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出了门,却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只是看着街上的一景一物阵阵失神。就这么鬼使神差的,竟已来到梦香楼的门前。
温怀舟自己都在嘲讽自己,干了错事儿不说还往人家刀刃上撞,当真稀奇。
可既然来了,也就不想走了。他不知为何,就想把这件事坦然地告诉白涟。
骂也好,打也好,起码温怀舟也能好过些。
风月场向来是晚上最热闹,梦香楼亦是如此,娇娘们穿着红纱在鼓台上暗送秋波,舞弄风姿。底下的纨绔子弟拍手叫好,掷金投银。嬉笑声此起彼伏,觥筹声紧随其后……
温怀舟看着这一幕幕,竟心升厌恶。
他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胭脂水粉刺鼻,酒肉臭熏天,暴露的姑娘更是唾弃得一眼都瞧不上。
为何会这样?
温怀舟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享受着酒池肉林的生活,深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和白涟在一起后也并未真正放下外头的花花世界。
可现下,给苦童标记后,他竟产生了这种念头。
当真可笑。
老鸨早就注意到了门口的三爷,讨好地跑过来问他:“三爷来啦,可是还找我们白涟公子?”
温怀舟正欲颔首,却忽而注意到了一个人。
“不了,今日我随意喝点酒,不必叫人,也不必惊动白涟。”
老鸨一愣,但还是堆满笑得应下了,又为温怀舟备了一个包厢,才款款离去。
温怀舟喝了两口闷酒,便倚在凭栏处,望着楼下那忙活的身影。
这不是那日和苦童一同逛花灯的人么?
因为那人看得极为面生,温怀舟便留了个心眼,今日竟在青楼里看到他……也说不上是怪异,而是有些不对。
只见那人灵活地穿梭在人群间,手里拿的碟子酒壶都要推成山了,也没见一点不稳。好不容易放回了碟子,又得去擦拭桌椅,一旁桌上的登徒子看到他就垂涎欲滴,逮着机会要揩他油。
可这人倒是很快察觉,反手就将那人胳膊拧成结,又使了劲把他推倒。
老鸨果然闻声前来,看到是他后似乎不惊讶,数落他两声,又给客人赔礼道歉后便没了下文。
温怀舟闷声喝完这壶酒,翻身下了楼。
他一路走出梦香楼,跟着那人拐过几个巷子,却忽而不见了踪影,温怀舟皱着眉四处张望,准备穿过那个巷角的时候,突然有人伸出一个榔头般的东西砸向温怀舟!
温怀舟身手敏捷,一个闪身就躲过了那个锤击,倒是那个举着棍棒的人趔趔趄趄地摔倒在一旁,还哎哟得叫个不停。
温怀舟上下打量着摔倒在地的清毓,心里疑惑更甚,便朝他走去。
清毓见状,害怕的紧,拖着身子不住地向后退,后来索性撸起袖子,警惕地望着温怀舟:“追了小爷一路!真当小爷我怕你了!来啊!有本事干一架!”
温怀舟心里默默无语,沉声问:“你和苦童究竟是什么关系。”
清毓闻言,方才装出来的狠一下便垮了,他看了温怀舟几个来回,终于想起是元宵那夜当众亲热的登徒子了!
这下清毓也不再装模作样了,他可知晓这人是苦童的主子,定是他惹不起的,便轻咳两声:“阁下可是苦童的主子?少爷您尽管放心,我与苦童虽常常出来玩儿,但苦童在府上干的活儿可是一样不少,还常常夸赞少爷您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呢……”
清毓沾沾自喜,这会苦童定要好好谢谢自己。主子怕下人偷懒这不天经地义么,许是苦童闯了什么祸让人家找上门来,幸亏自己灵机一动,给那苦童说了不少好话呢。
闻言,温怀舟的脸先是一阵黑,听了后半段后又多了笑意,当真怀疑。
而温怀舟也极为受用,连带着看那清毓都顺眼了几分,便继续问道:“苦童都告诉你些什么?”
清毓一个咯噔,心想坏了,感情苦童是知晓了什么深宅大院的秘密才让人找上门来的……适时,清毓也闻到了这少爷身上带着阵阵山茶香,心里咯噔一跳,莫不是方才对苦童做了什么见血的事儿,不然怎的衣襟上都是他的味儿……
也甭怪清毓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了,只因他下山前看惯了民间画本,自以为这京城里有钱人家都这样,便难免会往这方面猜。
温怀舟看清毓的神色就知晓定是误会了什么,他心烦意乱地捏捏鼻梁:“行了,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我此次跟踪你不过是心中有虑……苦童先前有一日受过重伤,你可知晓这其中的内情?”
清毓双眼微睁,显然也想起了和苦童初识那夜,但他不知当说不当说,眼神不自在地左右晃,就是没敢看温怀舟。
温怀舟惊讶,此人竟真是知晓内情,赶忙追问:“你定是知晓的!快告诉我!”
清毓看着温怀舟忽然就变得激动了,心里更是不安,还在抉择是否要说的时候……
有人来了。
“三爷,您怎的在这?”
白涟狐疑地望着地上的清毓和蹲在一旁的温怀舟,温怀舟看到来人也开始发愣,站起身来对白涟宽慰一笑:“方才本去梦香楼里寻你,忽而看到一个熟识的人,便跟着他说了几句话。”
真相已要浮出水面了,温怀舟心里自是非常着急,他解释后又着急的看向清毓。
可身后的地上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了。
白涟和温怀舟皆是一愣,但前者装作若无其事地挽上温怀舟的臂,娇嗔地说:“三爷,白涟这些时日甚是想你,便为您酿了梅子酒,可否赏脸尝尝?”
温怀舟失望地望了眼身后,这才点着头跟那白涟走了。
温怀舟暂且是放下了那疯狂的几日,可苦童却没有。
他这夜坐在偏院的窗口边呆呆地看着黑沉沉的天,背影有说不出的落寞。
“夫人,您可要来着糕点?”阿昀忧心忡忡地站在一边,手里端着托盘,上头摆着各色吃食,可苦童望都不望一眼。
苦童轻轻摇头,对阿昀微笑说道;“没事的阿昀,我只是有些没胃口。”
阿昀却仍是将它放在了桌上,祈愿苦童能吃一口。
苦童今夜未用晚膳,单单坐在窗口这处,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那姿态,真真是应证了那句“茶不思饭不想”,阿昀便将这些尽收眼底,却只能干着急。
苦童却是真的没胃口,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何。他沐浴完毕后,身体虽是极为虚弱,但走路并无大碍,便想着去找那二夫人方含情。
方含情得知温怀舟将苦童标记后,极为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悲怆。
“咱们乾元命里就是这样的,这辈子都只能依附着另一个人而活,你说可笑不可笑?”
就像菟丝花,只得将生命寄托在别的草木身上,逃脱了它们,自己什么都不是。
苦童现下一直在琢磨这句话,自嘲地想,还真是被二夫人一语中的。
是啊,他只是因为被温怀舟标记了,就因为想他想的茶不思饭不想,闻到任何别的气息就害怕得只想缩成一团,你说可笑不可笑?
就连苦童倔强的坐在窗口处,也是因为心存侥幸,侥幸的认为他或许会来。
可终究逃不过“或许”二字,一直到阿昀剪断最后一颗红烛,也没见着他的影子。
他的思念,已经从藏着掖着,变成了刻进骨子一般,在叫嚣,在沸腾,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温怀舟的存在。
一直到夜上中天,苦童都无法入睡。
他躺在床上,只觉得周身变得又冷又冰,蜷缩一团也无法带来丝毫热气,他明明累得几日都没睡好一觉,却因寒冷,连眼睛都合不上。
习惯真是最可怕的一件事情。
后来的后来,苦童不知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天却已而亮了。
苦童被标记这件事儿给温夫人气得不轻,但她自然不会再来闹事,在慈沁苑发发牢骚也就算了,倒是温正霆无所谓,甚至认为这是件极好的事。
的确是极好的事,一旦标记成功,开枝散叶的大事也就指日可待了。
再加上琛玥最近一直在宫里,苦童本就是个填充后院的,要真能得个一男半女,倒也不错。
可风烟苑这处倒是分外安静,只因住在这儿的三少爷已有许久未归了。
这未归的架势,倒和苦童初入温府那时如出一辙。
苦童刚被标记,正是最缺安全感的时候,每日赖在屋里不愿出门,精神也跟着变得不济,常常胡思乱想些什么,人都瘦了一圈。
正院的那些下人们却整日来偏院伺候苦童,好吃的好喝的给他供着,每天换着法子逗苦童开心,倒让他心情好了许多。
因为他们都知晓,酿成这般田地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们自己,现下只愿用这样笨拙的方式,为苦童赎罪。
约莫过了五六日,苦童竟还真的释怀了。他变得和往常无异,会笑会闹,会好好吃饭,总之让下人们看得极其欣慰。
也正是在这时,消失几日的温怀舟回了。
第38章 烛火忪
和日渐消瘦的苦童想比,几日未归府的温怀舟便与之大相径庭了。
温怀舟挂上了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走路是气宇轩昂,交谈是风度翩翩,摇扇时,一种春风得意之感拂面而来。
他也未曾提过苦童,反倒和往常那般无异。
是苦童初来府上时的那般无异,只因他先前将苦童视若无物,又活的逍遥自在,无忧无虑,便常常端着这派君子之气。
实话说,正院的下人们都是埋怨温怀舟的,把人家标记了不说,连去偏院瞧瞧二夫人都不肯……但无一人真正敢说出口。
苦童知晓温怀舟回来后,也并无什么表示,不过一笑而过,该干嘛干嘛。但偶尔会和阿昀,封清河一起出府逛逛,倒也算乐得清闲。
温怀舟和苦童就像是约定俗成一般,彼时出去此时归来,连着三日都未碰过面,别说是正院的下人们愁眉苦展了,就连阿昀都有些看不下去。
“夫人,今夜用了膳可还要去清毓那儿?”这时黄昏已去,阿昀在麻利的收拾碗筷,正好问问一旁的苦童。
“啊,都可以的。”苦童像是才回过神,便模模糊糊地回答道。
阿昀直在心里叹气,他知晓苦童的这些坚强,都是表面上装出来的,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模样可都看在阿昀的眼里,他明白夫人被标记后会对三少爷产生别样的情愫,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模样。
苦童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次和封清河一同出游的时候,是有多么勉强,是多么心不在焉,却还要奋力融入他们其中,像是在故意掩盖些什么。
“那夫人今晚便好生歇息,先不去了罢。”阿昀自作主张地说道。
“好。”苦童的确说不明白自己最近是怎么回事,总喜欢失神,自己跟着出去也难免会扫他们的兴。
苦童早早地和衣躺下,近来他总有些体虚,夜里常常冻的一夜未眠,便都习惯了和着衣服一并睡下。
屋内的烛火已经被阿昀熄灭,可苦童没有丝毫困意。
他太想温怀舟的气味了。
近日,温怀舟回了,虽苦童真的不愿去想他,可偏院和正院不过一墙之隔,雪山气息总在苦童之间围绕,若隐若现,却最为致命。
尤其是在料峭的夜里。
苦童鬓角冒着虚汗,手脚却冰凉的很,将自己缩成一团也并无丝毫改变。
于是,苦童下了床,并且悄悄出了门。
他穿的单薄,可在苦童看来穿多少都一样,所以连添件衣服都不肯。他步子很缓慢,静悄悄得几乎发不出声响,似乎仍有些挣扎。后来,他仍是走向了正院,看着那里的灯火阵阵失神。
苦童悄悄松口气,幸好院子门口没有瞧见顺才和顺康的身影,便不自觉的加快步伐。
他来到正院的屋檐下,却压根没想推门进去,而是凭着记忆寻到了一方窗户,小心地坐下来。
苦童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似是有些兴奋,也似是有些舒适,整个人都变得松懈了。
是这个味道。
苦童抱膝蜷缩成一团,却也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听着屋内温怀舟和顺才的阵阵交谈,让他没由来的感到安稳和放心。
这已不是苦童第一次这般做了,自温怀舟回来之时,苦童时常都按捺不住夜里的寒冷,便悄悄来这墙角汲取温怀舟的气味,待够了再偷偷溜走。
幸好温怀舟没有一次发现,他也一次没有提过想见温怀舟,尽管自己回了房后依旧睡不着,依旧冷得不成型。
可那又如何?他不想让温怀舟知道这些,他也不怪是温怀舟将自己变成这样的,因为苦童相信方含情所说的那些话。他更不想去打搅温怀舟,他既然不愿提,苦童就不会主动去问。
他早已认命。
渐渐的,温怀舟的屋内烛火惺忪,顺才也哈欠连天地离开了他的房间,屋外的苦童,被寒露冻得遍体生疼,却依旧嘴角带笑地想要多待一刻钟。
苦童安心,也舒心,他知晓越是这般越会上瘾,可就是舍不得离开半步。
正是因为今日多待了半个时辰,几日都未睡过一次好觉的苦童,竟也悄悄地睡着了。
温怀舟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昏黄的烛光晃得他阵阵失神,便想出去透口气。
他轻声打开门,却闻到了相当浓郁的山茶香,正寻思着这味道是从何处散发而来的,便发现了窗口下的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