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妹也喝。”
孟无悲顿了顿,无奈道:“贫道不便管她。”
“得,管我可方便了。”萧漱华皮笑肉不笑地把酒倒回酒壶,“说起来,她旁边那孩子是谁,不会是你俩的儿子吧?”
孟无悲忍无可忍,睁开眼答他:“那小少年已有十三四的光景,无欢如今也不过十八九岁。”
萧漱华笑着应了一声,追问:“那你就不好奇那孩子的来路?”
孟无悲一直都知道他和欢喜宗部分门生的暗中来往,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闻栩的身边也有萧漱华安插的眼线,因此萧漱华手眼通天,人在山中却消息灵通,孟无悲从不怀疑——但萧漱华如今这番问话却让他也有些疑惑,无欢素不与生人亲近,加之性格乖戾,辟尘门的许多人也不喜她,她也将“友人”都视作拖累,为何会带着这么个看似普通的孩子行走江湖?
“孤儿。”孟无悲道。
除了孤儿,也不会有能让孟烟寒生出恻隐之心的人了。
萧漱华一乐,却说:“我没查到。”
☆、68
连萧漱华也查不到来路,背景便可见一斑,孟无悲默然觑他一眼,问道:“当真?”
萧漱华转身擦剑,漫不经心道:“这么担心作甚?她如今也不再是辟尘门人,和你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了,靠着这么一尊靠山,难道不是好事么?”
孟无悲记起刚才孟烟寒对小孩儿颐指气使的模样,不像会受委屈,且孟烟寒自幼要强,若让她被一个小毛孩子欺负了去,那才是胡思乱想。而且萧漱华说的话虽然可说是无情无义,但如今的他和孟烟寒,确已是形同陌路,毫无瓜葛。
“...罢。”孟无悲接过萧漱华的桂殿秋,替他拭去剑身一条未被萧漱华留意到的白痕,“福生无量天尊。”
鸡毛崽本名当然不叫鸡毛崽,奈何孟烟寒学了十几年剑,到了该念书时也只想着练剑,强强认得几个字,索性挑了一个“崽”字表达心中怜爱,再依据对方当时如同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的表现,心怀期望地叫他一声“鸡毛崽”。
鸡毛崽不喜多言,素日冷着一张脸,一旦开口必是要逼孟烟寒拔剑的架势,幸在他自称勤勉,不见人影时就是外出打猎换些钱财,以一人之力挑起了两人生活的重担。
“走不动了。”
鸡毛崽忽然开口,孟烟寒被他扯衣摆的动作拽得险些一个后仰,不大高兴地回过头来:“那也不能在路边睡吧?”
鸡毛崽却兀自扫了眼人头攒动的人群,低声道:“等会儿再走。”
“干嘛?”孟烟寒不耐烦地抬了抬手臂,因为担心把鸡毛崽直接甩飞,因此动作并不大,只是语气依然恶狠狠地,“要蹲路边自己蹲去,少扯上我。”
鸡毛崽也不恼她语气恶劣,定定地看着人群中的某一个人,孟烟寒直觉不对,顺着他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一片人山人海,便问:“...遇上亲人了?”
她向来只当鸡毛崽是孤儿,但鸡毛崽本人从没和她提过家里,想来这孩子能跟上她的步子,多半也是江湖人家出身,如今在试剑会遇上家里人,实在再正常不过。
“亲人?”鸡毛崽确认那人已然走远,这才缓缓收回目光,摇头道,“走吧。”
孟烟寒懒得追问,想嘴硬地说一句“要滚赶紧滚”,却在低眼时撞见小孩儿微微塌下的脊背,孟烟寒心下微动,忽然想像曾经清如关照她时一般拍拍鸡毛崽的肩,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清了清嗓,不情不愿地骂咧道:“崽啊,有家就回嘛——家里有讨人烦的就直接宰掉啊!”
鸡毛崽被她骂得忍不住笑,侧过眼来看她:“我不叫鸡毛崽。”
“打住!”孟烟寒再小几岁时也跟清徵一起秉烛夜读,看过不少话本,通常出了这么一句,多半是相府小姐要和穷酸书生道别了,当时看还颇有些唏嘘,现在只觉得头皮发麻,孟烟寒赶紧先声夺人地抢过话头,“别告诉我!省得以后人还说血观音全靠某家贵公子扶持才当上天下第一。”
鸡毛崽忍俊不禁,听话地摁了摁嘴唇:“不听拉倒。”
世人都说血观音嗜杀,惧她嗜杀、也恨她嗜杀,更在暗地里唾弃她,以为这蛇蝎女人竟然胆小如鼠,屡屡出手都是冲着寻常的官宦人家,与江湖之外的人动手,还动辄株连九族,这又未免失了道义。
所有人都厌她、惧她、忌惮她。
孟烟寒抬手擦了擦脸颊,随便地甩干净剑上残余的血,她脚下有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身,后知后觉的渗出的鲜血如同静缓的溪流从她靴底淌过。孟烟寒随手从一旁摘下一束照明用的火把,熟练地往稻草堆上一丢,炽热的炎气轰然而起,她便收剑回鞘,带着一身傲慢凯旋。
等她走出山洞,洞口正立着三个人影,最年长的是个身着锦缎长裙的姑娘,正搂着自家侥幸得生的弟弟哭得梨花带雨,见到她更是感激不已,激动万分地拉着弟弟向她狠狠地磕了一记头,孟烟寒扶剑而立,居高临下地抬了抬手腕:“起来吧,没这必要。”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孟烟寒很少被人感谢,但也不至于受宠若惊,只是不耐烦地掀开眼皮,她最不喜女子抽抽搭搭的模样,被山匪强行掳去确然可怜,但如此便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只等着旁人来救,而不自谋生路,孟烟寒只会觉得可笑大过了可怜。
“不用谢我,谢他吧。”孟烟寒指了指唯一没跪的那个,姐弟俩连忙改变朝向,再次道谢。
孟烟寒记起自己前不久才在凤楼杀了个声名鹊起,本想功名深藏地抽身而去,却在城外被这孩子横臂一拦,脸色铁青地问:“是你杀了封源?”
孟烟寒好笑:“你是他的谁,居然让我杀漏了?”
这倒不怪她杀心太重,得怪对方语气不善,虽然后来得知这崽子说话就这语气,但头一回听难免觉得挑衅。
鸡毛崽便说:“那你就是辟尘门无欢吧?”
孟烟寒蹙眉,猛然拔剑。
“请你帮我,救两个人。”
于是问行山匪窝横行数十年,官兵尽皆无计可施,却被一人一剑一夕全灭,仍令世人津津乐道。
等到姐弟俩千恩万谢地相携而去,孟烟寒都快被那套礼貌折腾得没脾气,这会儿转身望向鸡毛崽,眼中杀意毕现。
“人救下了,我俩抵了。”孟烟寒冷漠地睨他一眼,剑身弹出一寸,“我的出身,若我在其他人嘴里听见,你和那人的嘴都得被我撕烂。”
鸡毛崽问:“你不杀我?”
孟烟寒嗤笑一声:“我通常不杀小孩儿,除非这家人罪大恶极。”
鸡毛崽想了想,郑重道:“我跟你混吧。”
孟烟寒:“?”
后来孟烟寒被他跟得心烦,撵也撵不走,甩也甩不开,只能怒极反笑地质问:“那你是不是该表个忠心?”
鸡毛崽偏头:“你要什么?”
孟烟寒随手一指:“我想换根簪子。”
鸡毛崽道:“太贵了,自己削。”
“那你请我吃顿饭。”
“你刚从白家出来,为何不从他家拿了钱再走?”
孟烟寒问:“你是不是姓铁?”
最后鸡毛崽便成了鸡毛崽。
孟烟寒偶尔也会想,鸡毛崽这般不遗余力地接近她是为何物,但她向来率性而为,一个小毛孩子,虽然底子不错,但还不足为虑,若说是要以她要挟辟尘门,孟烟寒只觉得是舍近求远,清如可比她好说话一百倍,可若是要图她什么,孟烟寒又觉得是莫名其妙,空穴来风。
鸡毛崽便这样跟着她,看着她从寂寂无名的剑客,熬成了名震八方的血观音。
寻常的孩子见到杀人都该怕,孟烟寒第一次带娃,起初也会在意鸡毛崽的反应,甚至动手都温柔了许多,少有直接一剑穿心的举动,尽可能地保证无声无息,不让鸡毛崽害怕,谁知鸡毛崽反而替她掐着时间,好心好意地温声提醒:“孟烟寒,你比以前慢了好多,是怕以后恶鬼索命吗?”
孟烟寒:“......”
鸡毛崽依然温温柔柔地安慰她:“别怕,你罪孽深重,下去之后一定比他们更加穷凶极恶。”
孟烟寒一剑劈下,任凭对方血流如注:“闭嘴!”
若是鸡毛崽回家去了,她该如何是好呢?
孟烟寒想,那便最好不过了,古来圣贤皆寂寞,她这样的绝世剑客,当然应该独来独往。
但是孟无悲有萧漱华,当年的清如也和薛灵妙、江问知同行。
孟烟寒暗自撇了撇嘴,凭什么其他人的同伴都是声名相当的名侠,轮到她就只落得个讨人厌烦的鸡毛崽。
鸡毛崽到底叫什么,是哪家的人,孟烟寒也不是没有想过。
她只是不爱深究,却也不是傻,她的剑法是在辟尘剑的基础上改良颇多的一套路数,辟尘门少有入世,人们能见到一次辟尘剑都是掌门道君随手舞个剑花,因此从来没有人看出她的来路。
鸡毛崽气势汹汹地冲她而来,却只是安安分分地跟在她左右,没见他偷学什么剑法,反而能听见这小孩儿半夜起身练功的声响,可他能图什么呢?
鸡毛崽在一家客栈门前驻足,回头道:“住这儿吧?”
孟烟寒幡然回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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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云都素以开放闻名,欢喜宗承办此次试剑会,致以这群侠客们最丰厚的大礼,便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大气。
云都的灯、云都的酒,连同着云都的美人们,仿佛天外仙乐一般,自无数侠客拿剑之始便荡入他们耳廓,然而大多数身无长物又技艺平平的侠客,往往只有试剑会时才会前往,闯入这一处销金名地。
云都的漫长的夜里不仅有高挂的月,有稀疏的星,在层层叠叠的夜云之下,还会有一延无际的绵绵灯火,万家煌煌,人声鼎沸,喧哗如白日。
孟无悲是喜静的性子,外边过于喧闹,他就接连数日都不愿出门,萧漱华早就习惯,乐得惯他,看他整日独自在庭中比划,就知他是遇了瓶颈。
天下创武学者,无不是江湖大拿,武道宗师,若不是将原先的剑诀练至登峰造极寸步难进的境界,少有人会想到放弃原有的一切,选择另辟蹊径,以余生为赌局筹码,去创一门前无古人的武学。
孟无悲想到了。
“怎么,鉴灵又编不下去啦?”萧漱华呸地一声把瓜子皮吐在孟无悲脚边,言语满是戏谑,孟无悲倒不生气,只是轻轻掀开眼睑,扫他一眼,低声道:“无论如何,总有辟尘剑的影子。”
萧漱华笑道:“那是当然,你练辟尘剑二十多年,鉴灵未成型,你就只会辟尘剑,那哪能想出什么新玩意儿?”
孟无悲低眼望着那几片瓜子皮,萧漱华笑意微僵,总算迎着他的目光不情不愿地矮身捡起瓜子皮,规规矩矩地丢回痰盂,孟无悲才肯理他:“依你所见呢?”
“你求我?”
孟无悲把玉楼春往腰间一别,起身道:“贫道去练剑。”
萧漱华连忙把他连拖带拽地按回原位,气得牙痒痒,却还笑容满面:“开玩笑嘛。”
不多时,庭中竹影婆娑,纷然摇乱,月色倾泻而下的一滩温柔全数镀在了一把剑上,剑光寒亮,映着萧漱华一张冷白的脸,他舞剑时不爱笑,杀人时才笑——不笑时眉眼便很淡,像孟无悲一般清清然的,如空山悬月,又似梅枝霜雪,自带着一番朦朦胧胧的冷然。
孟无悲长身玉立,看他的剑仿佛白蛇袭月,苍白的手腕微抖,一连串的剑花次第而至,在他最后一式凝作一朵摇曳生姿的荷花,娉娉婷婷,踏着滔然杀意而来。
孟无悲心中微微一动。
他忽然记起那一天,萧漱华浑身浴血,气息奄奄,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孟无悲忽然感到一阵子恐慌。
萧漱华回过眼,冲他一笑,眉眼弯弯,便如泼天的妖冶忽然袭至,孟无悲伸手接住他,萧漱华问:“看明白了?”
孟无悲神色却不太对,嘴上坦率道:“很好看。”
萧漱华被他说得耳尖一红,又忍俊不禁:“我是要你看看小荷剑的剑势,谁要你看我好看了?”
孟无悲便不答话,玉楼春在地面划出一道白痕,星火溅溅,他道:“你若能打过贫道,就准你去挑战闻宗主。”
萧漱华面色一凛,不悦地说:“我打闻栩,又不打清如,和你对手有什么意义?”
孟无悲将剑鞘放在桌上,庭花悄然拂过他的剑,又静默地碎裂在地。
剑光凛寒,他的目光却灼灼如天日。
“我不放心。”
孟无悲顿了顿,解释道:“贫道怕,到时会忍不住拦你。”
数年前的萧漱华从闻栩剑下侥幸得生,他们二人都知道,尽管萧漱华并未穷尽招数,但也强强算得上全力以赴,可闻栩一直老神在在,游刃有余,分明还留有余力——孟无悲接住萧漱华时,忽然想起无欢缠着他一道踏春时,清徵将落在地上的花收进手帕,念着回家后要将它们仔细埋葬,彼时无欢双眸明亮,理所应当地说:“美的东西常常很脆弱,而脆弱的东西,便让它早夭,不好吗?”
孟无悲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