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
陈霸先手里紧捏着张纸条,神色晦暗。
即使是知道,与王僧辩的矛盾已不可避免,陈霸先仍是忍不住心里的唏嘘。
很快,那份晦暗在视线又触及手中纸条的时候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决心和坚定。
默默观察叔父神色的陈茜心中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便是叔父顾着情意心生退意。现在看来,倒是担心多余了,再好的情意,在威胁到自己的生存时也不会再顾及,更何况,叔父和王僧辩的情义,还没多么坚不可摧。他也是瞅准了这点,才敢背着叔父下战书。
“杜龛占据了吴兴,纠结了数十万兵力,情况不容乐观。”陈霸先将手中的纸条递给陈茜,黝黑的脸庞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你怕是,又要走一趟了。”
陈茜神色郑重,双手抱拳:“侄儿不会让叔父失望,叔父且等侄儿的好消息。”
“你且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出发。”陈霸先满意地看着陈茜。
“不。”陈茜微微摇头,“侄儿现在就走!”
陈霸先胸口微荡,连声道了几个好字:“这才是我陈家儿郎!”
陈茜离开的悄然无声。
训练有素的队伍在夜色中如一条黑龙般游走,沉默而危险。
☆、第 34 章
去吴兴的路是经过徐州的。
若要进城一趟,将花去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陈茜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紧,本欲直接离开,心下却涌起一股不安来,那股子不安来的蹊跷,让陈茜不由地在通往徐州的交叉路口前勒住了缰绳。
内心犹豫了一瞬,终是从了心中的念头,命亲信带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却是带了几十人的轻骑朝徐州城的方向奔去。
到徐州的时候,正是天蒙蒙亮之时。
陈茜示意不用通报,悄声无息进了府邸,将马匹交给赶来的下人后径直去了厅堂。
路上,看到毫不懈怠的巡兵们,满意的点了点头。
在厅堂唤人去通告韩子高的时候,陈茜在隐隐的期待中,并没有错过一直跟随着陈府的管家脸上略微不自在的神色。
陈茜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陈伯,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事发生?”
陈伯面色露出几分犹豫,却不敢隐瞒。
“老爷,是韩大人和夫人在三日前起了冲突,在厅堂不管不顾对候大人拔剑相向。”
陈茜眉尾一挑:“何故?”
“夫人要上广陵,韩大人不同意,夫人便命候大人护送自己,韩大人苦劝无用后,对候大人亮剑。”管家陈亮年近六十,绝对忠于陈家人,对陈茜的提问知无不言,如实相告。
当陈茜听到韩子高主动负荆请罪在厅堂跪了几个时辰时,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跳了一跳。
“好了,你且下去。”陈茜看着退下的管家,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这件事,妙容太不够沉稳,候安都仍旧自恃过高,韩子高......陈茜压下心里的些许莫名的不快,尽可能客观地想着对他的处置。
不让妙容上广陵确实很对,可在厅堂当着夫人的面拔剑威胁同僚,于理于发,绝不能姑息。
可当时的情况,若非子高威胁,那候安都怕是最后真会带着妙容北上。
不加思考,不思局势,自高自大,这个候安都,不给他吃点苦头永远也不知天高地厚!是叔父亲封的前户候又如何,若不是看他真有几分本事,他陈茜会容忍他到这个时候!
“老爷,韩子高到!“
随着下人的通报,一身藏蓝长袍的韩子高走了进来。
陈茜看着他翩若惊鸿的身姿,心下一软,却又很快让自己硬下心肠。陈茜看着韩子高,企图从那张如同鬼斧神工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哪怕是那么一丝的担心和不安。
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韩子高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淡然,连那双清眸里也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陈茜不喜欢他这副模样。
他还年轻,不该是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该把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咀嚼,不该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
他就像给自己竖起了一道墙,把所有内心的想法与世人隔绝。
可他不过才十六而已。
在陈茜的眼里,韩子高是下属,是朋友,是知己。
是一个让自己有那么些过去的三十四年里都没有过的旖旎感觉的人。
可同时,他也只有十六岁。
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而已。
因为只是一个孩子,所以陈茜没法去做心中隐隐渴望的那些,他知道不可以,除非想让他恨自己一辈子。
可陈茜希望着,韩子高可以告诉他,可以透露给他那么一丝的想法,不是公事,是他自己的想法,哪怕那么一丝。
可他从未。
即使陈茜感觉的到。
就像此刻,陈茜分明感觉的道他在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愧疚,可他的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一丝表情都吝啬于在他面前展露吗?
陈茜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而这股怒火又很快变成了无奈。
求求情不行吗?露出一点担忧不安不行吗?
为什么要一个人死撑着。
一丝无力感从心底生起,陈茜忍了忍扶额的冲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人,真是固执倔强的要命。
☆、第 35 章
“大人。“韩子高行着礼,长袍微动,如行云流水般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他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丝丝沙哑,像是在上好的绸缎上摩挲,透着成熟的稚嫩。
陈茜的一声“你可知错“怎么也吐不出来。
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陈茜隐藏了眸子里的担忧。
“我不在府上的几日,诸事宜如何“陈茜想知道,他想听听,韩子高自己的说法。
“回大人,诸事有序,无甚大碍。只是,属下铸下大错,请大人责罚“韩子高微微鞠腰。
“何错之有,你说与我听。“陈茜眯了眯眼,心下有些不安。
他倒希望,这人能“聪明“些,他让他自己说何尝不是想给他一个替自己辩解的机会
“大人,属下当众忤逆夫人的意愿,还对候安都刀剑相向。”韩子高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般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很明显,他根本没有顺着陈茜的台阶。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明白陈茜的意图,却硬生生忽略。
恨铁不成钢!
这是陈茜第一次对韩子高生出这样的感觉。
陈茜当然知道,以韩子高的通透,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可就是这样一个通透的人,偏偏在这些事上一根筋,一路摸到黑。
陈茜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他倒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人的“愚钝”。
可就是这样的“愚钝”,偏偏让他压下去的不忍和包庇又开始泛滥。
偏偏,他欣赏着的,就是这样的韩子高。
进退有度的韩子高,有仇必报的韩子高,严于律己的韩子高。
可也是这样的韩子高,对人淡漠,对自己更狠心。
这样的韩子高,让陈茜每每忍不住困惑,是什么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陈茜偶尔也会想,于韩子高而言,他陈茜算什么,他真的以他为知己?还是只为敷衍他?他其实希望着,他能唤他的字“子华”,可他从未唤过。一声声的大人恭敬有礼,挑不出一丝错,却偏偏让陈茜有如吃了什么亏般有苦难言。
瞧,这个韩子高,还真是他的克星。
莫名其妙,就让自己着了他的道。一遇到他,陈茜便不再像陈茜。
可他自己却似个无事人般。
陈茜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开口,而韩子高也沉默不语。
厅堂里,一时沉默的可怕。
打破沉默的却是一个明黄的身影。
女子身着嫩黄罗裙,镶着银色丝边的水蓝色纱带衬托着曼佻的腰肢。这女子,正是陈妍。
走至厅堂的陈妍被侍卫拦住,陈妍抬头,正好和陈茜露出一丝不满地眼眸对上。
陈妍毫不在意转了个身,娇喝一声:“大胆的奴才,竟敢拦本小姐!”右手一抬便朝厅堂门口拦住她的侍卫脸上扇去。
“够了,妍儿。”陈茜眉头一皱,示意她进来。
陈妍放下停顿在半空中的玉手,脸上浮起一丝狡黠的笑,看来,娇蛮无礼这套还是挺管用的。
“女儿家怎的如此行事?”陈茜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目光触及陈妍看着韩子高的眼神,眼皮挑了挑。
那眼神里,分明有掩盖不住的担忧。
陈茜突然就想起二弟陈顼眼里的忧郁。
自己这个堂妹,自小受到家族的宠爱,及笄后更是受到无数优秀儿郎的青睐。
用男人的视角来看,陈妍是让大多男人动心的尤物。
可陈茜也清楚,自己这个堂妹,不只是美丽。她很聪明,这种聪明不是后院里勾心斗角的妇人所能比拟的。叔父曾叹,若陈妍是男儿身,定会有一番成就。
许是因为不同于一般女子,陈妍从未遇到过入眼的男子,无论是二弟陈顼,还是原本的未婚夫王朗。
可这个堂妹,真的对韩子高动心了吗?
☆、第 36 章
“堂兄今儿火气真大,可是烦了妍儿在堂兄家久居,妍儿真是伤心呢。“陈妍千娇百媚的走到陈茜面前,施了一礼便自顾自地坐在下首的客椅上
陈茜轻咳一声:“给五小姐上茶。“却又回眸落在韩子高身上,没有再搭理陈妍。
陈妍并未在意,只暗暗打量着二人,心下猜测着。
这件事可大可小,端的看堂兄的态度。
她听说堂兄回来的时候,便再也坐不住,心下担心堂兄惩罚太过,或者说,担心堂兄听了嫂子的话惩罚太过。虽说她那日给沈妙容灌了些迷魂汤,但这并不代表沈妙容会听。
现在看来,堂兄还没见到嫂子。
至于为何这么关心韩子高,这个问题,答案隐隐约约在心头闪动,她却,缺乏一些去碰触的勇气。
且罢,眼前的事解决掉再说。
陈妍默默用手轻抚着下人刚端上来的茶具,红泥细胚的茶杯上点缀着朵朵梅花,手指摩挲在上面可以感受到杯中滚烫的温度。
陈茜终于开口,陈妍摩挲着茶杯的动作倏然停住。
“你这次太过冲动,以下犯上,对同僚刀剑相向更是不能姑息。”陈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陈妍手指一紧,张口欲言。
陈茜一个眼神飘了过来,冷漠严厉。
陈妍半张的嘴略微僵硬地重新闭合。
她分得清什么时候可以忤逆陈茜,什么时候不可以。
可是......陈妍心里有些许不忿,真不知那些个谣言从何而起?堂兄这个样子,哪里是看上韩子高,半分都沾不上!
然而堂兄以前待他也委实不差,怎的今儿个如此严肃。
不行,她得想办法助他。
“但是。”陈茜的语气生生转了个弯,“念在你及时拦住夫人和候安都,审时度势,冷静行事,将功补过,只罚你除名于府邸侍卫,且降成三级步兵。”
韩子高心下一动。
这样的处置,于别人而言,三级步兵比府邸侍卫地位低,俸禄少,机会少,更重要的是,更危险!
可是,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上战场杀敌!
这对他而言,根本不算惩治。
他自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初衷正确,但处理方式实在过于欠缺,必须要有所惩治才能服众。
而这个处置,既不会落人口实,对自己来说反而正合他意。
韩子高是个固执的人,但并不迂腐。
“谢大人!”韩子高说着例行的话,却也是真心实意的感谢着。
他欠陈茜的恩情,是越来越多了。
陈茜正欲开口让韩子高退下。
“啪”的一声脆响,陈妍带着惊慌的声音混着茶杯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哎呀!”陈妍美目盈盈,脸上带着未褪去的惊悸。
原是她失手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在地上,混着散开的茶杯碎片让干净整洁的厅堂地面顿添杂乱。
“妍儿可无事?”陈茜询问道。
下人已经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
陈妍长嘘了一口气:“真真惊到我了。”她站到一侧,提醒着捡着碎瓷片的丫鬟,“可别割伤了手,那可疼得慌。”
陈妍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侧头对着韩子高关切道,“咦,你那日被碎瓷片割伤了膝盖,生生站了一夜又跪了两个时辰,现下可还好些?”
韩子高愣了一下,忙施礼答道:“谢小姐关心,子高已大好。”
“那就好,碎瓷片进了膝盖可真是耽搁不得的。”陈妍脸上的担忧并不是作假,她真的担心,这个人没有在乎自己的伤势。
陈茜将二人的话听在耳里,却并未再想陈妍对韩子高的心思。
他的脑海里,回荡的尽是陈妍的话。碎瓷片进了膝盖。
他竟不知道。
管家没有说必是不知情,可,韩子高自己竟也只字不提!
不顾伤势地站了一夜,又跪了几个时辰!
韩子高,你真是厉害!好!好得很!
陈茜的胸中,燃起一团怒火。不知是在气韩子高,还是在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