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皱皱眉头,却不便直言,道:“无悲,兹事体大,可要好好回忆。”
孟无悲紧了紧拳头,低声道:“是。”
“肯承认就好,看来小道长不仅模样好看,还是有情有义之辈,漱华得本座真传,眼光还不算太差。”闻栩轻轻一笑,这才展开那卷丝绸,上边用金丝绣字,极尽豪奢,“叛徒萧漱华,上月廿七盗取我宗门至宝《小荷剑诀》后潜逃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本月三日,门人于翡都发现其踪迹,即将捉拿,却被一位道长出手阻拦,期间此二人言语暧昧,行为不端,本座由此可断,萧漱华犯下重罪,一盗至宝,二犯情戒,三与外人私通——还请小道长行个方便,把这不懂事的孩子送回宗门罢。”
孟无悲默然。
闻栩眉梢微抬,他虽年纪不轻,眼底风情却半分未老,见孟无悲不言不语,登时侧头望向清如:“道君,还是您说两句?莫非这些事在贵派不必受罚么?”
“......”清如咬了咬牙,被逼无奈,只得表明立场,“私通外人,盗窃他物,于辟尘门中亦是逐出师门——无悲,你可有犯错?”
孟无悲依然不言不语,原本满心笃定的清如也有些后怕,再度清了清嗓,质问道:“无悲,你若没有做这些事,解释清楚便是了,闻宗主也不会为难于你,为师更不会因此疏远你,你只管说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孟无悲低声道:“弟子先前,并不认识他。”
闻栩笑容更盛:“那就是后来认识咯?认识到什么地步?”
清如心尖已隐隐漫上不祥之感。
孟无悲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离开师门,这是他十数年的根。他的师长亲人尽皆在此,他有关剑道的历练,有关天下的大梦,有关尘世的遐思,无一不和辟尘门息息相关。
可他和萧漱华虽然确只有数日的交情,但也算得上过命的朋友,他是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认识山下的人,更是第一次见到萧漱华这样的人。他自大又清高,偏却爱做出那副轻浮模样,孟无悲面上厌恶,心下却常好奇,怎样的经历会把人逼成这样?
这都是辟尘门不能给他的体会。
孟无悲忽然明白为何历代首徒都需要下山——对红尘毫无抵抗力的人,将来怎堪掌门大任?
幸甚至哉,师门还可以及时止损。
孟无悲第一次质问自己,是否可以是辟尘门下一任掌门。
闻栩又道:“道君还未言明,贵派的责罚是什么样的?欢喜宗的话,漱华这样数罪并罚,不过是废了武功,丢去楼里伺候恩客,满了十年便剥皮抽骨,之后放还江湖,死生由天。”
孟无悲心下微凉。
他若供出萧漱华,这便是萧漱华的下场了。
清如默然片刻,启唇道:“福生无量天尊。盗窃他物是鞭笞,私通外人是逐出辟尘门。”
孟无悲下意识抬起头来,望着清如,却见他最熟悉的师父此时满眼失望。
——师父已从他反应看出来了...他和萧漱华有染。
“无悲,好好想想。”清如轻声道,“你是辟尘门和为师的骄傲。”
☆、54
孟无悲叩首时分外郑重,他从未这样庄重地低下他的头,十数年间,辟尘门的骄傲日日苦练剑法,醉心武道,为人端正,从未行错半步,他比清如本人都要遵守门规。
这时他低下头,嗓音沉郁,清如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已长这么大了。
“请师父责罚。”
清如向来风轻云淡,闻栩找上门来时他还在心里嘲讽不少,只笑闻栩白白名列江湖前十,连个徒弟都教不好,这分明是眼红他辟尘门有无悲坐镇,英才辈出,前途光明。
直到孟无悲开口,清如只觉五雷轰顶,甚至连闻栩冷笑的声音都被他忽略,他猛地站起身来,寒声质问:“你说什么?”
“弟子不曾盗窃欢喜宗剑法,也不曾和萧漱华私通...但弟子的确曾出手救下萧漱华。”
“那你可知萧漱华如今身在何处?”
孟无悲沉默一瞬,继而道:“知道。”
清如怒不可遏,当即一撂茶盏,冷声道:“说!”
孟无悲摇摇头,只说:“请师父责罚。”
琼台观中众人沉默,只有闻栩低哑的笑声不绝于耳。闻栩忍俊不禁地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拈了一方锦帕擦拭脸颊,同身边伺候的闻竹觅笑道:“竹觅你看,这就是辟尘门的骄傲。”
闻竹觅接过他递来的锦帕,微微一笑,并未多说。
清如却没时间顾及闻栩的奚落,他一擂桌面,却是努力忍住怒火:“无悲,可是那妖人设计陷害你?”
“...不是,”孟无悲固执道,“他于弟子有恩。”
“孟无悲,你可要想仔细了!”清如忍无可忍,几乎是指着他骂道,“辟尘门传承千百年,就没有和外人勾结的道理!你初次下山不懂人心险恶,为师可以教你,只要你想,为师可以亲自下山陪你历练——但你若再这样执迷不悟,为师也不再保你!”
孟无悲身体颤了一颤,却坚定地跪伏着,尽管没有出声,却以行为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清如见他这样,心下终归是一软,苦口婆心道:“...你若不知道萧漱华踪迹,直说便是,大不了为师亲自助闻宗主找上一回。”
“师父,”孟无悲抬起眼来,他双目静若无波,却格外明亮,“您教养弟子十七年,弟子毕生难报您十之一二。”
清如浑身一震,腰间长剑猛然出鞘,重重地钉入孟无悲身前一寸,破开数层青石,就此稳稳屹立。
“孟——无——悲。”清如唤他,声声如雷霆乍惊,道君向来爱笑,这是弟子们第一次见他这样发火,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你好得很。贫道把你教得真好。”
孟无悲俯首不言。
清如忍了许久,最终别开眼去,不再看他,只是长叹一声:“你已决定了?”
孟无悲依然不言不语,但他对峙一样的沉默已在向清如表达他的想法——无可更改。
闻栩看够了热闹,当即展扇遮住一半面容,笑声自扇后传来:“看来漱华果然修行了得,虽自己武功不济,倒是能骗得小道长为他背弃师门,这可是我欢喜宗门人无上的殊荣,不愧是本座最为得意的弟子呢。”
清如冷冷地瞥他一眼,却没再和他抬杠,只寒声道:“辟尘门上下听令,即日起,门中不再有无悲此人。此后孟无悲所言所行,是生是死,或荣或毁,皆和辟尘门无关。”
孟无悲俯身长拜,听着周遭死一般的寂静里只余清如带着内力的声音。
孟无悲寡言薄义,最不会因人情失落伤心。
闻栩啧啧一声,又见清如一挥袖,满场辟尘门弟子悉数跪下,长拜向他身后的天尊像。
“——福生无量天尊。谨遵掌门令。”
孟无悲向他连磕三头,却始终不发一言。
清如终于累了,再是如何道心坚定之人,也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徒弟竟然会在即将出师的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仅仅是为了初识几天的生人。
“孟无悲,你我师徒缘分,到今日便是灰飞烟灭。”清如顿了一顿,而后平静开口,“你可有半分难过伤感?”
孟无悲愣了片刻,仔细想了想,道:“约有一点。”
清如怒极反笑,点首道:“那也算好,原来当真要那欢喜宗的妖人才能教会你这些感情,倒是贫道这么多年失职,白白浪费了你。”
“师...道君不该如此。”
清如摆摆手,瞥向一旁笑靥如花的闻栩,同样回以一笑:“闻宗主在等什么?”
闻栩眨了眨眼,那副无辜神态和萧漱华如出一辙:“自然是等道君训话完毕,把这小道士捉回欢喜宗严刑拷打。怎么,道君不会是不舍得?”
“哪里的话。”清如微微一笑,却是微微抬手,十数名辟尘门弟子当即走上前来,向闻栩抱拳一礼,这便是江湖礼,“说来惭愧,辟尘门百年传承,繁文缛节实在不少,孟无悲虽已不是辟尘门弟子,但也需受一些罚——除此之外,门中还有一条规矩,处理内务时,外人不得在场。”
闻栩恍然大悟,却也不见他恼羞成怒,反而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原来如此,道君这样说,本座便懂了。”
他言未罢,已望向几名不见善意的弟子,其中一人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因孟无悲离开辟尘门之事感到难过。孟无悲虽不善言辞,但多年来一直以大师兄自居,从不懈怠一丝半毫,该教的剑术,该念的道经,从来没有一日是有所亏欠。门人弟子大都以他为榜样,尤是无字辈,素来只以为大师兄该是当今天下英杰榜首,从不曾想,大师兄会有一日被逼到离开辟尘门。
闻栩看出他们心中的不忿,也不愿和一群正在气头上的孩子置气,索性轻轻一笑,由着一旁的闻竹觅扶起他右手,款款走下台阶,回头冲清如一笑:“那本座便不打扰道君,道君,请便。”
欢喜宗的轻功闻名天下,闻栩既有“半袖云”的美称,轻功更是卓绝超群,因此只是撂下这一句,二人便同时不见了身影。
清如独自坐在台上,俯瞰着场中或沉默或低泣的弟子,以及依然跪着的、仿佛在逼他动手的孟无悲。
“孟无悲,你可还记得辟尘门第三条?”
孟无悲浑身一僵,心中莫大的悲恸涌上,唇却已经启合不休:“是。辟尘门第三条,除犯大讳者,违纪弟子皆由掌门或所在辈中首徒行罚,犯大讳者,即背叛师门者、私自下山者、与外人勾结者、欺上作乱者,此等大害,当逐出师门,且交由门中所有弟子行罚。”
清如淡然点头,将茶盏搁在一旁,轻声道:“你还记得,那也是好的。”
清徵辈分毕竟算高,立在弟子中的最首一行,当即于一众低头听训的弟子中扬起头来,满目惊愕地望向清如,清如却不能心有灵犀地和她对上一眼,兀自道:“你可承认,与外人勾结?”
孟无悲无言。
清徵心急火燎,无欢还在她身后,起初能听见几声哭声,这会儿竟然一点声音也不再有,周围人都偷眼看她,清徵忽然意识到她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许无悲之后,门中年轻弟子,便都只能仰仗她了。
可她不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孟无悲有多合适做掌门,作为首徒,孟无悲所付出的心血远比众人猜到的看到的要多得多。
清如也不知道,这位少年到底奉献了多少。
清徵性格胆小怯懦,她的所有天赋都只体现在剑道,但她终于从乌压压的人群中逼起自己所有的勇气,她从弟子中走出,声音虽然不大,但这是她作为清字辈的发声,是沉默中的第一道反驳:“无悲数载为师门操劳,师兄怎可如此寒了大家的心?”
清如端茶的手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他低头呷茶,无人能看清他神色。
只有茶水忽然泛起的几圈涟漪,见证了他那一滴从眼角落入杯盏的泪。
“——请师兄,给无悲一次机会!”
辟尘门的弟子们仿佛被这一语惊动,纷纷从梦中醒来,惶惶然地跟上清徵的步子。
他们一一跪下,向清如磕头,又向对孟无悲磕头。
“请掌门,给大师兄一次机会!”
清如放下茶杯,但他只望着孟无悲一人。
辟尘门的弟子们常年在山上修行,他们大都清正端方,不喜多言,他们似乎都是天生的君子,交情总是平平淡淡,仿若清水。他们最不喜欢喜宗那样的做派,丁点的感情也要闹成沸沸扬扬,势如世上最猛的烈火,因此他们从不表达——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不懂感情。
他们从不敢遗忘,辟尘门是他们共同的家。
因此他们愿意为之燃烧一回,为了他们的家。
清如道:“孟无悲,你可要这机会?”
孟无悲问:“晚辈该如何做?”
“供出萧漱华下落,有贫道在,半袖云不敢为难于你。”
孟无悲沉默。
良久之后,他依然维持跪姿:
“请道君赐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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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所谓“交由门下所有弟子行罚”,顾名思义,即断却孟无悲和辟尘门所有人的牵连。
清如冷眼看着纷纷后退的弟子们,目光却定在茫然无措的清徵身上,道:“师妹,你第一个罢。”
清徵错愕地瞪大了眸子,和清如遥遥对上一眼,终于垂睫低首,轻声说:“是。”
孟无悲依然跪在青石之上,日光从他雪白的道袍上跃下,他笔直地跪着,瞑目静候所谓的“行罚”。
清徵走上前来,手上持着一根细而长的藤条,藤条上还生着些许倒刺,孟无悲侧头看她,清徵面色发白,神情却冷若冰霜,只有微蹙的眉尖透露着她的难过。
“辟尘门上下,一百一十七人,今日执戒鞭在此,孟无悲,你可认罪?”
她不长于这些场合,她是最最清静乖巧的女子,最不爱与人为恶。孟无悲闭上双眼,轻轻点头。
清徵咬着唇,猛一挥手,戒鞭带起一道疾风,势如雷电骤出,狠狠地劈在孟无悲脊背之上。少年人尚不宽厚的肩膀猛地一颤,身形微微发抖,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额上忽然沁出冷汗,那些倒刺从他皮肤上刮过,划下数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