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恨恨地撕下一片肉,咀嚼时格外用力,仿佛是在生啖沈重暄那小白眼狼的血肉。
“就是他不回来了的意思,少一张嘴跟你抢饭吃,岂不美哉?”
褚晚真却无法相信他这故作轻松的语气,一时间还觉得难以置信,她总觉得沈重暄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舍得离开孟醒,甚至春日梦深时,她还考虑过如果沈重暄表现得好,她不介意特许沈重暄今后也继续跟着她和她的孟驸马。
——但是沈重暄竟然走了?
那个仿佛天生心眼就小得只够装一个孟醒,离开师父就要做噩梦的混蛋竟然主动离开了?
“他...他惹您生气啦?”
孟醒狠狠地一放筷子,木头做的筷子砸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接着他低下头,顺手拿起原本留给沈重暄的干净筷子,再度夹起一块鸭脖,道:“你不是一直想做为师唯一的徒弟么,怎么不开心?”
褚晚真嚼着嘴里的鸭脖,只觉得味同嚼蜡,闷闷道:“...就是习惯了。过几天就好。”
孟醒没再说话,也没有拆穿她“过几天就好”的谎言,两人相对而坐,却都不发一言,褚晚真感觉胸腔压抑得紧,随时都要喘不上气,房间里沉默得近乎诡异,但孟醒浑然不觉,他只是用力地啃着鸭脖,把所有的郁闷和恼意都发泄在鸭脖上。
褚晚真犹豫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昏暗的房间却忽地一亮——原是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大半个云都。
紧接着轰然而至的雷声,错开重重云层,自那一道刀剑劈裂也似的天际中咆哮而来。不多时,急雨来至,风声烈烈,风雨如磐的夜里,万物都安静得吵闹。
褚晚真道:“师父,下雨了。”
孟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褚晚真悄悄叹息,继续道:“您可别踢被子...我看着您睡吧。”
“做什么,为师又不是残废,小姑娘才该金贵些,你睡觉去。”
褚晚真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孟醒打断她道:“叹什么气,哪来这么多烦心事。”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带伞了吗?”
褚晚真道:“没有,他只带了剑。”
孟醒不再说话了。
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也不认为沈重暄欠了自己什么,但沈重暄的选择他也挑不出错,无论沈重暄是负气出走,还是真的不愿再连累他,他们今日的结局,都显得情有可原。
然而越是情有可原,越让孟醒觉得这深夜的风雨都像不知疲倦地落在他心上的鞭笞。
原本感觉疼也不是很疼,可偏偏又密又久,刮过心尖尖的一点痒处时,若有所失的酸涩就悄悄然地流泻而出。
随后他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越是不知所措,越是心痛不已。
褚晚真最终还是等着孟醒睡熟才敢离开,临走前替他掖好被角,她自己已经困得头脑发胀,心里忍不住为沈重暄三年如一日的伺候暗暗咋舌。
只这一晚她便觉得整个人都要废掉,沈重暄却能把这习惯延续六年之久,可见这厮虽然混蛋,但孝心的确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可他究竟为什么要走呢?
褚晚真困得迷迷瞪瞪,回到房间也不想洗漱,一倒头便睡熟过去。
朦朦胧胧间,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师父不允许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阳川春深处,重重花影,纷繁锦簇。
而在天地之下,山是一线黛色,河成一掬碧青。
只身孤行的冯恨晚饮马河畔,玄色的布依然掩着他的眼,一旁被他随手拦下的小孩儿认认真真地举着几张纸,一字一句地把纸上的内容读给他听。
“......一流剑客,和尘敬上。”
小孩儿读完全信,又乖乖把信递还给他:“冯爷爷,这个和尘是谁呀?很厉害吗?为什么自称是一流剑客?”
冯恨晚接过信,草草一折,塞回袖中,嗤笑道:“他不要脸,咱们不和他玩。”
“哦哦,那冯爷爷,你今天要教我什么剑法?”
冯恨晚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说:“今天教你最后一招,叫‘一杯酒灌倒孟和尘’。”
小孩儿傻乎乎地愣了好半天,问:“孟和尘就是这个和尘吗?他到底是谁啊?”
“他?他谁也不是,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冯恨晚抄起从流剑,连剑带鞘地乱舞一通,便道,“好啦,本座也看不见你做成了什么样子,你就记住这些日子教你的,将来一定有用。”
小孩儿猝不及防,连忙拿着木棍跟了几下,显然没跟对,沮丧道:“那您不教新的了吗?”
“不教了,本座要走了。”冯恨晚屈指掸去小黑背上的一片叶,说走就走,立时翻身上马,向小孩儿摆了摆手,“江湖没什么好的,不要只想着练武,好好读书。”
冯恨晚已经在阳川逗留大半载了,从沈家的近亲查起,几乎每个有嫌疑的亲戚都被他查得毫无隐私可言。
然而三年功夫下来,几乎一无所获,只算排除了沈家所有的亲戚,确定不可能是这些商人中的哪位□□。
——可这反而是他和孟醒都不希望见到的结局,这意味着沈家的命案果然和这血雨腥风的江湖脱不了干系。
方才孟醒那封信是从云都寄过来,遥隔千里,小半个月才勉强送到阳川,冯恨晚又耽搁半月才去拿,然而这信难得通篇咬文嚼字,像个热情奔放的美人突然要和他玩素的,冯恨晚感觉很不习惯。
但听完全信,他也算理出脉络了,孟醒其实心思单纯,想的东西总逃不开那几样,冯恨晚轻而易举地就听出他文绉绉的屁话的弦外之音:
姓沈的小白眼狼他居然跑了,爷气死了,再管沈家的事爷就是猪。爷去海州找封琳养老,您自便吧。
自便就自便,反正沈重暄又不是他徒弟。
只希望孟醒是真的去找封琳养老,而不是直接找封琳讨要答案。
冯恨晚信手牵着马缰,却由着小黑乱走,一路春柳拂面,他顺手摇落一树梨雪,只觉得自己又没忍住醉了个半死。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一人一马,载酒拈花。
封琳突然有些理解三年前封琼的心情。
那份城门大开时,不期然遇上一尊煞星的心情,约莫就是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孟醒理直气壮地走进凤楼时,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言为恰好路过,实则一月便从云都赶赴海州,一南一北,令封琳也不禁为他拍案叫绝。
不过这一回缀在他身后的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小少年,而是换成了尊贵无比的顺宁公主,封琳自然不敢怠慢,亲自率人前去接驾,孟醒就这么恬不知耻地乘着顺宁公主的东风,迤迤然步入楼中,封琳懒得和他计较,传人备好茶水,又等四下无人,向褚晚真行了大礼,才问:“不知殿下驾临,寒舍简陋,恐照顾不周...”
褚晚真跟着孟醒三年余,早就学了一身流氓气,但到了外人面前又下意识端起架子,略微抬了抬手,眉眼弯弯,天生的贵气一如往日:“不必局促,随意即可。本殿先回房间。”
封琳亲自送她回去房间,这才转向孟醒,眼梢微抬,示意这位吐不出象牙的至交开始发言。
孟醒不负所望,清了清嗓:“贫道是陪殿下来微服私访的。”
封琳笑着看他:“哦——是吗?”
褚晚真不在,封琳就远不如方才那么人模狗样,索性跷起二郎腿,兴致盎然地和他对视:“我还不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你那一人能干十个人的活的大徒弟去哪了?不会真被殿下逼走了吧?”
他竭力想在语气里显出几分惋惜的意思,然而表情却是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孟醒偏首支颐,似笑非笑:“琳儿,你笑得很不礼貌。”
封琳见好就收,拍了拍自己的脸,挤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好吧,说出你惹人怜爱的故事,让我乐一乐。我保证,不会乐很久的。”
“滚你的。”孟醒险些一拂尘砸他脸上,道,“那我问你,你要关着燕还生,怎么不关严些?”
正如封琳所说,他没有乐很久。
孟醒这句话一出,封琳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旧,但眉眼间的喜意已经尽数退却,剩下的竟然只有“彬彬有礼”。
封琳定了定神,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点了直接发表...如果今晚能补上明天份的更新,这就算今天双更,补不上的话,周六就不更惹。
☆、113
沈重暄自离开那晚,冒雨夜行,披星戴月,一路向阳川走得步步坚定。
实则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阳川是他的家乡不假,但他早已家破人亡,十岁之后就跟着孟醒四处游历,早已说不清自己的根落在了何处。离了孟醒,他本来只觉得颓唐失意,后来大雨彻底阻隔了他的视听,眼前是草木间蒸腾的蔽眼的雨雾,耳边是喧哗吵闹的哗哗雨声。
——原本可爱的事物忽然都变得面目可憎,让他千方百计压抑的难过冲破了理智的闸门,和着雨水在他脸上恣行。
那个狼狈的雨夜里,沈重暄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一阵怅然的迷惘。
决定回去阳川,不过是对故址尚存一点念想。
至于这念想是有关沈家一夜潦倒的惨痛,还是有关春光之中忽逢孟醒的惊艳,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想随意寻个去处,打发了这颗觊觎着自己的师父的蠢蠢欲动又无处安葬的心。
然而生意场上的商人的情报网不能不令人咋舌,他和孟醒分离的消息很快传回几位叔伯的耳中,沈重暄初至阳川,离家还隔着几个县,已有大伯书信递至,问他将来有何打算。
沈重暄一个脑袋两个大,拼了命地组织起一堆文绉绉的词句回应了大伯的试探,下一刻又是三叔派人过来,言说要贴身伺候,实则暗中监视,唯恐他再回去讨要地产家当。
阳川永宁的朝歌楼,沈重暄自觉已有太久不曾回来,上一次坐在这里,竟然还是三四年前,他刚遭遇灭顶之灾,和孟醒一起来这里找冯恨晚讨要线索。
朝歌楼是沈家的产业,自然认得这位贵公子,伙计们一见他便笑逐颜开,争相给他上菜,最后沈重暄一个人坐着,眼前却摆了一顿饕餮盛宴。
跟着孟醒持家日久的沈重暄沉默许久,最后道:“...不宜铺张浪费。”
伙计连忙向他解释:“这是寻常规制,您的贵客前几日过来也是这样的菜品。”
沈重暄怔忡片刻,反问:“贵客?”
伙计道:“就是您很久以前说过会替他结单的那位冯大侠。”
“......”早已忘了这桩事的沈重暄有点茫然,“只结一顿啊。”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尽皆骇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他、他说和您关系要好...”
沈重暄哭笑不得,也猜到这是冯恨晚的性格,只能说:“那就算我替他结了吧...他前几日来过?”
“是啊,冯大侠这一两年经常过来,似乎是打算在阳川落脚了。”
沈重暄心中暗暗摇头,冯恨晚这样的人断无什么落脚定居的可能,逗留阳川,只可能是有事要办——能惊动他的事,怕也只有孟醒和萧同悲的面子了。
再联系阳川,不动脑子都能想到冯恨晚逗留的缘由。
沈重暄叹了口气,仰脖饮尽杯中酒水,一旁的伙计赶忙解释:“这是太清曲,我们阳川的特产,梅川也产不出呢。公子多年在外,小时候想必不曾尝过太清曲,虽然烈了些,却也是实打实的名酒。”
“...倒也不算很烈。”沈重暄摇摇头,自然而然地想起孟醒偏爱烈酒,最爱秋露白,其次太清曲,最好再有一碟卤鸭脖佐酒...
沈重暄恨不能把自己的头都给拧下来,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少挂念一会儿孟醒。
...不过他临走时只说了孟醒喜欢吃卤鸭脖,褚晚真该不会天天放他吃卤鸭脖吧。
孟醒吃卤鸭脖的口味奇重,如果不知节制,又吃上火可怎么办。
思及此,沈重暄真的想把脑袋拧下来看看,里边是不是当真除了孟醒就空空如也别无他物。
伙计们眼瞧着这位明面上的公子哥喝得酩酊大醉,却也没人敢上前去劝,毕竟他们都听说公子跟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酩酊剑习武多年,指不定喝醉了就不留情面下手狠辣,等会儿马屁没拍着把小命丢了岂不是亏大发。
但等沈重暄彻底喝厥过去,小伙计挣扎不已地围在一起猜拳,终于选出两个倒霉蛋上前搀扶,把自家公子扶去了最近的客栈休息。
沈重暄昏昏沉沉间被人抬着走,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但他酒品其实不错,喝醉了也不吵不闹,只是皱着眉头,像在深思什么。
领头的小伙计连拖带抱把他拽进最近新开的客栈,另一个小伙计就走去掌柜那里,敲敲桌面,叫醒了趴在柜台补觉的掌柜,冲他使个眼色:“喏,这是沈家公子,可有钱了。”
那掌柜的一身宝蓝色衣衫,总算抬起头来,撑了个懒腰,好半天没回过神,半晌才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唔,多谢。”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和一串铜钱,伙计从他手里接过,笑道:“宋掌柜,我们酒楼喝醉的都送你这儿来,还没满客啊?”
宋掌柜甩了甩头,清醒了大半,立刻笑说:“满客也得给沈公子腾个上等的房啊——阳川沈家的沈公子啊?我可听说沈家的酒楼都开去华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