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惊,风雨共泣。
铿锵交错的金石激鸣中,一根琴弦无声地断裂。
名为九弦的七弦桐木琴,从此刻起,还余八弦。
☆、125
满室寂静中,释莲徐徐转动手里的持珠,淡道:“阿弥陀佛。”
他转身离开房间,挥退了闻声而来的客栈伙计。
而房中一片狼藉,封琳已经抽剑而出,长离剑尖上一滴鲜艳的血色悬而未落,封珏手中的剑依然停在对方的胸口,冯恨晚下意识想挡住沈重暄,但沈重暄早已不是昔日小孩,如今身形颀长,和孟醒相仿,冯恨晚抬了抬袖,便不再动作。
沈重暄打破沉默,低声道:“......斩春君。”
被他称呼为“斩春君”的男人闷笑一声,随着这一声笑,大口的鲜血喷薄而出,他缓缓扬起脸来,坚定地挡在封珏和封琳之间。
燕还生费劲地睁了睁眼,余光扫见封珏错愕的神色,随后他竭力转头,却只能瞥见封琳垂着的剑锋上浅淡的血色。
他掀开唇,再次发出几声欢愉的笑,之后低下头,声音微如蚊讷:“......主上。”
封琳不可自抑地颤抖着,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抓住燕还生衣摆带起的一缕轻风。
燕还生自嘲般地合上眼,哑声道:“——属下来迟。请您责罚。”
沈重暄别过脸,不忍再看,冯恨晚也沉默地摩挲着手里的从流剑,不发一言。
“......燕还生?”封琳颤声叫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燕还生却不再回应,仿佛一座了无生气的雕塑,直直跌入他怀里,粘腻的鲜血很快晕满他的手,继而接连不断地滴落在地,蜿蜒成一幅奇诡而绝望的图画。
封琳竭尽全力地搂着他,疯了也似地大叫:“释莲!释莲!你给我过来,释莲——!”
释莲沉默地出现在门口,打破他最后的希望:“留不住了。”
“什么留不住?释莲,释莲你救他!”封琳满脸涕泪,再也不顾及所谓的体面风光,只顾着一手揽住燕还生,另一手去拽释莲,可惜释莲离他不远不近,他竭尽全力也无法碰到他一片衣角,封琳几近绝望地通红着眼,疯狂地嘶吼着,“释莲——!你救他啊!!我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释莲,释莲!!”
释莲摇摇头,向他一躬,念了一串简短的咒:“封少侠,节哀顺变。”
沈重暄攥着衣摆的手倏地一紧,眼神落至了无生气的燕还生的身上。
他知道燕还生的身份,于是更能理解封琳的绝望。
却因为对方是封琳,死者是燕还生,他在哀恸的同时,竟然情难自禁地生出几分善恶有报的爽快。
沈重暄默默地垂下头,窒息一般的悲恸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所有人都在这一场厮斗中惨淡败下。
——没有赢家。
封珏却不合时宜地恍然大悟,原本只是错愕的面容忽然现出几分挣扎的痛苦,她猛地扬起头,通红的眼睛仿佛要滴出鲜血,握剑的手也抖得更加厉害。
“......他、是、阿、琅?”
原本声嘶力竭的封琳突然失声不语,只是低垂的头和空洞的眼神都变相地承认了一切。
封珏只觉自己被抽出了全身的筋骨,霎时心如死灰。
她望向燕还生寂然的脸,那张平庸的面孔半点看不出她记忆中的阿琅该有的模样。
封琅应该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少年,穿着烈烈如焰的红衣,笑容却比梅枝白雪、空山新月还要干净。
他拿不动剑,手不会沾血,那双眼眸永远澄澈。
他只会为两件事烦忧,一是琳哥哥为什么和他生气,二是阿珏姐姐是不是更偏爱琳哥哥。
——她的阿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封珏犹且不信,趔趄着扑去封琳身边,哆哆嗦嗦地抚上燕还生苍白冰凉的脸。
“阿琅?”封珏几近昏厥,她只能徒劳无功地拍着他的脸,带着哭腔,“姐姐错了,姐姐错了......不要吓姐姐,阿琅......”
封琳闭上眼,痛苦不堪地伏在燕还生的颈间。
他难得落泪,此时的眼泪却把燕还生的头发晕得湿透。
封珏看着燕还生的脸,晃了一阵神,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嘴里模模糊糊地嘟囔:“小七,你也认为我错了吗?”
“......姐?”封琳呼吸一窒,连忙抬起脸,却见封珏捡起刚才被她丢在地上的剑,双眼是滴血一般的红:“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全都毁了呀。”
封琳再也压不住情绪了,立刻扑上前去,试图抢下封珏手里的剑,奈何封珏早有防范,退后半步便躲过一击,立时横剑于颈,锋利的剑刃紧紧地贴在她的颈侧,几欲勒出一道血痕。
封琳面如金纸,惊叫道:“姐,不要!”
沈重暄也脸色微变,登时打算上前,却被冯恨晚展臂一拦,后者一声低叹,轻轻道:“元元,放过她吧。”
封珏是怎样的女子呢?
她善良,习武十余年,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人。
她柔弱,封琳封琅俱成神话的时候,她亦不思进取,弱不禁风得只像个寻常的闺中女子。
可她坚忍又独立,她能为她的弟弟忍受多年的冷眼,她能为她的心上人四处奔波,甚至想到逃婚这样荒谬的选择。
封家从来不出毫无野心的人,她的野心便如长夜星辰,是由弟弟、挚友、心爱之人组成的最最灿烂的星图,沉默地维持着她孑然独行、奋不顾身的生命。
她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地把罪恶视作恩德,一步又一步地忍着、退着、让着。
封珏合上眼,不再去看封琳满是乞求的眼睛。
封琳涕泪纵横,苦苦哀求:“姐,不要只留我一个......姐,求你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封琳,”她流着泪,握剑的手却加大了力气,“你一直都不知悔改。”
封琳喃喃道:“不、不是的,我真的改,姐......”
封珏的剑上尚有燕还生的血迹,此刻一地残艳间,竟已分不清是哪一簇焰火更加稍纵即逝。
她偏头横剑,芳华便都止于一瞬。
一切爱不得、恨不能的煎熬与苦难,都随这霎时的惨烈遥遥远去了。
释莲掐着持珠,长长一叹。
罪恶悉数湮灭于此刻,无论是封琅还是封珏,都用他们仅剩的生命宽恕了一切罪业。
封琳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辛苦多年粉饰的太平都在此时土崩瓦解。
他像个片甲不留的逃兵,在全军覆没之际遭遇所有恶报。
天谴也好,报应也好,他已确实输到不剩任何了。
释莲突然上前,果断地点在封琳的睡穴。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目光,释莲眼睫低垂,直白道:“殿下想见您。”
冯恨晚警惕地上前半步:“殿下?本座若没记错,你该直接听命皇帝。”
释莲平静道:“这是小僧的选择,在处决沈少侠前,满足公主殿下的心愿。”
“处决?”冯恨晚冷冷一笑,“就凭你?”
沈重暄犹疑地皱紧眉头,反问:“你为何要帮我?”
释莲默然片刻,摇头道:“你救不出酩酊剑,小僧也不会为你而和梨花砚为敌。”他一边说着,一边扫了昏睡的封琳一眼,道,“阿弥陀佛,如果沈少侠有意,就请服下此蛊罢。”
他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玄黑的丹,沈重暄只一眼便本能地蹙眉:“我为什么答应你。”
释莲神情泰然自若,冷静地说:“即使小僧说您不可能救出酩酊剑,您依然会尝试。所以,您会珍惜这次机会——而小僧只需要您服下此蛊,和公主殿下见上一面,这对您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别理他。”冯恨晚嫌恶地拉过沈重暄,“本座照样能带你摸进去。”
释莲神色不改:“小僧会带您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没有人会怀疑您的身份,除非陛下下令,或者您被小僧发现正在尝试带走酩酊剑,小僧和禁军都不会对您动手。”
沈重暄问:“这蛊是师妹殿下让我吃的吗?”
“不,这是防止您犯错的。”释莲坦然无比,平静道,“公主殿下不会希望您服下此蛊,但只要您能做到小僧所言,蛊虫也不会提前发作,到了该发作的时候,小僧亦会准时备下解药。”
“小僧理解您的忐忑,但在小僧看来,您本就命不久矣。”
沈重暄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向释莲,却见释莲眉目平静,仿佛看不见即将发作的冯恨晚,淡然道:“梨花砚经此大难,必会迁怒于您。小僧为您争取的一点时间,足以支撑到您和殿下见上一面。”
“假如您身法了得,还能甩开小僧去见酩酊剑。”
释莲的神色平静如常,仿佛算到了他的选择一般,问:“小僧还剩最后三句话,请您做出决定吧。”
“一,这蛊是浮屠内部所用,白剑主、梨花砚、斩春君,都受此蛊差遣。”
“二,此蛊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发作,唯有浮屠知道缓解之法,而历代释莲,则知提前催动之法。”
“三,令堂血观音,和您的手下败将寒水煞,都可理解为死于此蛊。”
释莲向他递了递手掌,重复道:“请。”
☆、126
从流剑出鞘的刹那,沈重暄的声音也适时响起:“我不明白,禅师所言何意?”
释莲看也不看冯恨晚手里的剑,心平气和地应道:“小僧受殿下所托,带您入宫与她会面,但小僧领过圣旨,不得让任何人带走酩酊剑。因此小僧思前想后,决定将选择交予您,服下此蛊,您今夜便可入宫见到公主殿下,但如若您尝试接近酩酊剑,此蛊便会被小僧提前催动,您会生不如死。”
冯恨晚冷哼一声,道:“若是你这秃驴唬人,骗他吃了,你又不带他进去,那他和孟醒岂不是都被你拿捏住了?”
“阿弥陀佛,冯大侠言之有理。”释莲双手合十,行了一记佛礼,“然,此时梨花砚尚在沉睡,小僧若是食言,您直接出手,小僧亦无反抗之力。”
冯恨晚不吃这套,冷着脸说:“万一你拿沈元元的性命威胁本座呢?”
释莲笑着摇头:“小僧对您了解不多,如此行事风险太大。况且,公主殿下若是知道了,也不会放过小僧。”
“呸!本座连千山剑冢也闯得进去,区区一个皇宫又有何难?沈元元,少和他废话......沈元元?”
沈重暄摇摇头,按住冯恨晚的剑,丝毫不惧地迎上释莲坦然的目光,镇定道:“禅师,你赌赢了。”
他不能再等了。
皇宫戒备森严,他必须得到一个合理适当的身份混入其中,尽管心知释莲此举居心叵测,他也必须知难而上。
这世上比生死更可怕的事,就是下落不明。
他已无法忍受没有孟醒音信的日子,尤在亲眼目睹这炼狱一般的现实之后。
冯恨晚震惊不已,一把拉过他,怒道:“你疯了?你没听见孟烟寒和宋逐波都是被这东西害死的?你找死?!”
“......”沈重暄眸光闪烁,似是心虚地躲开冯恨晚的诘问,手却已经伸出去接过释莲手里的药丸,轻声道,“我答应过宋前辈,要成为和我爹不一样的人。”
冯恨晚怒喝道:“这和你爹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找死!”
沈重暄仰脖吞下药丸,哽了哽,接道:“他一辈子都活在恐惧里。”迎着冯恨晚错愕的神色,沈重暄闭上眼,静静道,“他总怕失去,因为他拥有的太多。”
“但我失去的够多了,”沈重暄低眼轻笑,“因此,无所畏惧。”
那枚药丸入腹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隐隐约约裹着药丸的外皮都逐渐化开,腹腔中隐隐约约一点不适的感觉,很快就消失无踪。
如果不是他清楚地记得释莲把这东西称为“蛊”,他一时实在不能相信这小东西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可连孟烟寒和宋逐波都殒身此蛊。
释莲静默地凝视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出荒谬的戏,但他神色淡淡,似乎天生不会喜怒哀乐,永远进退得当,即便冯恨晚已经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冲上来手刃了他,他也一如既往地眉眼恬静,和这鲜血淋漓的房间格格不入。
“你什么时候带我进宫?”沈重暄勉强说服了冯恨晚——或者说趁着冯恨晚暂时无话可说,又和释莲对视,仿佛当真已经无所畏惧,释莲却轻轻一笑,淡道:“您真的无所畏惧吗?”
沈重暄皱起眉头:“除了阿孟,我已别无所有。”
释莲摇摇头,不再多说:“今夜子时,小僧会来这里接您。”
“本座也和你们一起去。”
释莲顿住脚步,望向一旁插言的冯恨晚,开口:“......公主只说见他。”
“那你先去问问你们殿下,她说不定也想见本座呢?”
释莲不置可否,转身扶起昏睡在地的封琳,侧头道:“浮屠会派人收拾这里,二位可先去其他房间休息。”
沈重暄猜也知道他是打算等封琳清醒再处理燕还生和封珏的后事,这也的确是最稳妥的方式,他们毕竟都是局外人,插手封家内务总是显得突兀。而封珏的死讯,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告诉宋登云,单是记起自己离开宋宅时宋登云满是凄楚的眼眸,他便止不住地愧疚。
冯恨晚冷淡地抱着剑,遮眼的黑布似乎松了些,他腾出手去摆弄,嘴上道:“今夜子时等不到你,浮屠是皇帝的生意,本座奈何不得,但释莲禅门总是留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