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童进来后,却被满目的书籍给骇到了。
他兴奋的心脏直跳,却也只是眼睛到处瞄,心里还记着案几上的温怀舟呢。
他提着食盒直接放在那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可谓吓那毫无防备的温怀舟一跳。
苦童果然洗漱干净,头发又被盘成一个髻,身上穿着见奶白色的真丝长衫,煞是好看。温怀舟看到此人微微一愣,却转而面色如常的翻下一页。
端的是一派倨傲清高的公子气质。
不与这些令我生气的人多言一语。
苦童看这样子就知道温怀舟定是还在心里记挂着,默默在心里叹口气才说道:“少爷,不好意思,下次我定不会这样了。”
下次在温怀舟不在的时候偷偷穿里衣罢。
温怀舟眉头微挑,又翻下一页。
苦童摆出那副与师父撒娇的委屈样子,手上还打开了食盒:“少爷,小人当真知错了,为表小人的心意,刚去后厨为少爷您炒了几盘子菜,还请笑纳。”
苦童总认为自己与阿昀这类下人无异,便跟着阿昀他们一起以“小人”“奴才”自称,想着这下定会让温怀舟接受了,却没想到他的脸色愈来愈黑。
温怀舟本在苦童带着香气进来的时候就看不进书里任何一个字了,原是听那小孩自行炒菜还挺开心的,却没想到后面那句……让温怀舟当下气的脸都黑了。
他知晓苦童平素总去大房那跟着殷婆婆学习礼数,却不知这小孩学礼学哪儿去了,倒没这些个奴才“教”的好。
改日必得去问问了。
苦童不知温怀舟为何越发生气,一下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挺直了腰板立在案几前仔细观摩他的眼神,像是怕他像殷婆婆那般生气时忽然就会一棍子落下他的脊背了,便赶紧闭上眼睛心一横就伸出双臂对温怀舟说:“少爷若是恼了就轻点打小人!”
温怀舟当下无语凝噎,沉思片刻才皱着眉抬头对苦童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你在府里可是受人欺负了?”
苦童闻言小心睁眼,似是心有余悸地看了下温怀舟。
温怀舟当下扶额,说了句:“放心,本少爷不会不通事理就乱打人的。”
苦童闻言的确松懈下来,却知晓温怀舟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如果你哪天犯错了我还是会打你的。
……
苦童只觉得这温家人果然都不是讲理的主。
温怀舟却又问苦童是否被人欺负,其实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只不过是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些真话,看看他是不是还有许多事瞒着他。
苦童却含糊不清的既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硬是没说出个经过,反而拉着温怀舟快尝尝他做的菜。温怀舟狐疑地看了眼苦童,不知此人为何总是不说一句真话,可这苦童却想的极其单纯,他本就不是喜欢告状的主,认为此次前来不过是给温怀舟送饭的,别的他可不想再管。
当然,如果能看一眼这里的书的话……
苦童做了两道小菜,一道白切鸡,另一道青菜炒肉,虽是极为普通,却让早已饿极的他食指大动,尝了一口味道却发现分外好吃,与平素里后厨做的不太一样。
后厨虽比苦童做得要好,却没有一道像这样的菜,普通,却又多了些“人情味”。
正想夸一句苦童的时候,苦童却眼底冒光的四处张望,又定在一堆宣纸前若有所思。
确切来说,是写过字的废宣纸。
温怀舟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还真是顽童习性,又吃了几口菜才对苦童说道:“你要看什么书,用什么东西便拿去用罢。”
苦童当下收回目光,不可置信的看着温怀舟,嗫嚅了半晌才问道:“真……真的吗?”
温怀舟无语撇嘴,肯定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苦童当下欣喜若狂,赶紧来到温怀舟安利庞的矮凳上,抱起上头的废宣纸问道:“这些,我可以用吗?”
眼里浸着光,比那天上的繁星还要动人。
温怀舟被这眼神看得不自在,却不懂苦童为何要把这废纸当宝一样抱起来,只得耐着性子点头说:“自然可以……只是,为何不用我手边这些新的宣纸呢?”
说罢,还指了指青瓷瓶里那些卷纸。
苦童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道:“不可不可,那也太浪费了。我识字少,字也没你写的好看,我用这些渐渐手就够了。”
温怀舟被他这话噎的无力反驳,摆摆手就随他去了。
苦童又讨来一只毛笔,即使苦童不识货也知晓这定是好物。这下也不回偏院里练字了,这种好东西他可不敢要,只想用了就还给温怀舟。于是便小心把这些宣纸铺在矮凳上,跪在矮凳旁就开始慢慢写字。
温怀舟看他席地而坐在一旁练字,也没阻拦,又翻开那本书看起来。
不一会儿,苦童苦恼的拿着一张宣纸过来问温怀舟:“你这写的是什么字啊?我怎么识不得?”
温怀舟看到后愣了一秒,才沉声说道:“这是‘突厥’二字。”
看着苦童依旧懵懂地表情,他补充道:“这是生活在北方边疆的一个游牧民族,此族人生性威猛且高大野蛮,喜食生食。”
苦童闻言后微微讶异,却悄悄记住了这个民族。
而温怀舟此刻却被苦童的字给吸引住了,那字又小又乱,像极了雏鸡杂乱无章的脚印……温怀舟实在不忍直视,便让苦童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从后头躬身扶着苦童的手,就着他的手就写了几个字。
苦童的手骨节分明,可是温怀舟的大手一包都能握住大半。苦童欣喜有人教自己习字,这下更是专心致志,一心投在那堆废纸上。可是温怀舟并不像他这般,握住的手分外冰凉,他下意识将其包得更严实,心里也没由来的多了分悸动。
又写下一个字,苦童心里越发激动,不自觉释放出不少馥郁芬芳的气味,而这对于一名年轻气盛的乾元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
幽香不自知,若即又若离。
让温怀舟梦回那些个疯狂的夜晚。
第7章 两难权
“少爷……?”
温怀舟被这声音拉回思绪,而此刻身前的苦童已而回过头来满是疑惑的看着自己,那眸子澄澈分明,犹如一颗黑曜石,流光溢彩。
又是这双眼睛。
温怀舟沉吟片刻,迅速敛下眼帘不去看面前这人,而后却再一次扶紧了苦童的右手,空余的那只左手轻敲了下苦童的脑袋,沉声说道:
“认真写。”
苦童不疑有他,赶忙把头扭回来正襟危坐。他曾不懂看人脸色,现下却在温府里无师自通。分外机灵的苦童只觉此刻的温怀舟定是又生气了,虽是不知这次又是所谓何事,但也没敢再招惹这个喜怒无常的主。
温怀舟在后面悄悄松下一口气,又扶着苦童的手写下两个字。
苦童微微讶异,自己的名字自然还是识得的。
无意识写下这两个字的温怀舟也跟着愣了,他极不自然地放开苦童的手,轻咳两声说道:“你的名字可是这两个字?”
语气里倒是带了点不确定。
苦童欣然点头,知晓温怀舟怕是不不确定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又自顾自地回答道:“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些奇怪?当初师父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都三岁了,师父曾经叫我孩儿叫惯了,就按照庙里很多师兄法号中的一个‘苦’字,又加了一个与‘孩’字相近的‘童’字,这才成了我的名字。”
苦童说罢,温怀舟沉默了良久都没说话,于是赶紧站起来对温怀舟说道:“不好意思少爷,小的刚才一不小心就说了这么多,您该是烦了吧?”
语气里又多了那份熟悉的小心翼翼。
“没有,这名字不错。”
温怀舟极少夸人,可是此刻他态度诚恳,一本正经,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也多了几分笑意。
苦童却也是极少听人称赞,当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笑得腼腆却分外羞赧。倘若仔细瞧,还能发现他白净的耳朵红了不少。
他悄悄在心里给温怀舟划上一笔,只觉得这温家上下,温怀舟这人还算的是最好的了。
苦童心知今晚打搅这三少爷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正欲主动收拾碗筷离开的时候,却被温怀舟忽而抓住了手。
那手一如既往的温热,眉眼却分外凌冽。
只听他沉声问道:“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苦童正欲悄悄把手扯回来的时候,反而被温怀舟擒住了另一只手。他仔细端详苦童手心得那些疤痕,又似是有所预感的拉开他的袖子。
上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红条印,有浅也有深,杂乱无章的散在苦童的双臂上,让其本是白皙的皮肤上创痕累累。
温怀舟算是知道苦童先前为何会说出这种话了,也知晓苦童为何会如此怕自己了。
他听到自己声音极低地问:“方才我问你,怎的都不告诉我?”
苦童却在此刻笑得分外灿烂,借此将手扯回来藏在身后,用着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这是我干活儿时不小心弄的,难道对少爷说出来,是想让您笑话我吗?”
温怀舟这话问出口,就开始后悔了。他自从苦童进温府以来就甚少在家,而那几日在与苦童在梦香楼亲密接触也是在情绪相当失控的情况下发生的,今日才算得上是俩人第一次清醒、平静、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影响的相处。
而苦童又能说些什么?如若苦童换作在此之前就将此时告知自己,自己不仅不会安慰,甚至会嗤之以鼻。
因为曾经的他巴不得这个目不识丁、徒有皮囊的坤泽自生自灭。更何况,人人皆知,这还是一位杀过他们温家人的凶手。
即便是一个并不值得一提的“温家人”。
可现在,当他真正与这个人相处以后,却发现他还是一个单纯到过分的孩子。更何况这个人还与白涟如此相像。他开始对他另眼相看,或者说是,他只要看着这张类似白涟的脸,就无法平静,甚至无法将他当做一名普通人来看。
当然,既然白涟是自己的“所有物”,就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与之相似的苦童亦是如此。
温怀舟虽对苦童并无半分感情,可他此刻却也在自己的院子里住着,名义上还是自己的半个妻妾,自家的人怎么还轮到别人管教了?
苦童偷偷瞧这阴沉不定的人,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一旁忐忑不安。
温怀舟良久后才抬起头来,语气里去多了一丝凉薄:“你先回去吧,这事我来解决。”
苦童如释重负,赶紧提着食盒就离开了温怀舟的书房。
他失神地望着外头藏在云里的弯月,心里也像这层层云翳,三分迷茫七分彷徨。然后悻悻地收回目光,转而回到了那个偏殿。
很快,苦童身上的临时标记渐渐消失了,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某日他又起身去大房那边找殷嬷嬷的时候,这老奴见到他时面色极为不自然,眼神慌乱,满脸谄媚,夸了几句苦童就亲自把人家请回去了。
苦童没有多问缘由,可是多半就是温怀舟的功劳,心里也暗暗觉得解恨。
但是,自那次在书房相处片刻后,温怀舟却不在府里过夜了,依旧去那梦香楼的白涟身旁就寝。有时白天回府也是办办工事,而偶尔看到苦童也仅是点头之交。
苦童隐隐觉得俩人此刻的关系有哪里不太对,似是温怀舟在刻意疏远他,但苦童并无任何不满,反而乐得自在。
日子又是悄悄就走了半个月,此刻的镐平郡已经进入初冬,外头的树叶完全凋零,这天气也不得省心,时而骤起狂风,时而晴空万里,不管是哪般,却也淡不掉冬日的料峭之意。
这日难得是个不错的晴天,苦童一早起床便忙上忙下,竟是想把整个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燕华燕英自从上次听说她俩偷懒出去逛集市的时候温三爷竟然来了,现下便也不敢再偷懒,只温怀舟突然前来会怪罪自己。
可这燕华燕英到底是个姑娘,更何况俩人自打进府以来就把心思放在了如何偷懒上,伺候人的活儿倒是什么也没学到,帮着苦童擦擦桌子也就够呛。
苦童自小就是干活惯了,早就打发那俩丫头休息去了,他自己一人里里外外收拾的也毫不含糊,大到天花板小到八仙桌,没有一处不是不干净的。
干了一清早和一中午活的苦童累得饥肠辘辘,兴许是干起活来忘了时间,现下只好叫那阿昀去拿着吃食过来。
而自己,又开始琢磨那结了蜘蛛网的高房梁了。
他从小厮那儿借来一个木梯子,晃晃悠悠就就踩着上去了,梯子许是用过好久了,苦童踩在上头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当下只想赶紧把手上的活干完,轻身一跃,苦童就坐上了房梁开始轻轻擦拭。
许久未来偏殿的温怀舟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今日他身穿青玉色鹤氅,万千青丝高高盘起,看起来玉树临风,模样也被衬得更为年轻,似是与苦童那般年纪无异。
苦童却看不到这般景象,一门心思放在了擦房梁上。
温怀舟也不急着叫他,反而身坐一旁给自己酌了杯茶,虽是面无表情,眉宇间却也透出一丝愁态。
苦童在房梁上爬来爬去以至于在初冬季节也能大汗淋漓,一身粗布短衣竟也脏的差不多了,这才坐在房梁上喘了口气才准备下来。
可是苦童不知,这木梯方才已经摇摇欲坠了,现下被苦童奋力一跳正好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