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觅笑着回他:“萧公子心意是好,请先落座。”
孟烟寒在台下翻了个白眼,暗骂这人口蜜腹剑,是个坏家伙。
可下一瞬,忽然传来一人清清冷冷的嗓音,恍如山中月落,惊起的一潭水声:“——贫道清徵,替师兄谢过公子。”
众人抬起头来,方得见空中一只盘旋不去的白鹤,而清徵霜衣道袍,怀抱拂尘,静然端坐于上,她垂下眼来,恰恰和孟烟寒对上,孟烟寒一愣,正想向她使个眼色,却见清徵别开目光,自鹤身轻盈跃下,悠淡如一片闲云,向着台上众人一一行礼,之后便落座于本属于清如的位子,不再多言。
她也是十六七的年纪,如今眉眼长开,孟烟寒竟感到有些恍若隔世。
她记忆中的清徵从来局促不安,内向羞怯,根本不可能主动领命出山——除非,清如亲请。
实则在座的大多比她低了辈分,闻竹觅更是认认真真地向她行了一记大礼,轻声问道:“敢问清徵真人,道君是......”
清徵攥着袖袂,也回他一记礼,小声道:“师兄正在闭关之中,脱不开身。”
这是试剑会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事,台下一时人声杂乱,不乏人小声质疑辟尘门外强中干,孟烟寒听在耳中,恨得牙痒,又听清徵温温柔柔地小声解释:“诸君若想挑战试剑会席位,只消和贫道比试,贫道若是输了,席位自然拱手相送。”
宋逐波掀开眼睑,意有所指地道:“啊,那可真是血赚。”
孟烟寒还未应声,便听得周围人都莫名兴奋起来。
毕竟清如竟然病到连试剑会都要耽搁,只派这么个黄毛丫头过来,必然是走了两名嫡传弟子,辟尘门怕是气数将尽。
孟烟寒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去找孟无悲踪影,却见后者还在萧漱华身侧和他耳语,鸡毛崽的戏谑犹在耳侧,孟烟寒更是恼怒非常,可她做不出别的动作,只能认命地看着清徵低眉顺目,俨然一副要把辟尘门家底败个精光的架势。
“靠。”孟烟寒低声骂咧,“这么不值钱,怎么不直接给徒弟继承。”
宋逐波翻个白眼,对她语出惊人的本事表示佩服:“你连掌门之位都不继承,继承这排名作何。”
孟烟寒:“......闭嘴。”
罢了,无论是出什么变故,试剑会前十的席位,她孟烟寒势在必得。
☆、71
“何必呢?”
说这话的人语气又轻又淡,像是在讥讽她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惋惜什么,可孟烟寒一时分辨不清,这人的话到底是嘲弄居多还是怜悯居多。细弱的光零零碎碎地扑上她的脸,孟烟寒艰难地眨了眨眼,可她的手指已经僵硬得提不动剑,浑身都痛得很,而她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不可自抑的恐惧从她心底漫上——悬殊。
她向来自负武功,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接连败在同一个人手上这么多次——且是她最痛恨的人。
萧漱华俯身拎起她的点酥剑,似乎在啧啧地赞叹着什么,孟烟寒动了动手指,听见萧漱华低声说着什么,她抬起眼,疲倦地扫向萧漱华启合的唇——
他在说什么?
看不清,听不见。
萧漱华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罩在她身上,道:“小师妹,你可比你师兄没眼色得多了。”
孟烟寒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萧漱华已经转过身,毫不留恋地快步走远,孟烟寒艰难地试图撑起身子,才依稀听得萧漱华传得远远的声儿:“今天过后,别再来烦本座了。”
这是她第一百七十六次向萧漱华挑战了。
三年前的试剑会,人们都以为清如就是唯一一个不把试剑会放在眼里的前辈,不成想,封沉善、宋明昀、闻栩竟然通通不曾到场,只派门中弟子过来,仿佛只为表达他们对试剑会的承认。
没有人知道缘由,只是坊间风传是四位前辈相约于独步山上决一胜负,皆受重伤,因而不得来此。
萧漱华便是个顺竿儿爬的,闻栩没来他也不动怒,趁着前十水分够多,倒是一波攀至前五,最后还是闻竹觅提出前辈们不在,不足够决出一二,便让前五都名声齐平,也不委屈了谁。而孟无悲紧随其后,刚刚好地缀在萧漱华后边儿,和清徵错身而过时也是神色坦然,从容不迫。
孟烟寒也乘着那年的东风,一举拿下第八席位,之后便对萧漱华穷追猛打,奈何这厮心机太多,孟无悲在场时便对她处处留情,等到只他二人时便会原形毕露,招招狠辣。
孟烟寒喘了几口气,她出来时特意瞒着鸡毛崽,生怕鸡毛崽跟着她一路过来送死,谁料这回的萧漱华倒是心情不错,竟然不曾对她下狠手,连点伤也没留——但今日之后,别再烦他,是个什么意思?
她还没想明白,忽然感到身上一凉,萧漱华留下给她挡风的外衫已被人抢了去,孟烟寒默默地在心中骂了一句,看也懒得去看,果然听得对方趾高气昂的嘟囔:“守真君居然把衣服留给你?——他打死这么多人,都不留一根草给人家遮羞的。”
“......”孟烟寒咬咬牙,恨恨地骂道,“冯轻尘,你至于这么迷他吗?”
冯轻尘正埋首在那件衣服里狠狠地吸了口气,闻言冲她一乐,笑道:“你不就是嫉妒守真君武功比你好?孟烟寒,你图什么啊?”
“靠,轮得到你管老娘?”孟烟寒气力恢复许多,向他狠狠地呸了一口,“整天就追着公罗刹屁股跑,早晚跑死你。”
少年立起身子,撩开额发,两眼是星子般烂漫的碎光——冯轻尘此人不知来路,可模样实在生得俊俏贵气,锦衣嘉食,任谁看了都会喜欢这么个玉面公子,唯独孟烟寒和他一同追踪萧漱华,深知这厮泼皮的秉性,虽然剑道颇精,看不出背景,却只因萧漱华貌美便一点反抗的心思也无,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往萧漱华屁股上边粘,生怕落后了守真君半步。
——如此货色,也是江湖前十,摘花客。
“公罗刹...嗤,那些年的绰号也敢拿出来叫,有抱朴子做靠山真好,你是真不怕挨削。来,还是小爷我送你回去吧。”
“......妈的。”孟烟寒更觉痛恨萧漱华,这人分明一丁一点也没伤她,偏就要把她折腾得好半天起不来身,让冯轻尘看笑话看了个爽,“回去个屁!先送老娘去客栈躺几天,鸡毛崽见了我伤,又得唠唠叨叨...烦死了。”
冯轻尘实则并不欣赏这位血观音,可他对守真君却是十成十的心悦诚服,守真君私底下因着抱朴子的缘故托他多多照拂孟烟寒,他就算被孟烟寒的唾沫淹死也得效忠他的守真君,可这些话也不可能告诉孟烟寒,大概于萧漱华而言,孟烟寒不过是个闲暇时可以一逗的小姑娘,她引以为傲的剑道,至多算是点能让萧漱华正经看上一眼的小把戏。
这几年萧漱华的武道一日千里,尤是陪抱朴子归隐之后,已经有人猜测他俩的实力并不下于不再出席试剑会的四位前辈。
——甚至超出。
冯轻尘利落地把她扛上,他轻功算得上是一绝,至少不比孟烟寒差,不消片刻便抵达了最近的客栈,掌柜的还来不及招呼,冯轻尘已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往他柜上一丢:“顶好的上房,好生伺候这个残废。”
孟烟寒炸了似的趴他肩上张口骂咧:“谁残废?嗯?——放老娘下来,看老娘揍不死你!”
掌柜的连忙使唤小二带路,冯轻尘却忽然步子一顿,孟烟寒下意识噤了声,只看见他一张之前还笑如春风的脸忽然阴沉得可怕,眼神正盯着堂中坐着的一桌闲人,那桌闲人被他瞪得不敢再说,孟烟寒头一次见他发火,一时颇有些奇怪,而冯轻尘再次抬起步子,毫不犹疑地走去房间,再也没理会堂中的闲言碎语。
孟烟寒想起,方才那桌人正在说,封沉善宝刀已老,不肯和萧漱华对上,就是怕晚节不保罢!
“怎么回事?”孟烟寒问。
冯轻尘把她丢在床上,活动了一下身子,脸色稍微好转了些:“没事。”
孟烟寒道:“我听见了,他们在议论封沉善。”
“关我屁事。”
孟烟寒再道:“我早就发现了,别人骂你打你,你这狗脾气都不发火,唯独辱了封沉善和萧漱华时,你立刻就像踩了尾巴的狗。”
冯轻尘乜她一眼:“那又如何?我就不能在迷恋守真君之余顺带敬仰一下封沉善?”
孟烟寒冷笑:“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以为我看不出?道君按兵不动,是因为我和孟无悲都在前十列中,辟尘门声名更胜当年,宋明昀不问外事,可他弟弟宋明庭也在三年前便入了前十,欢喜宗的闻梅寻更是除你之外,年纪最轻的前十,与其说是前辈们隐退江湖,不如说是他们约好了要给后来的洗干净道路——那么,封家派出的那个前十,又是谁?”
杯盏交碰的声音清脆激越,孟烟寒抬起眼来,却见冯轻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冷冷道:“你脑子这么好使,也没见你查出鸡毛崽的来路。”
孟烟寒被他踩了痛脚,当即怒道:“怎么,你查到鸡毛崽了?”
冯轻尘冷笑着说:“又不是我捡的孩子,我查他作甚。”
“嘁。”孟烟寒起身下床,从他面前抢过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老娘等他自己承认,不急一时。倒是你,怎么还在这儿呆,不去追你的守真君了?”
“今日不追了。”冯轻尘摇摇头,语气中还有几分委屈,“守真君说了,今天要和抱朴子说些心里话,不许我去打扰。”
孟烟寒乐得看他沮丧的模样,大笑道:“看,打扰人家了吧,活该!”
“你不是最恨他俩?这会儿还帮他们说话?”
孟烟寒一撇嘴,振振有词:“恨,当然恨,但你更烦人就是了。”
冯轻尘:“呵,果然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至于萧漱华要去说的心里话,冯轻尘只看他当时欣喜的神情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孟烟寒没有追问,他只觉得大幸,因此也不计较孟烟寒指桑骂槐地说他几句,但守真君这样准备齐全......抱朴子知道吗?
冯轻尘不太敢想。
当年萧漱华所向披靡地杀至第一,白衣浸血,面具别在一边,孟无悲就立在他身侧,伸手替他抚平被面具勒出的红痕,多少人议论纷纷,只不过不敢抬上明面罢了。
孟烟寒早就躺上床,睡得香甜十分。她也年岁渐长,对于萧漱华和孟无悲的痛恨虽则分毫未减,却也逐渐学会去关心其他的事,譬如鸡毛崽的身世,再譬如和冯轻尘斗嘴的技术。
“血观音。”
孟烟寒半梦半醒地偏了偏头:“嗯?”
冯轻尘动动唇,轻声道:“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这段时间也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写,很多设定都有些生疏了,但还是决定继续写下去,虽然离结局还很远,但总有一天会写完嘛。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决定转去长佩了。这篇文会在长佩进行一次大改,大家有缘再见叭!
☆、72
冯轻尘唉声叹气足有三四天,孟烟寒被他吵得心烦,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有话直说行不行?”
冯轻尘立刻眉开眼笑,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尤其喜欢与人分享一些好东西,坊间风传的谣言一多半都是这位摘花客纡尊降贵领头羊一样地信谣传谣,也算给这江湖平添了不少乐趣。但冯轻尘这次却是小心翼翼地关好门窗,孟烟寒情难自禁地翻了好几个白眼,才听见这厮故弄玄虚地开口:“你是不是喜欢过你师兄?”
孟烟寒拔剑而起:“——哈?”
冯轻尘连忙按住她,赔笑道:“小心伤处,小心伤处。”
孟烟寒冷笑道:“有屁快放,再磨蹭当心老娘抽死你。”
冯轻尘叹了口气,揣着手抬起眼来和她对视,郑重无比地说:“那你千万保守秘密,要不是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是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
“到底什么事?”孟烟寒很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冯轻尘深吸了口气,缓缓启唇,孟烟寒被他带得莫名紧张,也屏息以待,却听冯轻尘狠狠叹道:“唉,不敢说!”
孟烟寒屏住的呼吸犹如一泻千里的瀑布:“......”她勾了勾唇,“那你敢不敢死?”
冯轻尘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就是...我不是喜欢守真君吗...可是风和日丽的昨天,小爷是一如既往地潇洒,特意挑了一匹西域的马想送给守真君......然后就、就瞧见守真君在山下集市买东西。唉,他长得可真是好,朱唇凤目的,小爷这么见多识广的人,也只见过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大概这天下能与他媲美的男女,都还来不及出生的吧。”
孟烟寒的点酥剑弹出半寸:“...你能直接说重点吗?”
冯轻尘皱眉道:“你懂个屁,这叫交代清楚前因后果。”
“你赶紧的。”
“其实也...唉...就,我就看见守真君他吧...他...”冯轻尘吞吞吐吐好半天,才羞赧地抬起眼来,嘴里将出未出的话却猛地一噎,愣愣地看着孟烟寒身后的窗,“呃,小兄弟精神不错啊。”
孟烟寒被他一个急刹车搞得几近暴怒,极不耐烦地扭过头,入眼才见满面寒色的宋逐波,天大的火气也打了个折,强迫自己挑了挑眉,道:“你来接我啦?”
宋逐波冷肃着脸,没和她玩笑,只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