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剑法差?”褚景深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倏地低笑数声,道,“他是血观音之子,酩酊剑之徒。几天前,这个沈公子手刃了仇人,寒水煞。”
褚晚真愣住,下意识低下头,听见褚景深冷冷地问:“还是说,朕的女儿武功之高,已经连寒水煞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儿臣不敢。”褚晚真咽了口口水,“但沈重暄怎么可能是寒水煞的对手呢...一定是有人帮他吧?是封琳吗?封琳答应过师父会帮他报仇......父皇,您这一天天的也太辛苦了,儿臣好担心您的身体,怎么又要忧心朝堂的事,还要关心江湖这点破事呀......”
褚景深冷哼一声,起身拂袖道:“油嘴滑舌。同是师从酩酊剑,朕看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父皇!”褚晚真连忙跟着起身,关切道,“您为什么突然在意沈重暄啊?浮屠缺人了吗?不如让儿臣去帮忙吧......”
褚景深不胜其烦:“朕自有打算,你给朕乖乖用膳,孟醒和沈重暄的事都不许插手,否则你是皮糙肉厚,朕让太子替你受罚。”
褚晚真急得原地乱蹦,还想辩解,又见褚景深离开她的寝宫前,蓦然回首,注视着她的眼眸竟有几分悲伤的意思。
褚晚真被那一眼望得心底一寒,莫名感到一阵心悸,褚景深一身明黄的衣衫在推门而出那一刻落满霞光,仿佛即将落幕的夕日,落寞的余晖扑了满怀。
“......父皇?”
褚景深摇摇头,扬声道:“释莲,看好顺宁公主,有何异常随时来报。”
她的父皇何曾露出过那样失落的眼神,褚景深从来都像不动喜怒睥睨众生的神佛,永远从容,永远高高在上。
褚晚真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望向贴着宫门的那道瘦削的身影,小声唤:“释莲,是你吗?”
那道身影微微一动,释莲温润的嗓音紧接着响起:“小僧在,殿下有何吩咐?”
“释莲,父皇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释莲平和地回应她:“殿下多心了,陛下只是不希望您误入歧途。”
“歧途?”褚晚真不解,追问道,“本殿只是喜欢师父,这就是歧途吗?”
释莲默然片刻,静静反问:“殿下当真喜欢酩酊剑吗?”
“师父长得漂亮,性格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双,谁会不喜欢他呢?是父皇太固执了。”褚晚真嘟囔着抱怨,又想起什么,小声说,“对了,释莲你有喜欢过人吗?你性格也好,武功也好,要是喜欢谁,一定可以很轻松地求爱成功吧?”
“......阿弥陀佛。”释莲没料到她的思绪能这么跳脱,连忙压住纷乱的心潮,隔着门,温柔道,“殿下,小僧是出家人。”
褚晚真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是呀,师父也是道士呢。不过出家人也不杀生啊,你俩倒一个比一个心狠。”
释莲轻笑一声,默道:“小僧若不杀生,又当如何辅佐陛下护佑天下苍生?”
褚晚真百无聊赖地贴着门,没话找话地和他闲聊:“那你说,父皇不是答应将来会把浮屠交给本殿么?怎么现在还不让本殿施展手脚。”
释莲回忆了一下顺宁公主这三年间被记录在案的错事,昧着良心劝解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不舍得您沾染杀伐。”
“释莲啊......”褚晚真小声道,“本殿是不是很不值得信任?”
“殿下此言何意?”
褚晚真想了想,才说:“遇到危险时,总是师父护着沈重暄,沈重暄护着本殿,那日程子见发疯,师父和沈重暄都受了伤,只有本殿毫发无损......程子见不敢伤本殿,可是师父和沈重暄还是会担心,是不是因为本殿太弱呢?”她停顿许久,又道,“在宫里也是,大家因为惧怕父皇而对皇兄和本殿毕恭毕敬,但是皇兄已经搬去东宫,可以替父皇分担政务,本殿还是靠着父皇恃宠而骄......大家都不相信本殿,师父是出于责任,沈重暄是本性善良,其余接近本殿的人,都是为了讨好父皇。”
“公主殿下,”释莲第一次打断她的话,向来平和温顺的禅师第一次现出几分焦急的意思,“殿下,您怎么会这样想?”
褚晚真漫不经心地抠着门上的花纹,随口道:“因为都是事实呀。”
“......小僧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释莲低声说着,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一改往常的暧昧态度,难得坚定地回应道,“您是大皖朝最值得尊敬的公主——小僧从第一次见到您,就是这样想的。”
从他还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和尚,从他被选为下一任释莲,从他初次进宫面圣,在前任住持的引导下拜见武盛帝,从他顺从地走进浮屠,撞见爬在武盛帝怀里偷眼看他的顺宁公主——从那日遥远的春光照亮他的眼眸之时,他已在僧侣们虔诚的经声中,悄然背叛了他的佛。
他生在浮屠、长在浮屠,却无一刻想过人间疾苦。
只因他的信仰不在如来,更不在众生,他的皈依在重重宫墙之中,在层层玉陛之上,在不可思、不可及、不可望见之处。
“你说什么?”
“小僧说,”释莲隔着那扇门,徐徐合眼,远胜诵经时的虔诚,“小僧供奉给您,永恒的忠诚。”
作者有话要说: 释莲他真的很有自己的想法......起初他只是一个工具人的设定,虽然双商爆表武功绝好但莫得感情的推线机器。可我真的好容易角色失控,大概也是大纲不够细的锅吧55555
☆、123
和冯恨晚估计的差之不远,沈重暄赶至华都,确实花了整整七天。
然而到达华都是一回事,进去宫里又是另一回事,沈重暄赶路赶得不分昼夜,赶到宫门前,才突然醒悟这世上还有钱不能解决的问题。
单是那宫墙的高度,便不是寻常江湖人能够轻易翻越的,更何况宫中七拐八绕的宫阁,昼夜不休的执勤禁军,沈重暄仰望着那扇恢弘的宫门,难得感到一阵气馁。
冯恨晚在一家客栈前停了步子,吆喝一声,笑道:“你怕甚么,本座晚上就带你摸进宫去。”
沈重暄不得不替他牵马,吩咐伙计给两匹马准备一些吃食,冯恨晚则优哉游哉地定好房间往里一坐,等着伙计进房伺候时摸出一小块碎银,抬抬下巴,问:“最近有没有什么趣事啊?”
伙计瞟了瞟那块银子,正双眼发亮地回忆近日的事,忽然听见一声犹疑的呼唤:“——冯前辈?”
沈重暄循声望去,只瞥见推门而入的一角烈烈的红衣。
绯衣长剑,孑然独行——竟是阔别三年有余的封珏。
沈重暄心脏一紧,下意识站起身来,冯恨晚浑然不知,还有心笑说:“封姑娘,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这三年间封珏一直对他穷追不舍,只因为对他的身份略有猜测,一心只希望可以劝回这位祖宗,也省得封琳一人独挑大梁,未免太过辛苦。
封珏本还有心尊重长辈,这时一抬眼也望见了一旁的沈重暄,原先温柔的嗓音忽然一顿,结结巴巴地道:“沈、沈少侠?”
冯恨晚不明所以,反问:“怎么结巴了?”
“不...不是,沈少侠......”封珏没料到冯恨晚会陪沈重暄来,立时急得俏脸通红,小声说,“那个,宋七的事......”
沈重暄早在见到她时便已心生懊悔,这时只能垂首低声道:“封珏姑娘,早在封琳将真相大白于众时,在下和宋前辈,已是不死不休。”
“不是的,沈少侠,小七他一定有苦衷的!”封珏连忙摆手,焦急道,“我知道一些事,我可以告诉你。”
沈重暄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犹豫半晌,最终沉默地半跪在地,哑声道:“封珏姑娘,宋前辈已经......不在了。”
封珏一愣,千万句求情都在那一刻陡然失声,过了一会儿才怔怔地重复:“不在了?......谁不在了?”
“宋前辈。”沈重暄闭上眼,轻声说,“在下杀了他,宋逐波。”
“......”冯恨晚看不见两人神色,也能觉出这气氛不对,忙打岔道,“封珏啊,你这声音还真是越来越好听了哈?”
封珏却愣愣的,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只是不断地重复:“他不在了?”
沈重暄轻声解释:“他亲口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向来隐忍的封珏抬起脸,一双眼眸中热泪盈眶,她浑身发着抖,连呼吸都颤颤的,“沈少侠,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重暄顿觉心下发寒,一阵莫名的恐慌缠住他的四肢,他只觉得手脚冰凉:“什么?”
封珏看向他,脸上遍布泪痕,她狠狠地抽了口冷气,一字一顿地问:“你......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封珏满目绝望,定定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承认...你还是不知道。”
“那个黑衣、带刀、寡言的人。”
沈重暄在那一霎时,如遭雷劈。
远在七年以前,他攥着孟醒的衣摆,以远胜今日的坚定和认真开口:“我出来找人。”
孟醒向他微微弯腰:“找谁?”
“一位黑衣的、善用刀的恩人。”
不管后来是因家仇未报,还是因为不舍得孟醒,沈重暄都不会忘却那个在他年幼时从天而降的黑衣刀客。
他爹自从他娘过世后边常年大醉,他虽然贵为嫡公子,却不得不从小替他那拧不清的爹擦屁股。
叔伯长辈都逼沈云伏续弦,沈云伏不从,于是一切压力又都落在了这唯一的嫡公子的身上。
他必须最懂事、最成熟、最能干,才能逼迫这些亲戚暂时不那么紧追猛打。
黑衣的刀客第一次露面时,他爹醉得满嘴胡话,刀客把他烂醉的爹拖回房间,又领他洗了澡,呆在房间里看他娘留下的点酥剑,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次刀客悄悄带他和点酥剑跑出沈府,在不远的山上教他做了一顿烧烤。
刀客第三次出现,给他带了一大把甜得掉牙的糖。
第四次时,刀客监督他背书,抄着点酥剑听他背了一下午的《大学》,背错一个字就挨一次打。
......
刀客最后一次出现,带着一身的伤,把他从绑匪手里救出来,而这时他的亲爹甚至还不知道他被劫持的消息。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刀客一如既往地蒙着面,摇摇头,道:“不来了。”
沈重暄问:“为什么?因为我害你受伤了吗?”
刀客抬手,似乎想要摸摸他的头,但他掌心全是血,因此他犹豫片刻,退而求其次地刮了刮沈重暄的鼻梁,厚重的茧子刮得沈重暄感觉微疼,刀客嗓音低哑,道:“来之前就受伤了,不碍事。”
“好好长大。”刀客说,“不要像你爹一样酗酒。”
沈重暄兴奋地挥手:“我才不喝酒,我要成为你一样的大侠!”
刀客握着刀,自嘲也似地笑笑:“......好。。”
“我也会去江湖,我会找到你!”沈重暄两眼发光,信誓旦旦地说,“你等我,我会拜最厉害的人为师,成为最厉害的侠客——比你还厉害!”
刀客说:“你会的。”他顿了顿,低声道,“去江湖吧,去真正的江湖。”
去爱恨分明、杀伐果断,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暗箭伤人的江湖。
去护你所爱、去杀你所恨。
沈重暄说:“在那之后,我会保护你的!”
刀客颔首:“我等着。”
沈重暄握着剑柄的手已然汗湿,汗津津的剑柄被他犹如命门一般紧紧地握着,封珏泪流满面,哽咽着问他:“你记起来了吗?”
那个亲手把你领进江湖的不称职的人。
你承诺的第一个要保护的人。
“......我不知道。”沈重暄愣愣的,良久也没抬起头,“他不告诉我。——他怎么不说呢?”
封珏痛苦地摇着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冯恨晚沉默地呷着茶,突然问:“所以他是怎样被你杀掉的?”
“...什么?”
冯恨晚道:“他说他杀了你娘,本座先前就不太相信。他和你娘的事,三天三夜也扯不明白,谁都可能杀了你娘,他不可能。”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娘对他意义非凡,但这不代表他会随随便便就给你抓住漏洞。他是宋家的刀,杀过的人恐怕比你见过的都多,你能杀他,他手下留情是一方面,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沈重暄咬咬牙,低声道:“封琳......说他那天会力有不逮。”
“不可能!琳儿分明知道小七他......”封珏话未说完,却听一声门响,她愣愣地回过身去,入眼果然是熟悉无比的面容,“琳儿?”
封琳和释莲一左一右,皆是神色如常,封琳唇边还挂着一点笑意,却在见到封珏时悄然隐去。
“......姐。”
封琳实则也有些纳闷,每次他觉得沈重暄必死无疑时沈重暄身边就能出现他不愿招惹的人,单是冯恨晚他还可以和释莲联手一试,偏偏这次又遇上封珏——封珏和孟醒是他唯二的底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封珏动手。
封琳头疼地叹了口气,一如往常地摆摆手:“姐,你先回去,我办事呢。”
“封琳。”封珏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悲伤,封琳觉出不对,眉尖微蹙,反问:“怎么了?”
封珏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的剑,颤声发问:“宋逐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