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晚真话没说完,被他吼得一怔,下意识和他顶嘴:“凶什么,关你什么事呀!”
“阿醒在养伤,你却拉着他说这些,这合适吗?”沈重暄语气冷得要命,他心知自己是在借题发挥,孟醒的身体他了解,这次只是看着吓人,程子见那一剑根本没有刺中要害,但他偏偏受不了褚晚真这样浓情蜜意的模样,更不敢猜想孟醒听完告白可能会有的反应。
那简直要把他逼疯。
他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自私多了。
褚晚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应,委屈得眼圈发红,但她脾气矜傲,愣是没掉下眼泪:“沈重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要帮我的!”
“帮什么?”沈重暄忍着怒火,瞪她一眼,“出去,阿醒要喝药了。”
“阿醒阿醒阿醒,你就知道阿醒,你以为你有多特别?就你能喊阿醒,你特别得意是吧?!”褚晚真的确被他气昏了头,心里压抑日久的怒火喷薄而出,一时间什么难听话都抢着往外迸,“你是巴心巴肠地跟着师父,你就自我感动吧,早晚有一天你也得收拾行李滚蛋!”
沈重暄怒极反笑,反问她:“我凭什么滚?”
褚晚真也学他冷笑:“师父又不是和尚,甚至都不算道士,早晚要成亲生子,你还想上赶着给他当儿子不成,到时候你也一样多余!”
孟醒还是头一次见这场面,他背着俩徒弟流连秦楼楚馆的时候倒也见过那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的模样,但怎么也没想到那些虚情假意的戏码轮到他的两个徒弟来演就能这么真情实感。
孟醒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光风霁月仙风道骨的他实在是耽误了徒弟们创作话本的大好前途。
沈重暄被她这一句实打实地伤了个彻底,果然陷入一阵瘆人的沉默,孟醒这才找到插话的时机,假笑道:“为师怎么没弄明白...你们吵什么呢?”
褚晚真立刻补完前话,不顾一切地攥着他,汗水濡湿了孟醒的衣袖也不自知:“我说我喜欢您,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想和您成亲的那种喜欢!”
孟醒沉默了。
毕竟他收褚晚真为徒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这个情况。
在他眼里,他顶多算是帮他阔别多年的堂兄带一下宠坏了的宝贝女儿,顺便给小侄女找个可靠的如意郎君,像沈重暄这样的。
可他现在该怎么做?
是不是该扯着褚晚真的衣领告诉她:
小乖,你眼光很好,为师值得你爱不假,但为师这么难得的好男人偏偏就是你亲叔叔,和你共用一个祖宗,差点和你父皇一起继承大皖江山的亲叔叔。
孟醒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助地看向咬牙切齿的沈重暄,顶着被这崽子欺师灭祖的风险,开口道:“这些事情容后再议,先让为师喝口药续个命。”
☆、111
沈重暄和褚晚真对视了好一会儿,两人的眼神仿佛交错的刀戟,战得昏天黑地,偏偏沈重暄气性上来远非常人能匹,任凭褚晚真怒发冲冠,他自巍然不动,只是固执地端着药碗,寸土必争地望着褚晚真。
褚晚真瞪不过他,败下阵来:“...师父要喝药,你跟我出来。”
“我看着阿醒喝完再来。”
“怎么,他是没长嘴还是没长手?”褚晚真一时口不择言,话已出口才发觉不妙,当即恨恨地剜他一眼,愤愤地转身摔门而去,“本殿在隔壁等你!”
孟醒看得一阵心惊肉跳,眼睁睁地目送着二徒弟出门,再接过大徒弟递来的药碗,他原意是想让这俩都出去,没想到沈重暄坚定至此,可孟醒一时半会儿不能赶他离开,只能在心中叫苦不迭,脸上还得故作轻松:“这药苦不苦?”
沈重暄垂着密长的眼睫,孟醒看不清他的眼色,心里更是惴惴不安,而沈重暄接着从怀里摸出一袋蜜饯,随手搁在床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不能贪多。”
“你这话说得,显得为师像个贪吃的老小孩儿。”孟醒见他还肯接住台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乖乖端起药碗,力争早死早超生,一口气喝光。
沈重暄看着他,摇头道:“你不老。”
孟醒一口药汤刚进喉咙,苦得眉毛眼睛都皱作一团,又听见沈重暄说:“你正是好年纪,殿下才会中意你。”
孟醒:“......”
天要赐我好皮囊,贫道还能揪着天爷的衣领骂他崽种吗?
孟醒一时有些尴尬,往嘴里塞了颗蜜饯,回击道:“为师听晚真说,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沈重暄拿过药碗,扶着碗底的手不自觉地一紧,但他惯于在孟醒面前故作深沉,因此片刻的沉默也不显突兀。
“嗯。”沈重暄故作平静地俯身替孟醒掖好被角,又拿了手帕给孟醒擦干净嘴,“这药喝了会有点犯困,你先休息吧,晚些时候我再送宵夜过来。”
若是平时,这样的举止孟醒只会觉得乖徒贴心,毕竟他和沈重暄相携六年,除了刚开始时小公子难免会有的笨手笨脚,后来的沈重暄的照顾一直无微不至,但刚受了褚晚真一顿狂风暴雨也似的袭击,孟醒颇有些胆战心惊,压抑着巨大的不适等着沈重暄替他擦完嘴,才下定决心,问他:“你喜欢谁?”
沈重暄这次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心平气和地看他一眼,唇边还含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映着月出东山的第一缕月光,他看上去温柔如昔。
“一个很好的人。”沈重暄道,“但那个人和我差距太大。”
孟醒被他这样平静的神情迷惑了一瞬,一拍手掌,笑道:“差距太大又如何,为师不是那等囿于门户之见的人,喜欢便去追,追不上还有为师帮你...”
沈重暄摇摇头,借着月光细细地打量孟醒。
孟醒年岁不大,只比他年长六七岁,如今风华正茂,仿佛坠落在山河之间的一粒瑰丽无匹的星子,是这寒冬腊月的叠叠深雪、凛凛朔风都无法掩埋的绮丽。
褚晚真喜欢上他,不足为奇。
孟醒这样的人,醒时是妖魔的克星,醉去便是神佛的恩赐。
四极八荒,也只此一人。
而他沈重暄三生有幸,得遇良师。
赴火蹈海、摘月系日,他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能松手。
孟醒见他神色晦暗,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忍不住问:“...差距很大吗?”
假如对方是七八十岁的老妪,他好像也不会很愿意帮。
沈重暄回过神来,冲他一笑:“目前很大,但将来会好的。”
“...难道是你不如她?”
沈重暄轻轻点首:“嗯...他比我年长,武功也比我好。”
孟醒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昭然若揭的答案在他面前,但他宁愿自断双臂也不想揭开,索性见好就收:“那你继续努力。”
沈重暄看出孟醒的眼神已经有些躲闪,这时候正停留在褚晚真方才留下的香囊上边,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以孟醒的本事,恐怕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本不该这么草率地袒露心怀,偏偏情之所至,无法自已,如果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褚晚真嫁给孟醒,他恐怕余生都会后悔没有把那只香囊上的鸳鸯直接绣成自己的名字。
即便他明知孟醒不会因为一只香囊就喜欢上谁,但那份迁怒、那份委屈,已然扎根在他心中,经久不去。
“师父,”沈重暄道,他很少再叫孟醒师父,但这时莫名其妙地出了口,也有几分警告自己的意思,“您喜欢师妹殿下吗?”
孟醒就是为这事头疼,但他不能给褚晚真说的理由,也无法对沈重暄提起,当即只能摆摆手:“不喜欢。”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沈重暄追问,“害怕伤她的心吗?”
孟醒忍了片刻,想起自己方才那个可怕的设想,决定试探一下,抬起眼道:“因为只是现在不喜欢,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沈重暄早就想到孟醒多半不会喜欢褚晚真,但的确没有猜到这个理由,一时间确实有些愣神:“那您会...试着喜欢她?”
孟醒仔细地捕捉他的表情,滴水不漏地说:“...也许吧。怎么,你喜欢她?”
“...不。但是,她是您徒弟...师徒之间...”
孟醒已经从他挣扎的神情里看出几分真相了,心中不免一阵悲叹,摇头道:“为师不是那样囿于成见的人,若是真心喜欢,师徒算不得什么。”
沈重暄紧了紧拳,还想争辩:“可是其他人...”
孟醒打断他:“一直说这些没意思,你还有其他事吗,晚真还在等你。”
沈重暄松开拳头,低下头,月光从他发顶跃过,他背着光,脸色一片暗沉:“还有一件事。”
孟醒颔首:“说。”
“...师父,闻竹觅他们想要的东西,是萧前辈的命吧。”
孟醒被他一个回马枪杀得始料未及,他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家徒弟从风月切换至正事能这样无缝衔接,连孟醒也没能立刻收敛起脸色,第一反应的错愕被沈重暄尽数纳入眼底。
“所以,师父会帮他们?”
孟醒连忙摆手:“不,为师对萧同悲避犹不及。”
沈重暄道:“但是欢喜宗并不知情,他们认为您和萧前辈是生死仇敌。”
“...话虽如此。”
“今日南柯公子为您出剑,得罪了斩春君,虽然他们说是报恩,但其实师父您和师祖划分清楚,应该算您欠了他们人情吧。”
孟醒更头疼了,却挑不出错处,只能小声说:“也许是吧。”
沈重暄默然片刻,道:“那么,时至今日,封琳自己藏起了封琅,却要您去找封琅——您还认为他会告诉您我家命案的真相吗。”
孟醒皱起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重暄垂下头,低声道,“您和封琳的交情,是生死之交,而我终生不能望其项背。事已至此,请您不必再为我涉身更多危险,也不必再为我欠下更多人情了...白剑主原本不想对您动剑,只是因为我娘,可我的仇人依然没有眉目,您再追查下去,又会遇到新的危险。”
孟醒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他想骂一声住口,可偏偏浑身都僵硬不已,竟然找不到缺口来反驳沈重暄这套歪理。
沈重暄停顿片刻,继续道:“您收手吧,师父。”
“...什么?”
沈重暄后退半步,重重地跪倒在地,膝盖和地面碰撞的一声闷响,两人都疑心是自己的心脏在悄然起裂。
沈重暄伏身,向他磕了三次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他终究没说。
站起身时,孟醒看见沈重暄拿起桌上的药碗,腰间的佩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孟醒问:“你去哪?”
沈重暄闭了会儿眼,竭力忍住哽咽的冲动,拉开门的刹那,他头也不回:“阿醒,我该出师了。”
孟醒不知言语,愣愣地看着他,问话脱口而出:“你去找萧同悲吗?”
沈重暄没有应他。
他一如平时的细心妥帖,房门被他关得又轻又稳,孟醒感觉到空虚的安静将他整个包裹其中,听不见一丁一点的外边的声音,但他喉咙发紧,连叫沈重暄回来的声音都发不出。
他原本是想说,你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找萧同悲吗?我陪你吧。
褚晚真在客栈门口拦住沈重暄时,险些被他通红的眼睛吓一跳,她这会儿怒气已经消了大半,只是习惯性地端着架子,居高临下地问:“你去哪啊?师父睡啦?”
沈重暄抄着剑,沉默地侧眼看她,嗓音沙哑得像得了重病:“出去一趟。”
“哦...”褚晚真狐疑地看他,“你和师父吵架了?”
“...没有。你还有事吗?”
褚晚真走上前,清了清嗓:“本殿在隔壁等你好久,你还敢这么不耐烦?”
沈重暄叹了口气,道:“殿下,您稍微看点脸色吧。”
“...啊,真吵架了?”褚晚真并不是真的坏心眼,看他这样有气无力,一时也有些担心,“还是身体不好?我去帮你找点药...”
“我出门有急事,殿下等我回来再说吧。”
褚晚真愣愣地看着他,头一次看见沈重暄这么疲倦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那你快去快回,我先点上宵夜,我们一起去师父房间吃。”
沈重暄颔首:“卤鸭脖吧,他喜欢。”
随后他便走了,步子轻悄,一如往常。
☆、112
“叩叩”两声响,孟醒一颗心都飞到嗓子眼,下意识地侧头望向门边。
推门进来的却是褚晚真。
褚晚真端着一盘卤鸭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一见孟醒便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您睡醒啦!”
孟醒忽略心头些微的失落,冲她颔首:“什么事?”
“您没吃晚饭,我带了点宵夜过来...沈重暄不知道跑哪去了,晚饭不吃,再不回来,连宵夜也赶不上。”褚晚真一边递上筷子,一边小声地嘀嘀咕咕,把沈重暄的筷子特意留在一旁,笑道,“我们不管他,先吃吧。”
孟醒接过筷子,看着自己平日最喜欢的卤鸭脖,却只觉得毫无食欲:“有酒吗?”
“啊?”褚晚真一愣,忙道,“您受了伤,不能喝酒,让沈重暄看见又得拿我撒气...”
孟醒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心烦意乱地夹起一块鸭脖:“不用担心,他不会回来了。”
“...什么啊?”褚晚真彻底愣住,原本叼着鸭脖的嘴一松,整块鸭脖掉在桌上,向来体面风光的顺宁公主却来不及擦干净嘴,愣愣地问,“师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