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像是在黄连的汁液里浸泡了三天三夜。
“你要去哪?”
“健康城外的地方。”
韩子高轻轻捧起陈茜的脸庞:“我没有勇气和气度看你与他人恩爱,看你离我越来越远。可我,为你安天下的誓言,永远都在。”
熟为离开,熟为不离开?
陈茜茫然。
这份茫然,直到他孤身站在建康最高的城楼上,看着他一袭铠甲,率军东遣,驻守东界边疆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失去了。
永永远远地,失去了。
征伐天下的右将军,四方平乱的贞毅将军,韩子高,还在。
牵着他的手与他月下浅笑交谈,塌上缠/绵/悱恻,住在他心底深处,牵着他最剧烈的心神,挂念着他一切一切,推心置腹的爱人,阿蛮,不见了。
☆、第 136 章
“为什么?”素子衣红着眼,看着面前静坐微垂着眸的男子,心中百般的委屈流转,又偏偏再说不出一句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韩子高敲了敲桌,有些不敢看素子衣的眼睛。
像鸵鸟一样地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避不过今日。
“你何必如此,你明知我只要跟在你身边就心满意足,为什么要赶我走!!”素子衣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了韩子高面前的黄木梨桌上。
“那样,我会愧疚一生。”韩子高手掌撑在桌角慢慢站起来,抬眼和素子衣对视,“我要离开建康了,未来诸事都无法确定,我断不能,误了你一生。”
素子衣抽噎着瞪他,恨不得上去敲开他的脑袋看看他怎么想的。
“我不需要你为我安排......”
“我需要!”韩子高的语气不容置疑,“把你交给任何人我都不会放心,候兄是最好的选择。”
素子衣向来知道韩子高的固执,也知道一旦他决定的事绝不会轻易更改。
“子衣,你还没有真正的了解他,相信我,他对你来说,是良人。”
韩子高眯眼越过素子衣,似乎看到了远处东阳的风光:“我就要出发去东阳驻守,或许,几年都不会回来,你就让我,少操些心吧。”
我怕我以后,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更没有机会,再去为你操心。
“韩子高,我只问你一句话。”素子衣颤了颤唇,“你......可曾有意于我?”
素子衣一直记得那天,那男子身形似青松,面目如朗月,声音如清铃,神色神邸。
可他说出的话,却冷似腊月的寒冰。
“从未......”
薄唇一张一合,总让素子衣想不明白,那样美丽的双唇,如何能吐出那样伤人的话语。
可这世间,最正常不过,我爱着你,你爱着旁人。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竭力。
“好......”
韩子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候安都和素子衣二人间,分明是有情意的,只是二人都还无所察觉。
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韩子高从四月开始,便安排起了候安都和素子衣的婚事,说媒,过礼,择期......
素子衣出嫁那天,正好是五月初五。
大吉的日子。
右将军的妹妹嫁给手握重兵的郡公并司空大人候安都,这场亲事建康人尽皆知,几乎惊动了多半个朝廷的官员前来贺喜。
可没有想到的是,大婚的那天,皇上竟然也来了。
这是天大的荣宠哪。
宴席上的众人跪拜后,都互相对视着,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诧。
“各位自尽兴,不用拘束。”陈茜挥袖。
素子衣和候安都都没有长辈,本来请了个候家的远方长辈受拜礼,可皇上来了,自然坐到了上位。
这二拜高堂的礼,便要行给陈茜。
陈茜侧目,看到坐在首席一直垂眸的韩子高。
自那夜他说了那番话,他就知道,他和他的缘分,或许尽了。
可他仍是,有那么些许的不甘心。
“既然韩卿是新娘子的兄长,便随朕来一起承了这礼吧。”
韩子高抬眸。
“微臣......遵旨。”
许是为了应喜意,今日韩子高着了一件绯红色的长袍,袍上青鹤的纹路伸颈独立,栩栩如生。
而陈茜,也着了一身赤青色的立领长袍。
陈茜和韩子高坐在上座,一个是真龙天子,一个是绝色将军,恍恍然竟夺了新人几分风采。
“一拜天地!”
新人拜了天地,转身对向陈茜和韩子高二人。
“二拜高堂!”
一对新婚夫妇,对着皇上和右将军,关键还是两个男人行高堂礼,实是前所未有的。
宴席上的人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委实觉到了一分诡异。
韩子高有些恍惚地看着候安都和素子衣行礼。
他坐在这个位置,他的右边,是陈茜。
向来只坐父母的高堂之位上,是他和陈茜。
而他们又都身着红衣,喜庆得异常,似乎这婚礼,不是为了那两人,而是......
他隐隐猜到了陈茜的意思。
只可惜,这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礼成!”
眼睛有些湿润,韩子高微微敛眸遮去了眼中的湿意。
候安都出来喝酒接待贺客的时候,按理说,韩子高作为娘家人,也少不得要被灌几杯酒,觥筹往来。
可事实上,没有一人敢拉住韩子高灌酒——身边杵着个门神似的皇上,谁敢?!
韩子高就像没有看到身后的人一般,径直离了宴席,信自走着。
陈茜看着他扥背影,欲张口数次,却都没有开得了口。
说什么?
说别走吗?
他那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自己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急不可耐——前日呈上的奏折中,极清楚地请旨再过三日就出发。
算一算,就是明天。
就这么,急切地要离开自己,离开建康吗?
算好了时间只等这亲事结成便要离开吗?
“皇上再这样跟着微臣,会有更多的闲话的。”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前面那人的身上传来。
他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的意思。
陈茜算着二人间的距离。
不过五米远。
却好似隔了万水千山。
“你这么急切地要离开吗?”嘴里残留的喜酒方才是尝不到味,此时却是觉出味来——分明的苦涩。
“结局已定,何必平添烦扰......”韩子高悠悠说了句,毫不留恋地迈开了步伐。
“等等!”陈茜看着那人愈来愈远的背影,仍是止不住喊了一声。
他停下,单薄的背影仿佛在无声地等待他的话,也在无声地做好准备,抗拒他所有的挽留。
“你......心里可还有我?”
韩子高背对着陈茜,无声地苦笑。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始终不过是华梦一场。
大梦三千一场空。
他没有回答他。
陈茜看着韩子高的背影,脚下的步伐千斤重,竟抬不起来,去追......
韩子高没有把自己第二日就离开的事告诉素子衣,也没有告诉候安都,虽然候安都多半可能是知道的。
他离开的那日,五月初六。
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韩子高苦笑着抚了抚脖颈,熟悉的刺痛感又来了。
他带着数十亲兵,出了建康的城门。大军已经在前些日子就被他分批调走,今日虽也有十人伴在自己左右,却仍觉出了一丝寂寥。
韩子高回身,看着建康的城门,城门上斑驳的大字,似乎在诉说这些年来遭遇的腥风血雨,朝代更迭。
陈家的江山,他会拼尽一生,来替他守。
因为即使那人和他之间有再多的纠缠,再远的距离,再深的鸿沟,都抵不过,他对自己的恩情。
知遇之恩,提携之恩,教导之恩,救命之恩......
仿佛有所感应,韩子高移开目光,向远处眺望。
那座最高的城楼上,似乎有个人,也在望着自己。
直觉告诉他,那是谁。
韩子高轻轻笑了一下,回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求什么了,就这样,已经足够。
这样,便是不近不远,极好了。
☆、番外
两盆万年青开的极好,上面绕着红纸,喜庆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奴给小姐开脸。”那老麽说着,拿出两条极细的丝线,绞在一起,放在了素子衣的脸上。
素子衣就像没听到般,静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墨发披肩,大红的喜服艳丽。
她近日,竟就要嫁给候安都。
世事真是奇妙,她的准丈夫,竟是她在这异世第二怕的人。
第一是当今皇上。
她那满腹满脑子的婚姻自由论,怎么就听了韩子高几句忽悠便忘得一干二净,晕晕乎乎地应了,就这么把自己卖了......
听说候安都还有一个女儿,极宠爱,也不知合不合得来......
突然一阵刺痛传来。
素子衣痛呼一声,瞬间坐直了身子,捂着脸下意识地便朝一边瞪了过去。
那老麽面色隐隐有不满,却也耐着性子解释:“这开脸总会痛得,老奴已经提醒过小姐了。”
已经提醒过了吗?
素子衣愣了下。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堆,估计是没听到,但此时,这老麽一脸的不满已是十分明显。
听说,这次亲事一切都安排的极好,请的各事宜的主办人都是给不少王公贵族做过喜事的有头有脸的人。这麽麽既敢直接把不满写在脸上,想来身份或者身后的背景关系也不一般。
素子衣敛了眉。
“惊着麽麽了,子衣给麽麽陪个不是。”
那老麽见这新娘虽咋咋呼呼,但态度倒也诚恳,也不像旁人面上诚恳,眼里却是实打实的不屑,便把那不满消了大半,笑着说了句“忍忍就好”便继续给素子衣开脸。
素子衣捏紧了手,忍着痛得要跳起的冲动。
她心里其实极明白,往日有韩子高护着自己,可从今之后,她却就是候家的人了。
没有人再护着自己了。
她再也不可像以前那般任性胡来。
素子衣觉得自己有理由相信,韩子高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说不定是受够了自己这惹祸甩包袱的麻烦性子。
可是她不止是会惹麻烦啊......
她可以做好吃的饭菜,可以唱好听的歌,可以玩有趣的游戏,可以捣鼓新奇的物什,她可以不再闯祸,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乖乖的做一个大家闺秀......
为什么,不要她了......
韩子高,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哎呦呦,我的好小姐,这开脸确实疼,马上就好了,别哭啊......”
窗外一株凤尾开的极好。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偷偷站在这里......”侍从挠了挠头,却被候安都的目光噎住了声。
她哭了......
候安都捏了捏拳。
“大人......”侍从又小心翼翼开口,弱弱道,“该回府换喜服准备迎亲了......”
候安都一言不发,沉默了半响移开了步伐。
那侍从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舒了一口气。
忍痛开完了脸,便是一层一层的妆。
素子衣看着那惨白惨白的粉,着实不敢朝脸上抹,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铅,便把这层白的吓人的粉直接省了,还好这身体肌肤也算白皙,幼年时还蛮粗糙的,这些年在将军府养尊处优倒好了不少......
画好了状,看着镜中那有些陌生的女子,素子衣有些恍惚。
来了这古代多年,竟慢慢的,就适应了很多东西,却把现代的很多人事都渐渐的忘了,有时甚至觉得那不过是很久很久前的一场梦,她的脑海中,甚至都已经模糊了以前的模样。
“老爷来了。”
丫鬟轻轻说了句。
素子衣怔了一下,回过头来,才看到丫鬟口中的“老爷”。顿时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韩子高竟然被称为老爷?!
许是自己以前没有听过别人对他的这个称呼,一时听到,竟觉得搞笑无比。
“都要嫁人的人了,没大没小。”韩子高佯骂了一声,笑着拿出两朵绒花,“我手笨,编的不如铺子里的好,你想带哪朵?”
素子衣动了动鼻翼,闷声道:“你编的那朵。”
韩子高意料之中地笑了笑,亲手在素子衣头上带上了那朵并不栩栩如生,甚至有些歪扭的绒花。
“这绒花是麒麟送子的模样,我特意探听过了,吉利。”韩子高仍是笑着,又接过丫鬟手中托盘上的凤冠。“我来给你带凤冠。”
那凤冠极为漂亮,点缀着几颗圆润上乘的珠子,华而不俗。
“这凤冠是候兄亲自找人定制,我瞧着极为适合你。”韩子高正了正那凤冠,理了理素子衣的头发。
“吃过糕点了吗?吃得多吗?要不要再吃些,我听人说有那新娘在半途中饿过去的......”
“我发现你今日格外爱笑,还格外话多。”素子衣从镜中瞅着身后的人。
她不敢回头看他,她怕只要她一回头,便会忍不住求他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便会用泪水坏了那好不容易化成的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