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这日正巧是大雪节气,镐平郡也是相当应景的下起了雪,虽没鹅毛那般大,却也胜在纷纷扬扬,盖住了镐平郡里不少的平房,真真是应证了银装素裹这四个字。
阿昀从一片白雪皑皑的雪幕冲进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雪,又搓了搓冻红的双手,这才进了屋子里。
屋里放着几处火盆,衬着阿昀暖烘烘的,身上也暖和了不少。阿昀照例往床上那处看,又是叹下一口气,这都算得上是第五日了,夫人依旧没有醒过来。
但他也不怠慢,从怀里拿出方才去许大夫那取得药,就在门前支起炉子煎了起来。
要说阿昀怎的就敢在这儿就煎起药来,定是和温怀舟脱不了干系。温怀舟见这几日天气越发凉了,就特许偏院的仆从们能在院子这煎药,一来比较方便,也不至于趁着煎药的间隙就没人照顾苦童了,二来后厨人多眼杂,前几日众人忙活的时候没怎么注意,不小心把那蛊药给踢倒了,温怀舟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种事,就直接让阿昀在院里煎药了。
阿昀把药放在门口煎也就没管,回到屋内干了一个时辰的活,这才抻着腰出来查看。
这时,外面这人似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极为矫健地跑走了。却依旧让屋内的阿昀听到了那慌乱地脚步声,便急忙打开门,自然是不见了踪影。阿昀左右一瞧,只在右边院子那处发现了雪地上一深一浅的脚印。
那脚印停在了正院和偏院的围墙边,阿昀就是再傻也知晓那人定是藏身在那儿,便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步子往那处走。
临到那处,阿昀就越紧张,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却还是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猛地跳到那墙后,却发现墙后空无一人。
阿昀当即便愣了,又往四周看了看,一无所获。这下才悻悻地回了屋子,心想这人定是对这药做了些手脚,正准备倒掉的时候,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阿昀又惊又喜,赶紧进了屋子。
昏迷了五日的苦童竟然醒了!
阿昀赶紧把一直咳嗽的苦童扶起来,又是问他身体如何,又是问他是否要喝水,紧张极了。
苦童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看了半晌才知晓自己正躺在床上,正好对上了阿昀关忧的目光,张嘴准备询问,却发现哑得说不出话来。
阿昀见状赶紧为他倒了杯水,扶着苦童喂给他喝。苦童喝得很急,即便这杯温水像是强行在他喉咙里撕开一条道,但他实在是渴坏了,便也顾不上这点痛。
苦童喝完水脑子也清醒多了,便哑着嗓子问阿昀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阿昀赶紧点头,并稍微给苦童解释了下自己昏迷的原因,又让夫人放宽心,有一位很厉害的许大夫每日都会给他开药。
苦童了然地点点头,睡得太久了,便想起来活动活动,阿昀见状也只得应着,在一旁小心搀扶着,生怕会出了问题。
他看着外头的雪有片刻失神,便也坐在桌子前边喝热茶边赏雪。
苦童并非文人骚客那般有这诗情画意赏雪,不过是看着这雪就想起了曾在风岚山上的日子,每逢冬季他都在山上把雪堆成人,让它和自己做伴,玩到一身都是雪泥回庙的时候,虽免不了被师父一顿骂,可是骂完后,师父都会拿出一个热气腾腾得烤红薯……
苦童这般想着,心里却泛着酸。曾经和师父一起生活虽是清贫苦寒,却从未有一刻像这般难受。现下生活在锦衣玉食的温府里,虽说日子过得好了,可心里却总是堵得慌,过得都是心惊胆战的日子,又害怕自己会被突如其来的灾祸选中。
苦童苍白无色的脸上挂上了一抹苦笑,便越显可怜了。
阿昀见着苦童穿的单薄坐在窗口也不是个事儿,又是拿大貂给他披着,又是加了几个火盆,苦童看得是哭笑不得。
苦童几日未吃东西,喝这么几口茶早就打通了饥肠辘辘的胃,适时,这胃还反抗的叫出了声。
阿昀听到后,一拍脑袋,怨自己怎的把这个给忘了,叮嘱苦童两句便去后厨拿吃的去了。
苦童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百般无赖的看看雪景,又起来走了几步。过了近半个时辰那阿昀竟然都未归,这下他就颇为讶异了,害怕这小厮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故,便披着衣服准备出门瞧瞧。
正巧看到了那蛊阿昀忘记倒掉的药。
苦童心知这是阿昀所说的那方子药罢,猜这阿昀估计是瞧见自己醒了,把这茬搞忘记了。便自己动手把那火盆子灭了,端起药进了屋,准备喝了这药再去找那阿昀。
他倒了一小碗,等他稍微凉了些才一口闷尽。
适时,阿昀回来了。
他那身衣裳上都是雪,脸被北风吹得通红,却也饱含笑意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食盒:“夫人怕是等急了罢?方才我去那后厨要吃食,正巧刚做的吃食都被琛玥郡主要去了,小的便只好在那等着……”
阿昀忽然看到苦童面前的药,话音戛然而止,赶紧上前来问他道:“您可是喝了这药?!”
苦童愣在原地,不知阿昀为何反应这般大,但也诚实地点点头,看向阿昀的眼里都是茫然。
阿昀犹如晴天霹雳,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忙询问他喝了多少。
苦童如实说不过一小碗罢了,这才让阿昀稍微冷静了些。
苦童发现了阿昀的不对劲,试探性地问道:“这药……可是出了问题吗?”
阿昀眼神躲闪,一时思忖不知该告诉苦童好还是不该告诉的好,看苦童这般样子,并无什么异常,心里暗自思索是否是自己多疑了,闹出什么笑话可不好。又看苦童好不容易醒来了,便也不想让他为这事徒增担忧。
“没事儿!就是方才小的瞧见什么虫子爬进去了,怕是给主子喝会出什么问题,正准备把它倒掉呢!”
苦童不禁笑出声:“虫子进去罢了,大惊小怪什么,咱们把它捞出来便是,这药我再喝两口罢,免得浪费了……”
阿昀哭丧着一张脸,赶紧打断他:“夫人不要!小的看这虫子非同一般,要是身上带点毒可如何是好!”
苦童思索片刻,不禁认同阿昀,再说这温府又不差这点药钱,便也由他去了。
温怀舟今日穿的是白锦裘,虽衬得他玉树临风,煞有翩翩公子的气质,却和皑皑白雪几乎融为一体,眼神不好的怕是都看不见这还有个人。可他此刻却站在屋檐下抻着脖子往那窗子里看,似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眉头紧锁。
可这一幕被正巧被出来倒药的阿昀撞见了。
阿昀向来一根筋,脱口而出便说道:“三少爷?您怎的在这?快去屋里取取暖啊!”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能让院子里外的几人听得清清楚楚。
温怀舟闻言脸都黑了,瞪着这位相当不识趣的小厮半天没说话,气不打一处来。
他便只好轻咳两声,挺直了腰板,踱步进去了。
苦童见着温怀舟来,仍是心有余悸。便也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轻唤一声:“少爷。”
温怀舟将准备拉起他的双手悻悻地收回来了,听他声音又小,嗓子又沙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却也将双臂抱胸,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身体可是好些了?”温怀舟挑着眉看着苦童,这话还是他思索半晌才说出来的。现下看着面前这人,在心里都不禁“啧”了一声,真不知这人从前都怎么活过来的,能有这种把自己的脸色搞得如此苍白的本事,当真佩服。
苦童轻轻点头,语调还是沙哑:“是的,身子好多了。”
温怀舟闻言又是一个皱眉,这脸色都苍白成这样了,哪还称得上“好多了”?
可温怀舟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饶人:“我看还差远了罢?这才好了一天就到处走动,真当自己身子骨有多硬朗!”
苦童被这么一说,吓得浑身一颤。这也不是苦童他懦弱,只是被温家人这么骂多了吼多了,便成了条件反射了。
温怀舟见这样子心里头也跟着发颤,但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思索片刻才憋出一句:“快回床上躺着罢!”
若说这句话和温怀舟上一句话有什么差别,那便是声音小了许多。
语气还是一样的恶臭。
苦童闻言也不反抗,反而轻手轻脚地真跑床上去了。温怀舟见状又无语了,一时间抓耳挠腮地不知怎么办,又拂袖而去了。
阿昀打心底也是怕这尊大佛,看着人家走了,还毕恭毕敬地恭送温怀舟离开。
温怀舟的脸更黑更臭了。
这么几日调养,苦童的身体确实好了许多。阿昀也不敢再犯上次那回错了,死守在炉子旁边寸步未离,就怕又被什么有心人给瞧上了。
连着几日大雪的大雪竟然停了,可这厚厚的雪,一时半会儿是化不了的,像是为苦童这一方小院铺上了一层雪白的绒毯,煞是别致。阿昀和苦童本就年龄相仿,这下看院子这般景象,一个两个也坐不住了,纷纷出来玩起了雪。
他俩不是将其堆成人,就是丢着雪球砸向对方,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俩人银铃般的笑悦耳动听,任谁听这声音都会不自觉的跟着笑出来。
俩人疯玩了一个时辰,却总觉得不尽兴,正准备继续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一旁忽然出现一个女声打破了这种和谐。
“二夫人可是玩够了?玩够了就快去给我家郡主敬杯茶罢,郡主都等许久了。”说话的是琛玥的陪嫁丫鬟芩芳。
可是仔细一品,这“二夫人”和“等许久”几个字却咬的极重,那小巧的脸上满是轻蔑,双手绯红,似是在一旁等许久了。
苦童和阿昀面面厮觑,心知这种事儿还真就没法翻篇了。苦童心知理亏,琛玥新婚之夜正是自己晕倒的那日,这敬茶当是翌日就该去的,可苦童晕倒了几日,又修养了几日,生生将这茬给忘了。
苦童一身短褐粗衣,更何况上头都是雪水和污泥,便向这丫鬟说道:“让我换身衣裳再去给郡主敬茶可好?”说着便往里屋走去。
可这芩芳也不是善茬,不知是做事一板一眼还是可以要让苦童难堪,拉着苦童说道:“欸,别啊二夫人,我家郡主恭候多时,不过想喝你一口热茶罢了,这衣服嘛,敬杯茶后回来换便是,我家郡主向来通情达理,最不喜繁文缛节了。更何况,我方才等夫人玩耍已是等了许久,现下您要是再进去换身衣裳,于是又得花个不少时间,只怕我会被郡主责怪啊。”
这话说的极为可怜,却偷换了概念,这仆从等主子本就天经地义,不过是欺负苦童不以主子自居罢了。苦童听了这话,确是左右为难,见着面前是位姑娘,实在不好对她说些什么重话,只好随着去了。
这还是苦童头一回进风烟苑的正房,果真内有乾坤。
可刚走进去都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却看到了几位熟悉的身影——正位上端坐着许久未见的温夫人,一旁是琛玥郡主,左边的客位却是温二夫人方含情。
苦童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是被琛玥和这丫鬟摆了一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选自高适的《别董大》_(:τ」∠)_
第14章 灾复始
果不其然,众女眷瞧见苦童这样子,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惊讶。而琛玥和温夫人除了惊讶,还多了几分轻视和讥笑。
尤其是温夫人,一身雍容华贵的红色狐裘都衬着她极为矜贵,凤眸毫不客气地苦童的身上逡巡,心里对他止不住鄙夷,她也是许久未见这苦童了,只觉得这人活得连个下人都不如,可当真丢脸。
“哟,这病可是好了?好了也不能穿成这样就来敬茶罢,莫不是生了场病把先前殷嬷嬷教的礼数全都忘记了?”说话的正是温夫人徐凝梅,她说话向来不留情面,现下给苦童说的也颇为难堪。
反倒是方含情在一旁温柔如初,眉宇间多了一丝忧虑,却受制于徐凝梅的压制,一句想对他关心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琛玥郡主依旧美丽动人,但脸上似乎多了分倦态,除了眼里有些嫌弃,还真就有些兴致缺缺,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确是本郡主让他不将就这些礼数的,敬了茶便就回去罢。”
温夫人无语凝噎,心里颇为窝火,她在府上□□惯了,大大小小的事基本上都得经过她的手,确是这温府第二大的主子,自是没什么人敢忤逆她。却忘了这琛玥可是自小被宠大的主,宫里人都好声好气的伺候着,更何况是这小小的温府呢?徐凝梅这么一想也就由着她去了。
一旁一位丫鬟上前给苦童递茶,苦童对这个琛玥郡主向来没什么成见,这下便毕恭毕敬地为她递上这杯茶。
这琛玥极为慵懒的接了,原以为她会顺势喝下去,没想到直接倒在地上了。
苦童当下愣在原地,脸庞都是惊讶和无奈。
惊讶是琛玥前一秒才为自己说话,无奈的是下一秒琛玥就让自己难堪。
也许是对这事儿意料之中,惊讶后的苦童倒是释怀了,自嘲地想着,这琛玥虽是才来温府,却比自己活得通透多了,和这温夫人如出一辙,不愧是自小当主子当惯的人。
琛玥倒掉后,还顺手把杯子丢在了地上,好在地上铺着毛茸茸的绣毯,才没能把这杯子摔碎。她都未看苦童一眼,自顾自地把弄芊芊玉指,而后才慢悠悠地说道:“这水也太凉了些,重倒罢。”
苦童仿佛梦回那日初到温府的日子,也是这般被人刁难,只是那次的始作俑者现在却在一旁看着,反倒换了个和自己同岁的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