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喜乃是大顺这儿的风俗,新人成亲那一日傍晚需叫来两方亲朋好友举办宴会,是以也叫昏喜。
此刻不过才巳时,午时都未到,赵斐同穆莞尔二人显然已经等不及了。虽然赵澜时常去看望赵玉,可他们到底担心。
一整日心绪不宁,只等天色渐渐黯淡,弘昌馆中的风也更凉了几分。终于,赵澜隐约看到敞开的门外一抹亮眼的红色。
这也是大顺风俗,出嫁当日,仆从去请新娘亲眷之时,需手中提一盏红灯笼,意为红火喜庆之意。
“澜儿,快些去将我准备的东西拿来。”穆莞尔也瞧见了,立时迫不及待道。
赵澜应是,立刻冲到赵斐房间,早将桌子上准备的一件穆莞尔亲自裁剪的衣物还有鞋子捧在手中拿出。这些衣物鞋子上,另外放着了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里面却是两三样南赵独有的喜糕。
前些日子,赵澜外出买了一应物品之后,穆莞尔亲手准备的。
在南赵,女子出嫁,若是有兄有弟,便让兄或弟一路捧着,待女子上轿,才递于女子。若是无兄无弟,也可由父母手捧。若二者皆无,也可有身旁亲眷手捧。若是这些都没有,那就要议论这女子是个可怜人了。
待赵澜捧出衣物,穆莞尔眼眶便泛了几分红意。
原先在南赵,她也在思索赵玉的婚事了,已经着人为赵玉挑选了不少南赵青年,也早早命丝纺的人在为赵玉织一件最华贵美丽的出嫁喜衣。
可惜,这些尽数没了。
赵澜同赵斐二人劝慰了穆莞尔几声,这功夫,许典那儿的仆人尽数到了,弘昌馆忽的热闹了起来。
黄昏。
许府许久未曾如此热闹了,门外尽数都是马车、仆从,门口早有管事的连声唱名,很是喜悦。
许典早年丧父,母亲在一次贩卖编织草鞋之时被一县令之子打死。许典一怒之下,杀死对方一家十六口,之后逃窜山林。后来是见大顺变法,公然不计出身选举人才,许典自认孔武有力,这才举石狮而投。
算来,许典父母皆亡,加之亲眷疏离,之前发妻气郁而终,无有子嗣。是以他虽是官至驷车长,已经是大顺的三等爵,每月俸禄加之虚封之地的各项税收已经叫整个许府的库房堆满了钱财,可他却也无用武之地。
每日日复一日的保持着忠诚,不与同僚结交自己也不曾有别的爱好,日子过的十分简单清淡。
之前也有人想着让许典纳一房妻妾,可他尽数拒绝了。
这一次,是上皇下旨意。
不管愿意不愿意,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忠臣者,他都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
当然,许典的这种做法也让周显很满意。本来,对于一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又不娶妻生子也没父母的臣子,君王其实都不会很喜欢他的,因为这样的臣子没有把柄,他真的决定要做一些事情毫无顾忌,所以周显绝对不会对这样的臣子委以真正的重任。
但许典是个例外。
他从来投效的那一天起,一步步向高高在上的圣皇证明了他的忠诚。
昏喜宴会开始了,赵澜三人被请上桌。
这是第一次赵澜这么仔细的打量许典,他是个极其身材魁梧的人,一头浓密厚硬的头发挽成发髻,只是今天的发冠贵重一些。红色的喜袍明明很宽大,穿在他身上倒是有些紧实了。
大约是感受到赵澜的打量,许典一下低头,视线跟赵澜撞上。
许典的容貌是周正中带着几分凶恶,浓密粗壮的眉毛,锐利的眼中像是时刻带着几分煞气。一瞬间,赵澜首先有些慌张的撇开了眼神。
对方是一个百战的将军,见过了数场战争的凶险,那种气势不是赵澜可以比拟的。
赵澜端酒樽喝了酒,又连连倒了好几杯,直到喝完了一壶。
“澜儿?”穆莞尔发现了赵澜的不对劲。
赵澜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心情所致,眼中、鼻尖都泛了些红意。他摇摇晃晃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
有人将目光投掷过来了几分。
夜间的风有些凉了,到也吹的赵澜清醒了些。他深吸了几口气,又在原地仔细理了理自己的衣物,待瞧着整齐了,这才才十分稳重的朝许典走去。
近了,赵澜双手交叠与胸前,而后伏腰平推而出,朝着许典庄重行礼。
许典先是有些不解,却在赵澜行第二次礼之时扶住了他,“这是何故?”这是许典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同赵澜说话,虽他二人见过,之前却也只限于点头之交。
赵澜面有凄楚,“不日起,我同爹娘即将返回南赵,日后怕是不能再回于此地了。今日同姊姊一别,日后若再能相见,便是得天之幸。
自小,我顽皮些也不学好,姊姊比我聪慧,却时常护着我替我挨罚,我同她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今日姊姊嫁与你,于我等而言,如今却是高攀。我别无它求,只求大人日后好生待我姊姊。若有一日我姊姊年老色衰,或大人另有所爱,也请莫要为难我姊姊,给她一方小院,叫她平静度日即可,还请万万不要为难于她,我在此拜谢了。”
许典一手扶着赵澜的手臂,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答应你,我活着,驷车长府邸就永远有她一席之地。”
“多谢大人。”赵澜长松一口气,后退一步却又是长长一礼。
许典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另外一边,赵斐二人原担心赵澜生出事端,此刻见是如此,二人心中自然欣慰。不知何时,或是南赵突逢大变,或是他二人身体不便了,也或是赵玉也走了的原因,赵澜快速的长大了。
赵斐瞧了穆莞尔一眼,他的心理,仿佛赵澜昨日还是个孩子,还是个胡闹的不爱学习的也不知疾苦的孩子,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但他今日却长大了。
他学着站到了他们的面前,他在尝试着保护保护他们,也尝试着一步步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这一晚,赵斐很开心,也放心了很多。
原先,他最担心的就是赵澜。他担心他走了,谁又能来照顾他呢。赵玉嫁人了,她不可能时时刻刻来提点赵澜。
但现在,他终于放心了。
赵斐身子不好,又过了些时候,他许是吹了风便咳嗽了。穆莞尔同赵澜担心他,便打算提前离去。
许典这儿叫人备下了马车的,只是穆莞尔叫赵澜留下了。赵玉孤身一人,若是这昏喜之宴都未有亲近之人留于最后,实在凄凉了。她不忍心女儿如此,又见赵澜稳重了许多,也就放心赵澜带昏喜之宴后才回。
昏喜之宴至戌时才结束,原先送给赵斐二人的马车早回来了,刚好可以再送赵澜一回。
赵澜这回真有些醉醺醺了,难得今日高兴些。
宾客逐渐退去,原先热闹的驷车三等爵府邸也逐渐恢复了以往的肃穆清淡。赵澜还能走路,只是有些打摆子。
“小心些。”许典一身喜袍,嘱咐扶着赵澜的仆从。
待上了马车,许典又检查了,见赵澜立时趴在马车车厢中昏睡了之后才放下车帘,“一路上驾车不要颠簸,宁可慢些。”
车夫立时应下。
许典又道:“赵君子喝醉了,若是到了弘昌馆还未醒,便叫弘昌馆中宫役来扶他即可,不必一定要吵嚷醒他。”
“大人放心,我记下了。”
许典略微点头,只见马车慢慢过了街道转弯,这才沉默着离去。
第21章 让你可好
几分凉意从额头慢慢沁入肌肤,赵澜皱了皱眉恢复了几分精神。模糊的,他听到有人在轻轻拧干什么过滤水分的声音。
赵澜抬手将手背压在了眼睛了上。
屋子中点了烛光,有些亮了。赵澜此刻并不想醒,想来必然是许典着人将他送回了弘昌馆,总归也不碍事。
额上的巾帕叫人换了一块儿,不一会儿,又一阵淡淡幽香传来,很是好闻,倒是叫赵澜睡的愈发舒服几分。只是半响,赵澜忽的坐起身,又一下掀开了纱帘,果然见此处不是在他居住的弘昌馆偏殿之中。
方才那淡淡幽香十分独特,赵澜只在一处闻到过味道。
“醒的急了些,容易伤身子。”不远处,周显坐于软塌一侧,这会儿正低头摆弄案台之上放置的棋盘。
寇连进亲自走到赵澜那儿,端了一杯凉茶于他,“赵小君子,这是上好的雾露茶水,最是解酒,您喝一些,明日半分不会头疼难熬。”
赵澜一个警醒,却是从床上翻身而下,诚惶诚恐道:“臣下失态了,不知上皇在此,还请恕罪。”
“你倒是诚惶诚恐。”周显摇了摇头,又轻笑了声,“朕尚且记得你意气模样,同那时的你比起来,赵小君子胆小了很多。”
赵澜仍旧恭敬跪于地,却道:“当时上皇自称于‘韦国璞’,臣下只是不敢违逆上皇所愿而已。”
周显深深打量了赵澜一眼,抬手示意道:“起来吧,朕知晓你便是下跪行礼,心中恐怕是不愿的。”
“臣下惶恐。”
周显不语,只是招了招手,让赵澜坐于他对面。
待赵澜落座,周显随意分拣着棋子道:“今日,你便再当我是韦国璞便是。”
寇连进已将雾露茶水重新放置在赵澜跟前,周显说话间,还用手示意了下赵澜,叫他喝些醒酒。
赵澜略微垂头,眼中浮现几分思索。半晌,到底举了茶杯喝了两口。
“今日,你我随意聊聊。赵君子,你可知于我而言,这世上之人分两种。一种是识时务者,他们看清时事,知晓在何种时间何种境地做何选择,这种人会在大势之下心甘情愿向我下跪。另外一种,他们的心理可能是不愿的,也不认同我。
但是为了权势也好为了活命也好,为了需要有顾及的家族也好,他们还是跪下了。这两种人我都可以用,也都接纳他们。但凡是这两种之外的,那就是我的敌人,是真正需要消灭的敌人。”
赵澜双手不由放置于身前,身体也稍微紧绷了些。
“赵小君子,你实则也是第二类人。你是不认同我的,甚至仇恨我的,可你担心你的父母你的姊姊,你又不得不向我行礼以此来表示你对我的认同。”
“上皇……”赵澜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别紧张,我说了,现在我叫韦国璞,你仍旧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忘年好友。甚至,你还可以叫我一声伯伯。”
赵澜好容易积累起的几分勇气,这会儿又叫周显给击溃的七零八碎,脑袋都昏沉了。
“赵小君子啊。”周显忽然直起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澜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望向他。
周显今晚穿了一身皂色的帝王常服,到底比那日身着冕服时的模样稍微平和些。
“这世上这二类人于我而言都不缺,我倒是不想赵小君子成为这第二类人。”
赵澜心头狂跳,他不是第二类人?立时想到方才周显说这二类之外便是敌人,赵澜便有些惊惧。
“臣下从无谋逆之心。”赵澜急道。又想起那个可怖的梦境,赵澜补充,“上皇,臣下这些时日只同父亲母亲二人居于弘昌馆之中,旁人从未结交过。诸国他人,更是从未有过往来。”
闻言,周显略微皱眉,又瞧了赵澜一眼,“赵小君子,我非是此意。”
寇连进见此,暗中示意了下,顿时屋中原先就如木头人似的宫役们便同他一起退到了门外。
“我之心中所思,之前已然讲明,赵小君子当真不明白?”
赵澜不语。
“若留在大顺,我原先所说之话字字当真,绝不食言。且赵姬嫁于许典,你既同她一母同胞,感情深厚,也可时常同她往来。”
赵澜抿紧了嘴唇,周显所说之话他未听进几句。只他方才所说之话,不过片刻便传入周显耳中,可见诺达一个大顺皇都,他们这些诸国之人一言一行尽数有人查看着,这是何等恐怖。
见赵澜迟迟不应,反倒又是恍惚模样,周显也是有些发气。只思来想去,既无法拂袖而去,又没法真落了面子哄劝他,一时还真有几分上下不得,颇为无奈。
半响,到底还是周显略过了留于他身侧这一话题,只将分拣好的一盒棋子递于赵澜,“可会下棋?”
黑白棋流传已久,各国其实规则都有几分不同。后来大顺逐步消灭诸国,各国之人也就逐渐以大顺黑白棋之规则以为规则,而后流传于世了。
原先读书赵澜不行,可这书籍之外的小道,赵澜倒是精通。
“自是会的。”赵澜应道。
周显整理了下衣袖,笑道:“如此,便同我下棋吧。”
赵澜恭敬应是,心中却想一会儿找机会,先赢几盘这位上皇。自然,若这位上皇棋力不行,他也需让他一些。太过了,恐怕周显就该火了。
赵澜执黑先落子。
一个时辰后,寇连进小心进门来添些衡芜香,又给赵澜同周显二人上了热茶。
赵澜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手中执一枚黑棋,眼睛瞧着棋盘半晌不动。时间久了,一眨眼便有几分刺痛。
周显喝了口热茶,笑道:“不必较真,你认输便是。”
半个时辰连下了五盘,前三盘结束之快都出乎赵澜的预料之外,输的委实叫他难堪。之后两盘他打起了精神,倒是有来有往,叫他拖延到此刻。
“赵小君子,我让你几子可好?”周显分明语带戏谑。
赵澜约是盯着棋盘气急了,也自觉丢了面子,脱口而出道:“谁让你让了,我不过仍在思索,未叫你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