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安都满足地微叹一声,直起脖子,目光所及正好看到了韩子高微微吃力地扛着竹子,眉头微颦的样子。
他看起来并不轻松,区区一根竹子已经让他气息不均,他的脸庞泛着一丝淡淡的红晕,怕是因为劳累和闷热。偏偏他还不似其他人般解了上衣挂在腰间。他的青衫仍然整整齐齐,不像是干着活的,反而就像静坐在桌前焚香读诗般。
那洁净整齐的青衫下,是否也包裹着白净如玉的身躯,而不是自己这般处处彰显野性的古铜色皮肤和森森的伤疤。
候安都颦眉注目,不知为何,刚刚喝过水的嗓子又一阵阵地发干。
那侧身揉肩的背影突然转了过来,清亮黝黑的眸子和候安都的视线交汇。
像是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般,候安都差点跳将起来,心脏狂跳了一下后,又回神道自己为何这般惊慌。
这样一想,候安都将方才快速转过去的头又转了回来,对着韩子高没有表情的面庞,倨傲地冷哼一声,嘟囔了一句:“弱小的废物。”也不管别人是否听得到,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连根竹子都扛不动的家伙,那日到底哪来的胆子威胁自己。
这样一想,跳的欢快无比的心又有些气闷起来。因为这个人,害的自己剥了两个月份的俸禄,还挨了陈茜莫名的一顿眼刀子。
想想都憋屈。
那拔剑相向之仇,总有一天他会报的。
候安都恨恨地想着,手上没控制住力道,推过去的竹子砸的接应的小兵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候安都回过神来,扫了才半圈的栅栏,皱了皱眉头,又全身心地干起活来。
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上午的陈茜,看着密密麻麻被自己标注的图纸,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这才踏着步推开房门,准备去看看城外栅栏的修建情况。
城外的栅栏已经修了半圈。陈茜打量着修好的半圈栅栏,心里默默地点着头。速度倒是其次,坚固程度才是最重要的。
忙碌的士兵并未注意到站在百米外的陈茜。
陈茜轻扫过去的眼神突然顿了一下,那是......陈茜又把视线转了回去,落在一个一手扛着竹子,一手揉着脖颈的青色人影上。
很熟悉的背影。
陈茜的眼神冷了下去,薄唇紧抿,让身后的侍卫明显地感觉到了低压和怒火。
韩子高!
他竟然忘了这茬!
如今他被自己贬为普通的步兵,参与栅栏的修建天经地义。可这人的身体他很清楚,教他习武之时,陈茜就已察觉这人体质并不好,干活一时到可以,却不能长时间的劳累。
看样子,他已经干了一上午了。
又一次!又一次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陈茜握了握拳,拂袖而去。
“让韩子高回府见本将!”陈茜下着令,却是再没看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 41 章
当被通知去府邸面见陈茜的时候,韩子高愣了一下,心下不知是惊是喜。韩子高隐隐猜测怕是和这一路上陈茜莫名的怒火脱不了干系,而他自己确实也为此事疑惑一二。
这样想着,韩子高已经打了井水净了手脸,随前来通告的军士朝着长城县府邸行进了去。
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闲言:“干了那么点就偷懒......”
再多的话于已经走远的韩子高而言已微不可闻,子高敛袖在手,步伐依旧。
一旁的军士却是听到了,侧眸看了眼面色平常的韩子高,想到大人对此人若有若无的照拂和陈府侍卫间的传言,有心讨好一二,心里念头转了转,开口道:“小人碎语韩小弟不必在意,宋某自会向大人禀告。”说着抬眼偷偷观察着韩子高的神色。
只见韩子高脚步微顿,一个眼神轻飘飘的斜过来,分明没有任何威慑力,却让宋楼心下无端一冷。
“宋兄说的什么,恕子高没有听懂。”飘过来的眼神在宋楼身上停顿了会,又轻飘飘地转了回去,直视前方的道路。
宋楼心上的寒意逐渐消退,小心地瞥了眼一本正经走路的韩子高,心里随着寒意的褪去又涌起一股不满和不屑。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别好人心,有什么可牛的!
那份讨好的心思随即散的一干二净。
韩子高见到陈茜的时候,陈茜正盘腿坐在长几案的后面捧着一卷竹简看。几案上碧绿玉制的茶壶边是两个小巧精致的翡翠茶杯,飘着袅袅的热气。
陈茜的墨色锦衣花纹暗沉复杂,腰间的镶金玉带丝毫不显俗气,反而更衬脱出陈茜浑然天成的贵气,墨色的衣袖上盘着几道金丝图腾,隐隐的彰显着这个面色平静稳重的男人的野心。
听到侍卫的通告,陈茜放下手中的竹简,示意韩子高坐下。
韩子高行了礼,依言盘腿坐在陈茜的对面,颔首道:“大人。”
陈茜用眼神示意着:“尝尝这新茶。”
茶杯中的茶水在碧玉的衬托下清绿透亮,茶香袅袅。韩子高轻啜了一口,只觉得甘甜清幽,却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从未品过什么茶,更不知该如何品茶,从来只当是解渴的蠢物。
韩子高端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吐出几个字:“挺解渴的。”
陈茜一时失笑。
“我倒想起了上次你我二人饮茶还是几月之前去会稽的途中了,子高可还记得吗?”陈茜嘴角吟着一丝浅笑。
韩子高当然记得,那次,陈茜玩笑般让自己泡茶,还取笑着什么“美人泡的茶也会别有一番滋味。”把自己气的说不出话来。明明失礼的话却偏偏让自己挑不出个由头来只能吃闷亏。
陈茜看到韩子高眼中轻漾扥笑意,知道他也记起了那些日子的相处。
他还记得,水路行船的时候,他还曾无意间听到下人的闲话,说什么自己难道看上了韩子高,还说子高沉鱼落雁,闭花羞月。只不是区区几个月前的事,那时的自己还是当笑话听得,曾几何时,那笑话就一语成谶了。
“属下记得。”子高又轻啜了口茶,不知为何心下有些空落落的。
陈茜这个人,相处的越久,就会发现他更多的一面。武可□□定国的常胜将军文雅起来又丝毫不输于风雅文人,相比起陈茜,自己竟是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些许小聪明了。
陈茜眸色沉了沉,又是属下。
“子高,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过知己好友?”陈茜眯着眼直视着韩子高,“你永远进退有度,礼节充分,挑不出一丝错!你从来都没有试着信任我!”
韩子高脸上露出惊愕,举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
陈茜的心里,既有终于打破这人永远平淡无波神色面具的隐隐快意,又被丰涌的忐忑扰的心神不安。
他突然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话。
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说出去的话又怎收得回去。
☆、第 42 章
韩子高看到面前的男子,面上分明写着局促二字,一时间心境复杂。
他向来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和陈茜称兄道弟,以前这么想,现在,更是如此。他深知这人的优秀,珠光月华,不过如此。陈茜对自己的照拂,子高怎会不知,但就是如此,他便更不能拿些琐事去烦扰他。
他能追随陈茜,受他的几分照拂,已经很知足,更何况,自己这条命都是陈茜所救,他又怎可再让他不好行事。
韩子高已然猜到,陈茜所指,怕正是徐州厅堂之事。
其实,他对结果已经很感激,入兵打仗,本就是他心之所向。此事中,连些皮肉之罚都没受过的他,自觉这个结果真真已是陈茜的大照拂了。
而陈茜,竟以为是自己的不信任嘛?
“大人。”子高僵在空中的手终于找回了知觉,白皙的手指轻拈着茶杯放下,“属下追随大人已有数月,往后也一直会追随大人。于属下而言,只有大人才让属下全心地追随。”
我追随你,因为我信任你。
陈茜只觉的胸中豁然开朗。
其实他早该明白,韩子高这样的人,在决心追随自己的那一刻,不就已经是信任了吗?而他这些日子,真是庸人自扰了。
然而,一想到这人对自己身体的不在意,陈茜仍是止不住质问。
“五小姐已说与我,你膝盖伤势如何了?我听闻你当日便背着荆条跪了几个时辰,你大可不必如此。”陈茜恨不得亲自查看韩子高的伤势,却终是担心子高窥破他的那些心思,关心的话在嘴里转了几圈,终于吐了出来却带着几分生硬的味道。
“已大好,皮外伤而已,大人多虑了。”并未想到陈茜会直接问出来,韩子高愣了一下,才开口道。他倒是如实回答,那些小伤,比起战场上士兵的伤势,不足挂齿。
明明知道韩子高所言非虚,而且那些伤势若放在自己身上完全可以忽略,但陈茜就是不愿意看到韩子高一脸无所谓的神色。这种感觉,让陈茜有些无力。
“你应该对自己的水平有个正确的估计的。”陈茜冷不防又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韩子高这句话真是没听懂。他眉峰蹙了一下,眼神看了过去,里面的疑惑并未加以掩饰。
“路遇那吊睛大虫的时候,我自有打算,你不该鲁莽地跳出去。”陈茜说着觉得又显生硬了,补了一句,“太危险了。”
显然,韩子高的注意力只放在了前面。
“大人,属下的错。”子高忙起身,单膝跪在了地上,“请大人责罚。”
语气......诚恳十足。
陈茜:“......”
他的意思,难道听起来是在秋后问罪吗?
是他表达的问题,还是这人理解的问题?
貌似,这几日,他是越来越发现这人的“愚笨”之处了。
陈茜一时哭笑不得起来。
“子高啊子高,我倒是才发现,你除了头脑聪明通透外,怎的就找不着别人言语中的重点呢?”陈茜失笑,索性将手中已半温的茶水一口气灌了下去,那品茶的耐心,是被又气又笑地,磨了个七七八八。
子高听此一言,才明白过来陈茜的意思,竟生出些许不好意思。
他依陈茜隔空虚扶的手势站了起来,重新落座,有心化解自己误解引起的小小尴尬,笑道:“属下倒是不担心,大人英明,怎会让卑职等人受伤,大人的三箭,可是把那大虫逼退了许久。”
本是化解尴尬的话,说着说着,子高的心里生出了认真。陈茜这个人,总让人无端的信任。仿佛再大的事,只要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样子,下面的人也生不出丝毫退缩。现下,就吴兴态势,驻守长城县实属一招险旗,但他相信陈茜,这一千左右的军士相信陈茜。
没有理由,信任和追随,赴汤蹈火。
韩子高不知,他的话,让陈茜心里生出了几丝悸动。“怎会让卑职等人受伤。”陈茜心里咀嚼着这话,他当然不会,他要尽力护着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要尽力护着他。
罢,有时候,这人不愿拿自己的事说与他,那他,便尽力护着他就是。
既然想护他,那便不需要原因。
☆、第 43 章
“你今日去修建栅栏了。”陈茜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他一手扶着衣袖,一手在杯中添了半盏的茶。
“是的。”韩子高如实地颔首点了一下。
陈茜放下翠绿欲滴的茶壶,茶壶磕在几案上发出轻微的清脆声响。
“你量力而为。”陈茜直了直腰身,左手的指尖摸到了身侧的竹简,沉默了半响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若不让子高去做事,才是对他的不尊重吧。
作为兵士的一员,修建栅栏是韩子高的责任,他没法要求他别去做,因为他知道,他没法让这人不去担当属于自己的责任。
他能做的,也只有道一句“量力而为”了。
“属下晓得。”韩子高明白陈茜的意思。量力而为,他本来也就是这般做的。
陈茜顿了顿,道:“以后私下里,你大可不必属下属下的,也不要大人大人的,我听得头疼。”
“是,子高知道了。”韩子高从善如流地并未再称属下,眼神闪了闪,又有些不解地问,“不称呼大人为大人,那该如何称呼大人,子高怎敢直呼大人名讳。”
一句话说完,已是三四个大人跳将了出来。子高自己都愣在了那里,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羞赦。
陈茜又一次失笑。
心情,却是好了起来。
难得的今日见着了这人这么多的表情,倒真算的上喜事一件。
“称我的字,子华。”陈茜嘴角露着浅笑,“对了,明日你且到书房来,我想与你商议些许。”
韩子高顿了顿,决定继续从善如流:“是......子华。”
他第一次将陈茜的字念在口中,竟有些许生涩和紧张。
韩子高没有看到,那一刹那陈茜发亮的眼神。
午时过后没多久,天上飘起了一丝小雨,将空气中的闷热消了个大半。
干着活的众人身上卸下了一层疲惫,更是干的热火朝天起来。
韩子高抬起手轻触了下凉爽的雨丝,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一旁刚刚歇了会脚的小兵看的愣了愣,咂舌道:“你生的真是好看呢。”
韩子高知晓自己生的好,所到之处无不万众瞩目。但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人们的目光中有多少是赞叹,有多少是淫邪,有多少是嫉恨,他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