起身给他系好,捧起他脸来,俯身在他面具的嘴唇上轻轻一印:
“唐家既然被抓了,冤枉入狱的李偲自然得救。他爹李存志没了命,他合该是要送他爹的尸首回乡的。我想去刑部领他出来,再替他保出他爹。你若去,在御史台碰得见张三,也替我让他帮个忙罢,我想……他许会答应的。”
姜越点头随他起身,先走出院子去叫人安排裴钧的马车在街口等候,接着便引裴钧再次走入上次的竹林,选了另一条石板道一路走下去,穿过几条七弯八拐的巷道,最后竟从晋王府后街的另一处民居开门走出去。
姜越着一身宽大的道士蓝褂,面上罩着个神容狰狞的辟邪面具,身形挺拔清俊,此刻也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袖手跟在裴钧身后上了马车,马车一路向刑部行去。可谁知一到了刑部,裴钧刚下了车要捞帘扶姜越下来,余光却见刑部大院中走出个熟悉万分的灰袍人影来。
一时间,他连忙把正要探身下车的姜越再度摁回了车里,恰赶在那灰袍人影跨出院子看见他前回了身,展眉向那人拉起个笑来:
“巧了,哥哥今儿也在刑部办事儿?”
第88章 其罪五十六 · 通融(上)
此时从刑部走出的人正是曹鸾。他身穿一袭压云纹的灰绸长衫,腰别一把巴掌大的金玉算盘,正低头将手上一卷文书收进袖口里,甫听裴钧一唤,抬起头来,目中微诧:
“子羽?今儿朝廷放榜,我还当你在礼部忙呢。”
“礼部自有人看着,少倒不少我一个,说忙怕是也忙不过哥哥。”裴钧一面与曹鸾轻描淡写地寒暄,一面看向曹鸾身后,只见董叔口中那形迹可疑的黑衣护卫眼下正跟着曹鸾走下石阶,双眼也正朝他看来。
一时裴钧与那护卫四目相接,彼此都是暗暗一凛。护卫旋即避开眼去,裴钧心下警惕间,亦转眼看向走至近前的曹鸾,听曹鸾不无疲累道:“我忙不也是忙你的事儿么?”
说着,曹鸾向身后的刑部大院儿扬了扬下巴:
“唐家投了大狱,李存志却忽地没了,我料你定想保出李偲,又怕你忙不过来,便先替你忙活上了。这几日走动游说颇费了些功夫,把梅三娘的事儿都耽搁了,里头总算应下放人。李偲过会儿就该出来,正巧你来,他便交由你罢,这公文你也收着,我还得去梅家商号一趟,就不陪着了。”
曹鸾将刚放入袖中的小卷文书掏出,递给裴钧,低声又说:“这回签印放人的,是侍郎孙世海。眼下崔尚书不在,刑部上下是他说了算,道行差了老远,嘴巴倒张得老大,一伸手就是奔千两银子去的,熟门熟路,瞧着绝非生手。依我看,这刑部上头若是再没个人来补缺镇着,往后就算你来办事儿,怕都不止今日这价了。”
裴钧闻言皱眉,低头展开那二指长的卷轴,见内里果真是释放李偲的公文,当中也果真夹了张标明“议罪公银”的纸头,上书“九百两整”和李偲的名籍,显是明码实价收受贿赂。
他收起卷轴放入袖中,垂眸掩了目中神色,点头谢过曹鸾道:“幸有哥哥帮衬,哥哥受累。银钱我晚些就叫人给送去,这事儿就算结了。”
“这事儿是结了,可你手里头的烫手山芋怕是还少不了。”曹鸾摆手止他,敛起眉头,“近日桩桩大事接二连三,你又在大理寺扇了蔡延的脸,往后可得小心着些,别被他们背后放了冷箭。”
裴钧权且与他一笑:“眼下泰王急着提蔡沨入京问罪,蔡飏还牵着唐家的案子,蔡家的老三新科刚过又正待点官,蔡延这三个儿子都不叫他消停,他那日子可不比我好过,眼下总该要叫我清净片刻的。”
曹鸾听他尚能应对,神色便舒开些,碍着部院外人多眼杂,也不与他更多闲话,只说还要赶往梅三娘处,便转身就要上轿离去。
裴钧眼看他身后的黑衣护卫依旧亦步亦趋跟着,心下就似被针扎着,一时不忍,蓦地出声:
“老曹!”
曹鸾皱眉回头,不乏关切地看向他:“怎么,还有事儿?”
曹鸾身后的黑衣护卫也随着曹鸾看向裴钧,那冷厉的目光投在裴钧身上,叫裴钧神台一醒,按捺心绪,仔细作想一二,才摇摇头笑道:“没事儿。我就是想起上回你说萱萱病了,我也不得空去瞧瞧,想问问她眼下可大好了?”
曹鸾一愣,确想起此事,忙扯起个笑:“大好了。亏你忙成这样还记挂她,转头叫她知道了,准得开心几日。”
裴钧不等他说完又问:“那嫂子最近也好么?”
曹鸾面上笑意一凝,目色微转,碍着黑衣护卫还在,勉力答上一句:“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裴钧听了这话,眉心却几不可见地一蹙,看向曹鸾的目光也乍然闪动,言语间慢了下来:“成……那我就放心了。萱萱那身子,从小就不好,可得仔细关照,往后若再有要看大夫的时候,哥哥干脆派人告诉我,我进宫去请太医给她瞧瞧。”
他这话说得平平实实,却好端端叫曹鸾眉峰一跳,曹鸾目中顿起惊诧之色,一息间又强作平息,很快便冷静地顺着他话道:“孩子家家的老毛病了,也不碍事儿,大夫说她长长就该好了,你就甭费心了,顾好你自个儿就是。”
说完他暗向裴钧挤了挤眉眼,又再向裴钧道了声别,终于再度转身走向轿子——只是走着却又回头看了裴钧一眼,目中隐含深意,旋即才上轿同那黑衣护卫走了。
裴钧目送曹鸾的轿子离去,沉思间收回目光,却见身旁自己的车架上,姜越已头戴面具靠在窗边,捞着帘子看向他:“如何?”
裴钧再度看向曹鸾远去的轿子和轿边步行的黑衣人,微眯起眼道:“老曹只怕是险了。”
他说完这话四下一看,先嘱咐车夫将马车赶至一旁小巷,才继续靠在车边问姜越道:“方才我问老曹妻女的境况,你可听见了?”
见姜越点头,裴钧便接着道:“那原是我随口问的,可老曹一答话,我却觉着像是哑谜。要知道,当年萱萱出生后,老曹和他媳妇儿是开心坏了,只因萱萱没袭着他媳妇儿的哮症,一身肖了老曹从小就康健,从来难得请一次大夫。所以自打萱萱一出生,我同梅六每每问老曹萱萱好么,老曹都大半会答:能有什么不好的?可若是问起他媳妇儿林氏,老曹却惯常会说:老毛病,不碍事儿。”
姜越听来一诧:“那他方才,竟是答反了这两句话,这岂非……”
裴钧抬指竖在唇边,向他点点头,抬手扶住马车窗框,压低声道:“没错,这许是老曹故意说给我听的。虽不知他眼下究竟是怎生境状,但这事儿必然与姜湛脱不了干系。”
“我回府即刻命人去查。”姜越握住他放在窗边的手,“别担心,眼下为时不晚。”
裴钧反握住他手指正要再说,一旁刑部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
裴钧心猜是李偲被放出了,连忙拍拍姜越手背踱出巷口,只见那部院大门处,果真是刑部一干衙役架出个宽肩厚背、衣衫肮脏的汉子来。
被架出的汉子涨红了脸,一容怒泪,一面被衙役架出大门,一面奋力挣脱着仰天悲啸道:“你们这些个狗娘养的昏官!平日里吃喝嫖赌、贪杀抢骗没人管,我爹他上无愧天地,下无愧黎民——却竟叫你们这帮杂碎害没了命去!你们还我爹的命来!还来!——”
“骂谁呢你?趁早闭嘴!”一众衙役将他掀下石阶几脚一踹,任他狼狈跌在道中青砖上匍匐着膝行两步、极度忍痛地伏地痛哭着,还不忘厉喝一声,奚落他道:“你这莽汉,别给脸不要脸。你爹真有那么厉害,今日怎不是他来保你出去,反倒是个讼棍来保你的?——哎哟,你爹怕不是没命来罢?”
“哈哈哈哈!”四下差役齐声哄笑,还没等再说出话来,却见一旁已匆匆走来个赭色补褂的人影,上前竟要扶那汉子。
打头的衙役眼尖,先认出这人来,眼睛都瞪圆:“哟,裴大人?”说着见裴钧扶人吃力,又赶忙招呼周遭几人要上前帮衬,岂知刚走下石阶,就被裴钧挥手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