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你有恩,你却这样慢待。”萧漱华收回手,绕去他对面坐着,懒懒地垂首玩弄了一会儿指甲,“你说,小道士,如果不是我挟持闻竹觅,你是不是小命难保了?”
孟无悲默然。
他虽看不惯萧漱华如此放诞无礼,但他的确单论武功,还不是萧漱华对手,而说其他,萧漱华也的确对他有恩。孟无悲天生思想正统,为人端方,处事清正,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萧漱华虽言行无状,但的确不曾加害于他,也的确在死生一线时救他一命。
尽管祸因他起——也未必不是自己必定应度过的一劫。
萧漱华不知他想法,见他半天不应,就先伏在案几上休憩片刻。
他虽着锦衣,气度亦是不凡,但竟身无分文,连住进客栈都是死乞白赖跟着孟无悲。而孟无悲又绝非心慈之辈,开也只开一间房,若不是在房间门口二人又一阵交手,萧漱华欺他面皮薄,贴近了吹一口热气,烧得孟无悲手下一软,萧漱华才趁机蹭进房间,再也不肯出去。
孟无悲回过神来,只看见灯影摇曳着撞上萧漱华的脸。
欢喜宗就没有长相不好的理。尤其是萧漱华这般备受闻栩喜爱的弟子,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孟无悲不知红尘风情是何模样,但此刻见到萧漱华,约莫也能猜到云都为何经年不衰。
烛火融暖,美人如月。
萧漱华确如无瑕白璧,又似霜天寒月,烛光在他半张脸上跃过,仿佛撞上一处不可染指的冷艳的美。
孟无悲忽然感觉按剑的手有些发麻,于是他松开扶剑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在沉默中站起身来,缓然脱下外袍,轻轻披在萧漱华身上。
萧漱华眼睑动了一动,孟无悲却未留意,兀自坐回床榻,盘膝打坐。
翌日天亮时,萧漱华还睡眼惺忪,面前已搁下一小碟小菜,旁边佐一碗豆浆,三两馒头。他舒展手臂伸了一记懒腰,搭在背上的道袍便倏忽落地。孟无悲在他对面坐着,左手拿着一只馒头,右手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萧漱华偷眼觑他,道士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才笑着捡起地上的道袍,半真不假地开口:“哎呀,赖我,怎么给弄脏啦,我去给你洗了罢?”
孟无悲这才赏他一眼,却是落在他一双凝脂一般的手上:“你会?”
萧漱华:“......”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前半生衣食无忧,前拥后簇的锦绣岁月,诚心诚意道:“那我给你买一件新的。”
孟无悲冷冷道:“不必了。”
萧漱华略一蹙眉,手上一用劲,材质不错的道袍就此“撕拉”一声,破开一个不小的洞,萧漱华抬眼,笑得明媚万分:“哎呀,怪我怪我,我一定赔无悲哥哥一件新的。”
孟无悲今日却比昨天好说话许多,见他态度诚恳,便也懒得多说,只听他那声“无悲哥哥”时微微皱眉,不自然地开口道:“贫道姓孟。”
萧漱华从善如流:“孟郎。”
孟无悲浑身一僵,忍了又忍,抬眼正见萧漱华一脸憋笑憋得难受的表情,恍然大悟自己又被这厮玩笑一回,愤然道:“你...才孟浪!”
萧漱华眨了眨眼:“我也没说我不孟浪啊。孟郎不就喜欢我这样孟浪的么?”
“胡言乱语。”
“看来这件道袍是自己被我的孟浪迷了心智,连夜长出手脚,爬上我背给我挡风的。不愧是辟尘门高徒,果然不说谎话,连件道袍都这般不凡。”
孟无悲彻底无话可说,于是再也不说。
他俩一道出了客栈,萧漱华依然缀在他后头,他二人一个生得貌美无匹,一个身着道袍气度不俗,一路也引来不少侧目。孟无悲是有大抱负的人,被人行以注目礼也绝不更改半分,只顾着走自己的路,萧漱华却不准他这样沉默寡言,变着法儿地骗他开口,一路喋喋不休,聒噪得不行,最后还是孟无悲打断他话,直击命门:“半袖云为何要追杀你?”
萧漱华被他问得一愣,一时说不出个理由,孟无悲心愿已遂,终于堵住他嘴,心满意足地享受了片刻安静。
却也只有片刻。
萧漱华再次追上他步子,飞速绕去他前边,负手倒着走,似笑非笑道:“你真想知道?”
“不便说就...”
萧漱华笑眯眯地:“我是半袖云的宠物。”
孟无悲一愣。
“他养了我十七年,比起梅寻和竹觅,他应当更亲近我。所以我离开的时候,他才会这么惊讶,这么...恼羞成怒。”萧漱华转过身去,步子走得飞快,他身影缥缈,犹如尘烟散却,又像世外羽化仙,“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这就是我的道。”
“我一向这样惹人讨厌。”萧漱华背着手,他步法确实轻盈,孟无悲下意识地跟着他,竟还有几分跟不上的意思,但萧漱华心细如发,看出他鬓角薄汗,笑盈盈地补道,“你不必追我的。”
“从来没有人追得上我。连闻栩也是如此。”
孟无悲最不喜他这般自负的语气,冷冷道:“贫道不过是见你一个人太过可怜。”
萧漱华一愣,孟无悲也被自己的话惊了一瞬。
“孟郎在山上,想必也是万众瞩目的天才罢。高处不胜寒——”萧漱华笑容更大,指了指自己,“不如我来追你,也捎带着免我半生孤苦。”
孟无悲不予置评,萧漱华便全当他默许,还想多说什么,孟无悲却道:“你...可想过入辟尘门?”
“什么?”
孟无悲想了想,道:“门中弟子众多,长辈也都和蔼可亲...”
萧漱华笑着打断他话:“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和他们相处。”
孟无悲道:“你性格不坏。”
“我不喜欢他们。”萧漱华伸手堵住他嘴,眉眼弯弯,“我厌恶活人,只是你刚好例外而已。”
孟无悲索性不再劝他。
他说过无数次“福生无量天尊”,却从来不曾勘破,无量天尊是否会因孤独而感到难过。
清如是他最亲近的师长,辟尘门是他的家,他已竭尽全力将他的善意展现给他们,但即便如此,清如依然告诉他,他是天性冷淡,薄情寡义之人,不该耽误旁人,不该惹了红尘。
孟无悲自懂事以来便是清如首徒,万事皆从门规,甚至辟尘门百年来像他这样恪守门规的剑道天才,也只出他一个而已。他不近人情,在门中象征着绝对的正义和公平。
清如道:“无悲,你从小言少情薄,这回下山,切记不可招惹风月。”
分明众人皆知高处不胜寒,却常以为他习惯高处,便天生就成了寒。
“想好了么?”萧漱华凑去他耳边,“既然你我都是伶俜之人,不如都别去耽误人家,就这么凑合着互相辜负一下罢?”
孟无悲定了定神,垂目不语。
萧漱华的话却似山鬼在他耳边清唱的余音绕梁的歌,仿佛林籁泉韵,就此落住他心底。
孟无悲轻声道:“休得胡言。”
可他语气从来不曾这样轻柔,听上去竟像极了“言之极是”。
作者有话要说: 孟萧cp又名《疯子和呆子的虐恋情深》(?
☆、53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之后两天闻家姐弟都没再追来,欢喜宗仿佛和他们一笔勾销,既往不咎。萧漱华隐约能觉出几分不妙,但也说不出这股子不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索性不多言语,依旧端着他无忧无虑的公子德行。
倒是孟无悲突然收到一封加急书信,盖着清如道君的掌门印,直挺挺地摆在他和萧漱华中间。
萧漱华替他拆了信封,上边却只说师门有事,令孟无悲速速回山。
“你才下山几天,怎么这就找过来了?”
孟无悲不疾不徐地将信揣回衣里,老神在在道:“许是有急事。”
萧漱华百无聊赖地托腮看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孟郎可要仔细着别让华儿守寡了。”
孟无悲动作顿了一顿:“你...不跟着贫道?”
“嗯?”萧漱华立时凑近过去,笑着问他,“孟郎这么喜欢我,这是要我陪着一起回去拜堂?那你夸我两句,高兴了我就陪着你。”
云都欢喜宗的弟子,尤是萧漱华这种段位,卖弄起来不可谓不美艳,孟无悲没学过什么风月之词,这时候只想起一句红颜祸水,千娇百媚。但他直觉这话不像是夸男人的,因此忍着抿了抿唇,不再多说。萧漱华早就猜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也只闷笑数声,支腮在一旁看他忙碌。
孟无悲行李不多,区区两三件道袍,一柄佩剑,一把拂尘。
“走了?”萧漱华慢条斯理地剥开几颗花生,见孟无悲忙着擦剑,索性上前直接喂进他嘴里,“可要记得想我。”
孟无悲懒得理他,也不知这样有何不妥,在山上时清如和无欢都曾这样亲近过他,萧漱华不过是认识的时间稍微短了一点——可他还不曾作恶,而且孟无悲感觉自己并不讨厌他。
“贫道或许不会再回来。”孟无悲犹豫片刻,还是坦诚道,“你可有何心愿?”
“有啊。”萧漱华笑笑,葱指拈起一粒花生米,在唇间碾磨片刻,舌尖才将它一卷,含糊道,“娶你过门呗。”
孟无悲冷脸道:“胡言乱语。”
萧漱华便轻声笑起来,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良久才问:“那你要给我什么嘛?”
孟无悲亦不知该赠他什么,只觉得他俩关系奇怪,似友非友,这全赖萧漱华有心戏弄他,才让他摸不清二人相处究竟对是不对。但孟无悲绝不是会把时间心思浪费在这些俗事上的人,他也只是沉吟片刻,便从怀里摸出三两碎银搁在桌上:“喜欢什么,自己去买罢。若是不够,再写信到辟尘门,直说找无悲即可。”
“怎么,孟郎是要养我这条米虫?”
孟无悲愣了一愣,辩解道:“非也。”
可他一句“非也”终了,也没憋出别的话来,倒是萧漱华似笑非笑,从鼻腔发出一声“嗯”,直像催他性命的刀剑,逼得孟无悲怔忡好半天,忙道:“你若生计困难,必会做些不好的事,贫道不能坐视不管。”
“...嗤。”萧漱华睨他一眼,“好烂的借口。孟郎放心,我自然会小心。管好自己别杀人而已,我做了十多年,早习惯了。”
孟无悲问:“还有别人?”
萧漱华弯着眉眼,半伏在案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着他,笑道:“那是当然。他们给的钱可不只这么点儿,孟郎真是最穷最吝啬的郎君了。”
孟无悲面色寒下,不再多问,他自己也说不出不满在哪里,偏却对着萧漱华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生不出气,故只是转身开门,轻声道一句:“告辞。”
萧漱华轻轻摆手,冲他笑得明艳:“后会有期呀。”
不会再见了。孟无悲心道。
他合上门,雪衣玉立的道长就此隐匿在房门之后。
萧漱华仰脖饮尽杯中香茗,懒懒地爬上床榻,就着孟无悲留给他的一件道袍浅睡过去。
辟尘山上四季分明,孟无悲下山不到一月,山景却也偷换一回,已从烟斜雾横、暮雪轻寒换作山花烂漫、清泉淙淙,孟无悲负剑而行,山门处守着两名师弟,刚一见他便凑上前来。
“师兄!”
孟无悲向他们微微点首,其中一个面带忧色,火急火燎道:“师兄,你...你当真和欢喜宗的人......”
孟无悲道:“的确起了冲突。”
师弟支支吾吾地解释:“不、不是...是有人说你和半袖云的徒弟......做那种事。”
“那种事?”孟无悲愣了片刻,他虽不通人事,却也隐隐约约知道“那种事”不是什么好事,另一个师弟看他还有些发懵,登时快言快语:“师兄,他们说你和半袖云的弟子勾结,盗取了欢喜宗的秘籍,你快去找掌门商量对策吧。”
孟无悲眉尖微蹙,还未开口,已听得一声冷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贵派高足这不是回来了?果然气度不凡,道君也太谦虚,对了,怎么不见本座那不知好歹的逆徒?”
说话的人内力浑厚,不见其人已闻其声,整座山头都能听见他这番不加掩饰的讥诮,其中挟带的杀意更是直逼孟无悲,阴寒之感骤时轰向孟无悲,孟无悲不及反应,只觉身体一轻,正是清如出手替他挡下一击。
“福生无量天尊。闻宗主何必急于一时,还未听无悲解释事情由来。”
孟无悲四肢发凉,听得清如故作严厉,斥道:“逆徒,还不赶紧过来琼台观。”
先前的两位师弟都受闻栩那道攻击的影响,直到这会儿依然面色发白,孟无悲索性拍拍他们肩膀,孤身一人连点数步,直向琼台观掠去。
欢喜宗宗主闻栩,如今的江湖第七,江湖人称“半袖云”,正因他好着轻纱锦衣,轻功了得,来去仿若烟霞云岚。
孟无悲走到时,闻栩正端坐台上,手中捧一杯清茗,悠悠然如云端来客。人们未必能见他真容,却也能感受到他磅礴的内力和深厚的武道内蕴,以及此人的仪态万千,风华绝代。
座上除却闻栩,便是清如。清如从来宠爱孟无悲,素日也不过问门中琐事,今日这样场面浩大,孟无悲心知肚明,清如是想给他撑个场子,以防闻栩急眼。
没有人相信孟无悲会和欢喜宗勾结。
孟无悲自己都不相信。
闻竹觅手中捧着一卷丝绸,恭敬地垂首递交给闻栩,闻栩也不急着展开那卷,只笑吟吟道:“小道长,本座先问你,是否认识本座的小徒弟?他叫萧漱华,生得最是好看,很讨你这样年纪的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