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萧轻轻叹气,走到许知愚身旁坐下。
后者清清嗓子道:“哥,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从小到大,你……”
“别说了,我听到了。”
许知愚回头忐忑地瞅着他。他之前打听过了,寺里有规定,刚入的新人还不够剃发出家的资本。而许知萧还没有剃发,看来是资格不够。
“你梦见过她么?”
许知愚一惊,道:“哥……”
许知萧垂下眼帘,沉默了。
“……梦见过。”许知愚小声道。
那个梦里,他和时雨眠都着了大红色的衣裳,时雨眠还化了艳丽无比的妆容,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在做什么。但他们俩从容地拜天地、拜高堂,到夫妻对拜时,时雨眠一把掀下自己头上的盖头,仔仔细细地瞧着他。
“阿姐?”许知愚那时竟有些紧张,周围众多宾客可都看着呢。
半晌,时雨眠轻轻摇摇头,她发髻间插的步摇也跟着晃动。她开口说了句话,声音极小。
可许知愚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口型,她说:“不太对。”
顿时,他的心中溢满了恐惧,周围的红色绸缎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的墙壁、铺地、天花板。
他慌张地一看自己身上,新郎官的红袍竟变成了白色的寿衣。
时雨眠正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
许知愚蹲下身搂住她道:“阿姐,你别怕,还有我……”
“知萧哥哥。”时雨眠泪眼模糊。
许知愚愣了一下,结巴道:“不,我不是……”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了。总之最终一睁眼时,他的里衣都被汗浸湿了。
许知萧仰起头,仿佛自言自语道:“知愚,你说,为何我从没梦见过她?”
许知愚身子一僵。
许知萧仍然仰着头,道:“你说,她是不是恨我?”
“也是。”许知萧自顾自道,“我若是她,也必定恨死这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哥。”许知愚有些不忍地看着他。
“对不起,知愚。我知道你找我费了很大功夫,可是我,不太想回去了。”许知萧低声道。
“哥,”许知愚十分冷静,“出家不在和尚庙,听佛不在佛身旁。你凡俗未了,如何修行?你若强修,反而曲解了出家真意,于佛是大不敬。”
许知萧怔了一下。
许知愚趁热打铁:“哥,再说了,你若走了,娘怎么办?”
微风萧然而过,绿叶沙沙响着,蝉鸣声突然止住了。
“知愚,我倦了。”许知萧的眼神平静,“无论春风得意,还是宦海沉浮,我都见过了。这一世,我已经过完了。”
许知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这一次,可否让我自私一下?”许知萧站起身背对着他,“对不起,知愚。”
“哥,你别走啊。”许知愚上前扯住他的袖子,眼泪马上要落了下来。
许知萧无奈地看着他道:“许知愚,你怎么回事?跟那个晋王待多了,老是哭哭啼啼。”
“哥,你就忍心把那一堆烂摊子扔给我?”许知愚不要脸地道,“你一走,娘叫我娶妻生子,我跟他……怎么办?”
许知萧看着眼前死皮赖脸的弟弟,只觉得一口血憋在心间,吐也吐不出来。
他何时变成这样了?
见许知萧的脸色变幻莫测,许知愚觉得时机到了,长长地吹了声口哨。
许知萧还没来得及震惊一下,一个黑衣人从房檐一跃而下,一掌劈在许知萧的后颈。
许知愚赶紧上前扶住了晕倒的许知萧,道:“念迟,这次多谢你,还是你想得周全。”
周径点头道:“谈妥了?”
“差不多。他内心苦闷无处发泄,逃避到这里来也是自己骗自己。”许知愚道,“我哥既不吃软也不吃硬,这件事得他自己想。”
“你确定?”周径懒懒地道,“他都在这里想了两个月了,早该想通回去了。”
“你不懂。”许知愚摇摇头,将许知萧扛起来,“他要是想通了,就不会跟我捉迷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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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许知萧醒了过来,只觉得头脑异常沉重。
他捂着痛得像是被狠狠敲击过的后脑勺,撑着身子坐起来。
床边正打盹的周径被他这么一动,也醒过来,将烛台往他脸前一晃,道:“醒了?”
许知萧不答,冷冷看着他。
周径不以为意,放下烛台道:“许知萧,需知做人不能太矫情。”
“你今年多大?二十几?”周径歪头看他,“你而立还不到,身上是斩不断的尘缘,如何净心入佛门?”
“你若真是个情深意重的人,就更该带上时姑娘那一份,替她替自己在世上走一遭。自欺欺人算什么本事,你能躲过世人眼光,可你躲得过天上地下、黄泉奈何?”
周径语重心长:“你莫要说我空口无凭,我长你几岁,见过的人事不知多你多少,在这方面还是颇有心得。你若有什么想不明白,可随意问我。”
片刻后,许知萧轻声道:“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许知萧:我终于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家知愚哄得一愣一愣了——就你这张嘴!花言巧语,舌灿莲花……
周径顶锅盖逃。
☆、他乡客不归
许知萧最终是没走成。
他日日待在时雨眠生前住的屋子里面,闭门不出。许夫人看他这副样子,实在不知该心疼,还是该气愤。
许知萧休妻的事迹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有人扼腕,有人不屑,更多的人是等着看皇上会如何处置他,这位才华横溢又风度翩翩的前驸马。
“从来都只有公主不愿下嫁的,哪有谁会去休公主啊?”一个妇人在许夫人耳边低声道,“许家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天高皇帝远,你们还是离开京城吧,万一皇帝降罪,到那时可逃也逃不得。”
许夫人皱着眉毛,来来回回在屋内跺着步子,心乱如麻。
离开京城,去哪?庐阳?还是什么其他地方?
除了许知萧的供奉和赏赐,京城内药馆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钱,若平时省着点花,也足够他们母子三人普普通通地过活了。
许夫人略一思索,觉得未尝不可。
正想着,门突然被敲响。
许知萧面容瘦黄,将一个纸包放在桌上,干巴巴道:“知愚今日不在,说要晚些回来,买了饭便走了。”
许夫人看看装了煎饼的纸包,又看看许知萧这副模样,想说道他两句,却终究于心不忍。
许知萧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在时雨眠的屋里蓬头垢面地窝着,还是许知愚将他劝出来的。
许夫人叹气,没准许知愚是专门离开家,好让许知萧出来走动走动。
“知萧,最近京城里浪头大,娘打算带你们离开京城,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许知萧身子瘦削得仿佛一阵风都能给刮倒。他晃了一晃,而后点头道:“好。”
许夫人松口气道:“你去将衣物之类收整一下,咱们尽早出发。”
周莲是皇上唯一的女儿,国朝唯一的公主,许知萧前前后后的一番举动,简直是拔了皇上的逆鳞。她实在是怕,怕皇上突然雷霆震怒,像降罪时家那样降罪到他们母子、甚至亲朋好友身上。
许知萧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来:“母亲不用担心,最近圣上还没空治我的罪。”
许夫人心中正疑惑,他继续道:“秦王谋反这件事,还不算完。和一个不听话的驸马比起来,还是不听话的儿子更可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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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不落,京城内的酒楼里正是笙歌艳舞时候,许知愚跟周径坐在一个带了小屏风的隔间里。
北疆战事告停,朝廷派周径前去和谈。这一次和谈若成功,那么百年之内,边缘地界将是一番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景象。
周径一口一口灌茶,也不看翩翩的舞女,而是瞟向许知愚的身后——窗外绵绵的青山和粼粼的湖水。
看久了,许知愚有点坐立难安,便起身坐在他旁边。
“怎么了?”
“我总觉得你在盯着我看,”许知愚讪讪道,“很不舒服。”
周径给他添茶,唏嘘道:“去了北疆,就喝不到这新鲜上等的茶叶了。”
许知愚点头:“那你就多喝些,不用给我添了,反正我时常也喝得到。”
周径放下茶杯:“如果和谈不顺利,这次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怎么会?”
“说不准。”周径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我大概也能想象到了。”
许知愚呆了。他从未去过北疆,也从来没见过那里的老百姓,说起战争,也如同平常的京城百姓一样,说一句:“哦,又打仗了。”话说出口时,却并不能想象那些妻离子散、壮士尸骨不存的凄凉。
周径端起茶杯:“这次一去,真不知何时能回来。”
那一瞬间,许知愚竟突然萌生出“我也想和你去”的想法来。但他立马就打消了,并懊恼地想:“哥刚回来,我便要走,这算什么?”
于是许知愚点头道:“好,那我便在京城等你回来。”
而周径突然笑道:“知愚,我问你一个问题,若你娘叫你娶妻,你准备怎么答?”
许知愚愣住,周径慢悠悠道:“你总不能说,你要等一个人回来,所以不能娶妻。若我永远不回来呢?或者若我回来了,你要怎么做?”
许知愚眨眨眼睛,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周径又道:“或者还像时姑娘那样,娶便娶了?”
周径一连串的问题将许知愚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但看他话说出口,但神情仍然一副释然,还是悠哉悠哉地喝茶,许知愚着实有些无奈。
念迟啊念迟,你虽然嘴上说不记挂那件事,可你心里不知留了多少芥蒂。
屋内一时格外安静,周径将茶杯最后一滴茶水倒在嘴里,然后敲敲茶杯,也不看他就起身道:“我想下楼看看。”
许知愚起身在他身后拦腰抱住他。
周径没动,他便道:“念迟,我随你一起去北疆罢。”
“开玩笑。你去做什么?”
许知愚俯在他后脑上闷闷地道:“我什么都能做。源秀楼还能去,我怎不行?”
“源秀楼祖宗三代都死在战场上。连他自己幼时都是跟胡虏一起玩大的。”周径无奈道。
“你答应我罢……”许知愚拖长了声音恳求道。他深谙周径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要态度好点说两句软的,周径就算炸了毛也能立刻平下来。
果然,周径叹道:“算了,你要怎样便怎样。”
他松开许知愚的手,然后转身搂住他道:“这可不是小事,万不可任性。回去同你娘和许知萧商量一下罢。”
许知愚嘴上应着,心中却忧愁无比:“商量什么,只要商量了,他们必定不同意。”
而且,若是母亲知道他跟周径……许知愚打了个哆嗦,顿时有些心虚,反射般四下看了看。
他今年看过不少有关断袖的话本,里面的主角大多要么父母双亡,要么出身皇家贵族,家中子嗣繁多的,最终才能圆满欢喜。
许知愚犹豫了一下道:“念迟,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何时发现自己是断袖的?”
“……”周径莫名其妙,“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许知愚又问道:“你当时是如何同皇上说的?”
周径思索了一下道:“呃,大概……大概是在很久以前罢。至于父皇,他……他或许只觉我有些怪异癖好,但不知我是……那个,所以就没有管教一说。后来发觉了,但我又无心做储君,且我又有那么多皇兄弟,他便不再执着于……我会怎样。”
“这样啊。”
许知愚心思重重地回了家,满脑子都想着“若被母亲发现了该怎么说”。
谁知他一进门,院内便摆出几个大大的布包,仿佛准备搬家似的。
许知愚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揣着疑惑进了时雨眠的屋子里。
许知萧果然在。
他一进门,许知萧便道:“知愚,回去收收东西,准备出城。”
“去哪?”
“去……”许知萧犹豫了一下,“去金陵。”
“为什么?”许知愚怔住了。
“娘的意思。我休了国朝的公主,皇帝不会放过。”
“所以就……躲到金陵去?”许知愚惊道,“太远了罢!”
金陵离京城有千里之远,先不说去了会如何,谁知道路上有没有什么意外:比如皇帝下令追杀,他们想躲都躲不过;比如遇到劫匪,他们手无寸铁,如何相斗?比如……
许知萧道:“一来就是因为离得远,皇帝或许管不着;二来,金陵有娘的故交,或许可以帮我找些营生。”
“……哥,你还想做什么营生?”许知愚难以置信,“酒楼里的小二?你愿意?凭你的学识……虽然可惜些,但或许只适合去金陵做个私塾先生。不过你这脾气,估计能将孩童都吓跑。”
“怎么这么多话。”许知萧拧眉,用手扶住额头,仿佛不堪忍受许知愚连珠炮似的话语。
“……哦。”许知愚乖巧地闭了嘴。
“你同我们一起去么?”许知萧看着他,“这一走,还不知道回不回来了。”
“非得走?万一皇帝他宽厚,不计较你……”
许知萧叹气:“你觉得我将他唯一的宝贝女儿休了,他会宽厚、不计较?我在朝廷里时候,里里外外得罪了一圈人,数不清的有的没的罪状都在你哥我的头上贴着呢。他轻轻松松打发了我,替他女儿报仇,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