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渊望着窗外堆着一层薄薄细雪的桃花花枝,它们还没有抽出芽,但已经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
“看来孤弄错了一件事。”裴渊并没有因为弄错什么事而恼怒,反而有几分浅淡的愉悦,“我以为他是我的皇后,却没想到他是这天下的君王。”
……
十二月十五日,楚王谢相知下旨,丞相徐渭逝世,以国丧之礼葬,赐谥号文德。为悼哀思,罢朝三日,举国同悲。并下令彻查丞相死因。
十二月十八日,楚王再次下旨,开办女子官学,且于楚地境内推行女官制,女子享同男子一般权利,可开户、科举、入朝为官。不论是否婚配与否。
当日,谢相知再下第二道旨意,任命林氏女林玺为兰台御史,掌管女子官学一事,赐尚方宝剑,可行先斩后奏之权。林玺走马上任,楚国第一位正式站于朝堂之上的女官横空出世。
朝野反对之声一片。
十二月十九,刑部查明徐丞相死因,乃楚地门阀暗自谋划所为,楚王大怒,株连数十世家,百余人收押重狱择日斩首,其家眷亲属一千三百余人遭贬黜流放,年幼无辜子女可免其责,但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世家风仪就此沦为历史长河中不值一提的尘沙,三代内再不得复起——这足够一个世家的势力彻底落败消亡。
血染长街,震惊朝野。
十二月廿一,田赋改制在楚地内开始正式实行,再无阻力。
十二月廿六日,纳兰溪自雍京归,秘密入南州境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早起,不能再熬了,只更这么多。
最近好卡文啊。
第68章 帝皇图第十二
林玺这个女官做的并不如何顺利。她是楚国第一位女官,也是前朝三百余年来的第一位女官。
虽然民风自前朝以来开化不少,但千百年来古训如此,女子只通读《女训》、《女诫》,上侍公婆,下教子女,执掌内帷,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抛头露面,任由旁人指指点点。林玺的出格行为在世家贵女间一时引为笑谈。
便连林氏这一代的当家主母、林玺的亲身母亲,都特意写信斥责于她,叫她不可离经叛道,不可受旁人蛊惑,不该不顾世俗规矩与林氏百年清誉。
信末尾又特别提到洧陵陈氏,她那位自幼定下婚约的未来夫婿已派人上门来退亲,言曰:“女公子志向高远,陈氏门楣居于流俗。齐大非偶,高攀不上,还望女公子另择佳婿。”
林玺不知,事实上陈氏长子的行为比书信中所言要过分一些。他亲自赶赴蘅州林氏退婚,当着林氏长辈之面直言林玺此举败坏陈氏家风,女子之身公然混迹与朝堂之上,名节败坏,与那下九流的妓.子比之还不堪。他就算是娶一个青楼女子也绝不会娶林玺。
林玺虽然早想到家人未必会支持自己,但也没想到素日最温和慈爱的母亲会如此厉声斥责她。她到底年少不经事,看完信后不由得伏案痛哭出声。
可她既然已选择走了这条路就绝不会轻易动摇。她既敢当着谢相知面直言不讳,今日便也敢忤逆父母之命。
林玺提笔修书。
“……旧俗旧制便一定对否?吾辈自有当世之贤能,为何非要延循前人旧制?人非圣贤,又焉能无错?……女玺自认问心无愧,俯仰于天地,此心不可转也。”
“……女如何自不必旁人来评说,旁人可知多少?……圣贤尚有不和之音,况我等凡俗。是非毁誉皆由人去,何必挂怀。史书工笔断不会文过饰非,”
“若父亲与母亲认为女败坏林家清誉,女可自请辞去,再不冠林氏之姓。但女此生仍敬奉二老于高堂,感念赐骨之恩。”
“不肖女林玺敬上。”
这封字字决绝的信由林氏家仆连夜送出。林玺写完后心头一冷,披衣站在窗前看了半晌新雪。
这也许是南州今岁最后一场雪。薄薄细雪未消融,铺满青石庭院,光秃秃的海棠枝桠在北风中舒展,只等东君携燕语莺啼入境,便捧出一簇一簇的滟滟繁花来。
南州的冬日,总是这样干净冷白,只是为了春天的到来打扫好一切不必要的东西。
“来人。”
长久凝视静默之后,林玺转身吩咐。婢女从外间走进来,低眉顺眼。
“去备车驾,我要入宫求见王上。”
未满十六芳华的少女眉眼间已初现高贵端庄的姿态,而那姿态下藏着太多迫不得已的冷漠和放弃。
世间之事,难得两全。
但她从这日起,不会后悔她做过的每一个决定。
她是林玺,不是林氏的林玺。不是史书上一笔都不会提的“林氏女”。
她需要在陈氏退婚的消息昭告天下之前先发制人。
陈氏退婚之事若是一出,原本就推行艰难的女学与女官制就会立刻雪上加霜——一个女子若被夫家退婚,在这个时代是奇耻大辱,必定是女子德行有亏。何况陈氏这种清流世家?
她退婚事出,大多女子必定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桩婚事几乎是女子前半生的全部。林玺知道她不能放大这种恐慌,否则谢相知连株数十家得来的暂时喘息之机毫无意义。
所以她要请谢相知下一道退婚的旨意。由她亲自来退婚。
她不能把主动权交出去分毫。女子在这世上掌握的权利也不过就是分毫。
谢相知并未在议政殿接见林玺,而是在永安殿。
是时,谢相知和裴渊正在谈论前人一本经义释注,这书在谢相知眼中写得狗屁不通,但不妨碍他颇有兴致的和裴渊讨论其中内容。
——谢相知早年拿着这本书试了不少前来投奔的谋士儒生,凡是极力夸赞过这本书的都被谢相知打发走了。只有一个叫淳于敦的人被留了下来,掌管邦交事宜。
原因无他,只是这位嘴皮子格外利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看谢相知表情露出些许不对立刻改自己的说辞,偏偏还能和前面的溢美之词衔接上。最有趣的一点,他根本没有读过这本书。
谢相知便安排他去做了大鸿胪,掌管礼仪祭祀与各国邦交,发挥他的嘴皮子功夫。
裴渊不好经义,但也能接着谢相知抛出的话题聊上不少。若叫他自己所言,那就是:“这些酸腐儒生讲的几百年都是那么几个意思,有什么可讨?”
“从未有听说哪个国家以“仁”治国,而非法制。法度不立,何以治家国?难道叫那些儒生用他们的“仁道”感化盗、贼、无义之辈?”
裴渊少年在家学中学过儒道,当时便不以为然。
法制,才是一个国家治理的标准尺度。
天下虽然也有如徐渭那样不拘泥于陈词滥调的大儒,但还是只知纸上谈苍生的酸儒当道。
谢相知淡笑:“这些儒生遍布诸国,渊学历经数百年,影响力可比南州这些世家强多了。”
“不好全杀了啊。”谢相知微微叹气,屈指在榻上的方形黄梨木矮几上轻叩。
裴渊听得出他敲的是一首在南州流传甚广的民间小调。
林玺从殿外进来,她披一件绣金线大红羽缎斗篷,行过礼后不废话直接阐明自己的来意——求一道楚王亲笔的退婚手谕。
她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谢相知微微沉吟,敲在桌面上的动作缓缓慢下来。
“退婚这事倒也没什么,不喜欢便不要勉强自己委曲求全。只是你同林氏之谊可不是同你那未婚夫婿一样说断便断得了的。那毕竟是你血脉亲人。”
宫人给林玺搬了把椅子,林玺谢过恩才坐下。
“王上说得不错,我同林氏之谊确实不是一刀可斩断的轻薄缘分。但……”她微微苦笑,“王上,从我站到楚都的土地上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我想要女子走出闺阁,我想要女子不再被视为男子附属,我想要女子命运如何不该由男子来制定。”
“我不是不知道一己之力难以对抗千百年来的规则。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她话音到末尾时稍低,但仍旧坚定得不容动摇。
谢相知淡淡笑了一下:“御史大人,活得比一个时代清醒是很危险的事情。”
他没有再如往日那样唤她林姑娘。
林玺微微睁大了漆黑的眼睛,光芒从眼睛里迸裂。
“就算是清醒地痛苦着,也远胜于浑浑噩噩地活着。”
裴渊倏然开口:“既然林御史大人有意退婚,不如考虑一番燕地儿郎。我燕地儿郎可比南州这些高门养出来的草包孬种要出色的多。林御史气度高华,在我燕地,必是诸家儿郎倾慕的奇女子。”
谢相知支颌微微偏头望了他一眼,轻笑不语。
纵然是林玺再淡然,也被燕王这神来一笔刺激得怔愣了一下。半晌才犹犹豫豫的拱手微笑:“多谢燕王美意,林玺暂无婚配之意。”
“说说吧,你那位前未婚夫婿叫什么名字?本王替你写退婚书。”谢相知起身。
“陈行昀。”
“孤的王印没带在身边,但私印还是带来了。林御史是否介意退婚书上多加一道孤的私印?”
裴渊又道。
“这是是微臣福分。”林玺屈了屈膝,行礼,声音温和柔美。
……
半柱香之后谢相知搁笔,裴渊凑近他身侧看,道:“阿谢到底还是心软,这陈家子无耻之行径怎可轻易揭过?不若再由孤来添两句?”
林玺露出有点犹豫的神色,她其实倒没有多怪陈行昀,毕竟连她母亲都是这个态度,何况自订婚盟起就未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婿?她只是想借这道旨意守住她的底线。
她如今不仅仅是她自己。
不仅不能后退一步,必要时候还得得寸进尺。
裴渊一眼看透她的心思,道:“孤对他也不是欲加之罪。你并未做错任何事情,他却无端背弃婚盟在先,本就是他不仁不义,多骂两句又如何?陈氏百年根基,你这位未婚夫婿乃长房嫡子,骂两句也损不了什么,无非损些名声。最多不过气上两日。若他心胸狭窄些,便要气上三年五载罢了。”
裴渊没有提,这些最注重名声的世家公子若是没了名声,又该当如何。
“为官忌心慈手软。”
裴渊又淡淡提点她,“你若不早些斩草除根,日后跳梁小丑卷土重来,遭难的还是你自己。”
林玺沉默片刻,衣袖下双手微微握紧成拳。
“一切但听王上做主。”
“听我的做什么?”谢相知望过来,“你是天下女官之首,一切该听你自己的才是。”
“我和燕王,无论从哪个方面瞧可都不像女子。”
谢相知说着从袖袋中取出楚王私印,盖在这一纸退婚上。做完这一切又挑挑眉看向裴渊。裴渊会意,将私印印章整整齐齐盖在谢相知红印的旁边。
两个鲜红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他满意地收了私印。
系统猝然开口:【宿主,您觉不觉得这个像结婚证。】
其实倒也不像结婚证,反而是像某种特别的契约。但这玩意吧,确确实实仅仅是林玺的一张退婚书而已。
谢相知没理它的傻气,将退婚书递给林玺,“去议政殿找司事官盖上王印就成。”
“是。”
林玺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提起裙裾小步跑出殿门。
她跑出一小段路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燕王在楚国的王上身侧含笑轻声耳语了什么,风姿浓华的青年懒洋洋挑了挑唇角,露出个漫不经心的微笑来。
他对着燕王说了句什么,林玺看不见燕王听后的神情,只隐隐见到燕王的手臂搂在了谢相知腰间。
亲密无间。
她心下微跳,步伐不由得又加快了些许。
待她彻底走远,裴渊用噙着三分并不明朗笑意的嗓音低声道:“孤既然帮了楚王忙,楚王是不是该礼尚往来一番才是?”
“难道不是燕王非要在我楚国朝堂上做好人吗?”
谢相知冷淡反问。
“是啊,想让楚国的朝臣为我在楚王面前多美言几句。”
笑意逐渐低靡,殿内笼罩上一层暧昧不清的模糊气氛。
……
*
纳兰溪自南州边境快马加鞭疾行数日才在除夕夜之前赶回。徐丞相的灵柩还停在丞相府内,纳兰溪亲自拜祭过后才赶往楚王宫秘密会见楚王。
他花了数个月从雍京带回来的成果——一封密信。来自明王殿下。
只所以称这位明王为殿下是因为他乃是前朝末帝同母异父的兄弟,并非百里氏所出,但在太后的强势逼迫之下,这位竟也上了宗室名册,一同享亲王待遇。前朝覆灭之时,是他带兵夺回帝都,此后三十年间,一直在各国夹缝中艰难生存,困守帝都。
纳兰溪赶到雍京时,城门外荒草深数尺,淹没墙根。
昔年熙熙攘攘,人群络绎不绝的物华天宝之都几乎成为一座孤城。
朝代兴衰更迭,莫不是如此。
再说回这封信件,纳兰溪费了不少心思才混入雍京城内,再找人引进入明王府,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接近明王殿下,取得信任后方才透露自己的身份,并按照谢相知给出的让利条件一点点蛊惑这位明王殿下。
其实这位明王殿下已经要撑不下去了。帝都之内,饿殍遍地,驻守王都的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根本没有精力作战。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人进出都城,看见城中种种情况。越是不让进出都城,便没有商贸往来,越是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