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童起身准备进一旁的厢房里给清毓道谢,可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开,于是他悄悄开了一个门缝,瞧见清毓依旧酣然入梦,闷在被子里头睡大觉。于是苦童也不再打扰他了,轻手轻脚地离开这梦香楼。
好在梦香楼素来午后开张,一路下来也并未碰着一个人。
出来后,苦童自然不敢再往那廊庵巷多看一眼,膝盖上虽是仍有擦伤,走路一瘸一拐,却也走的极快,脚底生风。
他一直低着头走路,没看街坊摊甚至行人一眼。
不过一刻钟,这天真就亮了,确是苦童所想的大晴天,人也回到了温府。可这温府的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侍卫甚至门童,苦童心想许是他们还未起罢,便从熟知的旁门进去了。
一路上都没有碰上一个仆从,当真让苦童大跌眼镜,温府的仆从向来卯时就得起,何时见过这般怠慢的时候。
可是直到苦童回到风烟苑了,才终于知晓这一路上为何一人都没了。
温府上下两百名仆从全部跪在院子前。
风雨欲来。
苦童心里“咯噔”一跳,放松的心情瞬间变得凝重,他轻着步子迈进院门,一路上忧心忡忡,如履薄冰。
直到看清仆从前一字排开的轿椅上坐着以温怀舟为首的主子们,苦童的心是真的坠入谷底。
两百仆从和正位上坐的所有主子都看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苦童,还未等苦童再走出一步,正坐上的温怀舟忽然哑着嗓子大喊一声:“众人听令!速将苦童拿下!”
不一会儿,立刻飞出两名严阵以待的侍卫,一把制住苦童的双肢,将他本就有伤的双手再次绑起。
苦童这一会儿除了愣住,忘记反抗他们以外,还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不懂前一天和自己拥抱的人,今日怎的会大变样?
他怔怔地看向正位上的温怀舟,他的眼睛冰冷且布满红血丝,眼底尽显青黑色眼带,下巴甚至冒出些许胡茬,整个人犹如深渊里的厉鬼,浑身上下散发着阴翳和愤怒。
苦童也被他那阴郁的眼神看得心惊肉跳,不一会儿,一旁两人就像对待罪人一样,狠狠地压下苦童的背,让他跪坐在地上。
这一下给还未痊愈的膝盖来了个重创,纵然胸腔起伏不定,却由于昨夜身受重伤,依旧说不出一个字。
温怀舟一左一右坐着的正是那温夫人和琛玥郡主,看着他的眼神和温怀舟想必,有过之而不及。那温夫人向来雷厉风行,看着这个始作俑者,活要把他吃了,食指对着苦童一指便说道:“说!昨夜去哪儿了!为何一夜不归!害得我们温府上下几百号人寻的你一夜未寝!该当何罪!”
苦童是闻言真是觉得讽刺极了,他曾经在这个温府里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甚至把他当做一类可有可无的空气,现下又跑来说温府上下老小全都来寻自己?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他这些话怎么样也无法说出口,只得默默承受了。
琛玥在一旁冷喝一声,火上浇油地说:“怎么?成哑巴了?话都不会说了?本郡主看你这就是做贼心虚,不敢说话了罢?”
苦童苦笑一声,只是轻轻摇头。为何温府的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想的如此居心叵测?又为何总是能往自己身上无中生有些可笑的事?
琛玥看到此人终于有些反应了,便继续问道:“呵,这个时候怎么就不装了?咦……你这身衣裳,若没记错,你并没有这件衣裳罢?本郡主还真是好奇,你是去哪住了一夜还能换衣服的?”
苦童愣了,显然没有料到琛玥连这个都会注意到,他急着张嘴说话,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清,支支吾吾了半天,让这些人听着,倒像是因为心虚才说得断断续续。
可只有苦童自己知道,他吐出的这几个音符已经让他的心肺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整个人疼得抽搐不已,可还是倔犟地想还自己一个清白。
“我……没……我……”
“够了!让你说这么几个字就这么难么!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是再用这种态度敷衍我,可休怪我不客气了!”一直未说话的温怀舟此刻咬牙切齿地说道。
苦童看着面前的这些人,只觉得各各面目可憎,他茫然失措,甚至嘲笑自己,他又何曾不想解释呢?可是命运偏要给自己开如此巨大的玩笑,连这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你,可知错?”温怀舟深吸一口气才吐出这句话,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些话,他的面目极其狰狞,却狠狠地盯着苦童的面容,似是要从中看出一丝破绽。
苦童轻笑一声,差点没忍住眼底的泪。
他在风岚山上被污蔑是凶手的时候,他没有错;他在嫁进温府的时候,他没有错;他帮助怀澜查案的时候,他没有错。可是这个世道呢?他们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可知错?
是别的人杀了怀澜,可他们从未想过帮她查过哪怕一次的真相,只问自己可知错;是他们让他嫁进温府的,却在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敬茶中说自己不通礼数,又问自己可知错;是他们从未认真听过或者信过一次自己所说的话,他们信的永远是自己的臆想,现下居然,还问可知错?
他从来没有做错,错得只是进了温府的大门,错的只是没有早在风岚山上被一把火烧死。
苦童压下心地的酸涩,拼尽最后一口气说道:“何……错……之……有?”
苦童的胸腔涌出一口血,却生生把它咽下去了。他的意识也开始涣散,他知晓这天快要拿去自己的命了,心里想的却是糟蹋掉清毓那么多好药,当真浪费了。
温怀舟滔天的怒意已经占据了他此刻的所有,自苦童进来之时,他就闻到了他身上强烈的乾元气息……这对于乾元极强的占有欲而言是致命打击,更是觉得自己派着这么多人去找他的自己可笑至极。
可倘若苦童只解释一句话,自己都会给他一个机会……可现在,不可能了。
温怀舟大声喊到:“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来人!给我家法伺候三十板!”
第20章 哀莫死
苦童听到这话,反而认为是一种解脱,遂没有任何反抗的他被架上了长凳上。
一旁两名小厮不等他反应,直接给了他一棍子。
第一棍。
这一下直接打在了苦童的腰上,惹得他浑身一颤,但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像是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第二棍。
如果说方才苦童真没尝出味,那么这会儿是真的知道疼了。
第三棍。
苦童逐渐变得精神涣散,心想明明是个大晴天,怎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四棍,第五棍,第六棍……苦童尚且能咬牙数到这里,这棍子都有苦童胳膊那么粗,更何况这两小厮不知轻重,倒像是打上瘾了,一下比一下重,每打一下,苦童就忍不住抖一会儿,可他就是倔强的连个叫声都没有,亦或是,更本发不出。
苦童脸色苍白得完全没法看,鬓角处的汗水还源源不断,他趴在长凳上的身躯却异常坚韧,两手死死地扒住凳子的一头,肩胛骨傲然挺立,除了有些颤抖,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受刑。
众目睽睽下的仆从们无不唏嘘,若是这长凳上的是自己,恐怕早就熬不住地叫出来了。
温夫人和琛玥见着苦童受刑,非但没觉得残忍,反倒觉得极为解气,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就差没有拍手叫好了。
与之格格不入的,该是坐在首位上的温怀舟罢,此人下令后便一直沉默不语。说是气也好,倒感觉他没方才那么气了,说是爽也好,反倒觉得他整个人都变得紧绷了。
自然,作为下人能看到的只有这些,倒不如多给自己操点心,真没准这些主子哪天不痛快了,拿自己寻开心又该如何是好?
苦童口腔里满是血腥味,除了方才自己吐出来的一口血,还有他在受刑时死死咬下唇溢出来的血,为的就是能够时刻保持清醒。
他感到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甚至腰臀上的疼痛都变得麻木起来……他甚至开始回忆曾经在风岚山上的一景一物,回忆起曾经和怀澜相依为命的场景,虽说那时候清贫困苦,也遭世人厌恶,却从未危及生命,活的逍遥自在。
他尝听闻那巴郡的三峡万木峥嵘,两岸猿啼声不绝,人们无不安居乐业;他尝听闻那青州的汪洋波澜壮阔,澄澈的海水恣肆拍打礁石,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尝听闻那西北的大漠孤烟精美绝伦,星河如同幕布般挥洒夜空,人们豪放不羁,一生浩荡江湖……
这是苦童向往的人间,一个没有束缚的自由世界。
只是让他每每回忆起这些希冀时,他的心情是甜蜜且向往的,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些东西早已与他渐行渐远,甚至是背道而驰。
苦童想,或许梦里会有罢。
如是这般,他才沉沉地晕了,仔细看,甚至还能发现他的嘴角浸着一抹笑,是解脱,也是快乐。
直到这最后一杖落下的时候,苦童已经彻底昏迷了,可是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没发现。
小厮立在一旁听从温怀舟发落,底下仍旧跪着温家的所有下人,一切似乎都没变,却也似乎都变了。
忽而,温怀舟甩袖离去,没再说一句话,亦没再看现场的所有人一眼。
这戏,徐凝梅也确确实实看足了,便打发打发跪地的下人们,准备回院子补觉去。可这琛玥显然还未“尽兴”,她跳下椅子,睥睨地注视苦童,说道:“哟?这是昏了?”
温夫人也看了眼,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没死了也就不错了,倒还真是个硬骨头。”
琛玥美目满是怒火,指着苦童就说:“就是因为这骨头太硬了,才能在本郡主面前一次次耀武扬威!温怀舟下手自然不会太重,可本郡主不一样!本郡主今日非得让他吃够苦头!好让他记着这种痛!”
琛玥真的狠极了这个苦童。她最爱的怀舟哥哥心里都是他,行,她琛玥可以大度,因为她向来不怕争不怕抢。可自己心心念念的洞房花烛夜,就是毁在这个人的手里!
她非得叫苦童给自己加倍偿还。
苦童本是晕厥的,现下却被一盆冷水浇醒,他冷得一哆嗦,仿佛梦回那个黑暗的夜晚,整个人昏昏沉沉,浑身上下又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感。
他无奈一笑,怎的死也这般难呢。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虽然也是看不真切,却也明白这处不是那黑暗的酒肉铺,不禁悄悄地松口气。
“哟,这是醒了?”忽而一句女声传来,即便苦童意识再怎么不清醒,自然也听得出来是谁的声音。
琛玥郡主。
饶是如此,苦童到现在也想不通这琛玥郡主为何时刻针对自己,可他甚至都不敢问一句,也只能默默叹口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到底是怕了。
苓芳正是泼水的人,这会立在琛玥的左侧,右侧还有琛玥的另一名心腹丫鬟香囊。这几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苦童,各各都露出鄙夷的神色。
这屋子极黑,却逐渐和苦童现下模糊的视力想融洽,他强忍着不适,用余光打量了这处。
这处显然不是温怀舟的风烟苑,除了琛玥坐的椅子并无他物,狭窄且黑暗,只有顶上的方窗有些光亮。苦童身上湿漉漉的,只要稍微一动,腰臀处就会疼到窒息,于是他小心翼翼,仍旧保持着跪趴的姿势。
“哼,这么贱的命还能活到现在,还真是稀奇。”琛玥丝毫不留情地说出这话,恨不得这人就此死去才好过。
苦童默不作声,目空一切。
琛玥最恨的就是他这幅自恃清高的模样,当下气得牙痒痒,命令香囊先给他一巴掌。
苦童没力气反抗,只得这么应下了。但好在女子的气力也就那般大,比起身后的伤和胸腔的伤还真算小巫见大巫。
“本郡主看你还没吃到痛,平素里不向本郡主行礼也就罢了,现下还如此目无王法,那些礼数都是白教了?”琛玥咄咄逼人,一声更甚一声。
苦童啼笑皆非,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温家的一个两个都用这种借口来惩戒自己,先前是问自己“可知错”,现下又来翻旧账,他反倒希望有个人能够痛快地说出他们就是厌弃自己,也好过一次两次的被斥责“礼数全无”、“目无王法”。
但他现下也不在乎了。
哀莫大于心死,只盼早日落入黄泉罢。
琛玥见着他依然没反应,更是气绝。当下心生一计,只觉得既解气又解恨。
“苓芳,快把那物什拿来。”
不一会儿,苓芳就端来一个木盘,上头放着一根根尖锐的银针。
苦童就是再愚钝也知晓她们过会儿会做些什么了。
“你可放心,本郡主现下可不会真要你的命!此物不过是给你松松筋骨,连滴血都不会流出来。本郡主只是想让你记着这种痛!让你这辈子都别妄想贪恋本郡主的东西!”
不等琛玥再多说一句,两位丫鬟一人抓起一把银针,对着苦童的脊椎骨刺去!绕是这般发不出声音的苦童,也不禁喊出了声。
与之而出的,还有苦童口里汹涌不断地鲜血。
苓芳和香囊到底还算年轻,见状,害怕的都不敢再做下一步。
可这琛玥此刻已被愤怒占据了头脑,一心只想把这个横在她和温怀舟之间的石头挪开,让任何人都没法靠近温怀舟。
任何人都不行。
“愣着干什么!给我继续扎!”琛玥竟比这针还要尖锐刺耳,脸上的青筋暴起,眼里都是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