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持咬牙,眼里升起强烈斗志,身上僧袍无风而振,渐渐化出白衣真身。是一端庄女子,容颜素雅,目如琉璃。
玉映呵呵一笑,以手结出降魔印。双方皆不示弱,一触即发。
“两位且慢。”见情势不妙,萨摩扬声道。“或许我有破解之法。”
那两位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来。净持大喜,而玉映冷笑。
面对僧与妖,萨摩不见一丝紧张,笑容无邪,不染俗尘,有超逸人世的气质,令见多识广的两人也不由侧目。
白狐亦抬头,望向萨摩,以企盼的眼神凝望。萨摩向那美丽生灵报以微笑,道:“我想再抽一次签。”
玉映皱眉:“抽签?”
“对。”萨摩道。“既然大圆满并非圆满,那说明签不对。正确的签还未被抽出。”
“不可能。”净持道。“周易之中与狐有关的卦,最吉利的就是这个……”然而话至一半,眼睛倏然一亮,露出了惊讶且深深佩服的神色。“难道……”
玉映森然道:“施主,佛门净地,不容儿戏。你是要把所有签一支支抽过来吗?”
“不。”萨摩扬声道,目光清亮。“我说了,我只想再抽一次签。”
“啪。”一支签落地。
三人一狐,目光全部凝注落在地上的那支竹签。
月光恰在此时穿云而来。似照看人世的神,睁开一只眼。
------真是奇妙的时间点。
------此时,绮丽富华的万红轩,阿奴正把尖刀刺进鲜于亮的胸口;不三不四打包□□,准备发货给神秘买家阿甲;孤灯如豆的书斋里,戴胄字斟句酌,写下约见秦德昌的书信。
------而李郅,携酒独坐于萨摩窗前,酝酿着那人出现时,该如何表白心意。
这一瞬时空交错,多少因果,生生不息。
对此,伽蓝王子一无所知,只是优雅弯腰,含笑拈起那支灰暗的竹签。
那支代表结束,亦代表开始的签。生生不息的签。
“未济,合于周易第六十四卦。”萨摩微笑道。“有狐夜渡,濡其首,无攸利。虽是一支中平签,却是六十四卦之收尾,又是新一个循环的起始。万物更迭,四季轮回,一切的结束都蕴含开始。”
他望向玉映。“大和尚,这才是那支被你下了咒的正确的签吧!”
净持恍然大悟,露出微笑。
玉映面色灰败,水月寺主持声音都变了:“不可能!你不可能抽出这支签的。”
萨摩诧然:“为何不可?我手里这支明明就是。”
“我说不可就不可!”玉映强硬道。“这支签……根本早就被我毁去了!”
净持一惊,大怒道:“和尚你……”
萨摩并未生气,却微笑了。“唔。原来如此。”
伽蓝王子语气中的怜悯,让玉映极不舒服,也极其心惊。“什么意思?”
萨摩用通透的,了然的目光看着他,道:“不是你锁住白狐,是白狐锁住你。因为你的执念,是想把它留在身边。”
玉映闻言,如遭棒喝。
前生往事,一幕幕闪现。
------鹿台焚身的君王,看着心爱的狐妖晏晏含笑,不顾而去。
------为博精灵如狐的女子倾国一笑,他宁舍天下,亲手燃起高台的烽火。
------竟有一世,变成山间的采药少年,偶遇衔着灵芝的白狐。
原来诸多恨,皆源于爱。
白狐不是那只白狐,他却仍是千百年一缕执着的灵魂。
玉映心中释然,灵台一片澄明。
在他了悟的一刻,缚着白狐的铁链自动松开,白狐轻灵一跃而起。
三人追随那白狐,来到水月寺后面的河边。
白狐对月仰首,片刻后,向水中走去。小小身影没入河流。
“它……能行吗?”紧张到不能自已的,是化身净持的白衣女子。
玉映不语,萨摩微笑。净持只能压下恐慌,注视着水面那道涟漪,载沉载浮。
“看!”萨摩忽道。
明月与江天一色,在河的对岸,露出白狐的身影,对月而鸣。
萨摩开心得想翻上十七八个筋斗。
他合拢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我想好啦!就叫你晴明好不好?晴------明------”
白狐听见了,面向三人,缓缓稽首。依稀可见它脸上的笑容,已经不是狐的面容,而是一名俊秀少年。
随后,白狐闪身消失于幽林。
“晴明么?”顶着净持之名的白衣女子笑道。“是个好名字。”
她已经完全脱去了僧人外形,用一双灵慧的眼眸看着伽蓝王子。“再过三百年,它会转生东瀛扶桑,到时就用晴明这个名字吧。”
玉映亦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为了狐的解脱而欣喜若狂的少年,不觉微笑。萨摩刚告诉他如何放下,现在又教会他成全。
“敢问,王子尊名。”玉映带着敬意问道。
“萨摩多罗。”俊朗少年微微行礼。
玉映道:“聚散有缘,这就别过。只是------我想知道你真正抽到了哪支签。”
萨摩顽皮笑了,摊开手。“果然瞒不过大和尚。”
一旁白衣女子仔细看去。化成净持多年,她自然对整日盘弄的签十分熟悉。那是“随顺和同”,四娘抽中的那支。萨摩就是用这支签骗过了玉映,令他一悟得道。
玉映喜笑颜开。“随,大吉之兆,恭喜王子。”
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萨摩看着那和尚的背影,开心笑了,歪头想想,道:“我总觉得他们俩还没完。这位亲,三百年后这和尚的名字是什么?”
对这位比狐族还聪明的美少年,白衣女子真是无可奈何。“博雅。他以后叫源博雅。”
“嗯,肯定和晴明是一对相爱相杀好CP。”解决了这么烦恼的事件,萨摩的心情无比轻松,真想立刻与李郅分享这一夜的奇妙经历。
哦,还有一个梗要问明白。“美女,你能知三百年后事,不知是何方高人?”萨摩眨眨眼,对那灵慧的狐族女子放电。
“我姓白,来自青丘之国。”白衣女子笑道。“你就叫我------琉璃吧。”
萨摩拍手而笑。“好名字。”眼珠一转,“琉璃小姐,不如咱们合伙开个算命铺?占卜屋?星座命理纸牌护符……很赚钱有木有啊你别走……再考虑一下!”
☆、番外二
已是春深。庭院里各色花木不受拘束地肆意生长,更衬得人去楼空的荒寂。
煊赫一时的淮阳王府,竟败落到如此地步。
他临时兴起而来,也未让人多作布置。料不到淮阳王府连家奴都不剩几个,居然只来了一名黑衣管家伺候。
两人沓沓的脚步声,引起些微回响,仿佛拉长了时间线轴,引他走向回忆深处。
管家一足微跛,走路不疾不徐,挺拔的脊背没来由让他觉得眼熟。“你……曾从过军?”
闻言管家躬身施礼。“回陛下,小人曾在王爷麾下服役,在东突厥一役中负伤不得已退出行伍,王爷怜惜我无家无室,便收容在府里做做杂事。”
他点点头。昔日李道安率三千精甲奇袭吉利可汗,一战成功,为唐帝国丝路扩张奠定基础。捷报传来,他与众臣痛饮,不醉不归。不过十多年前的事,此刻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李道安,是为数不多的、可与自己共同分享隐秘往事的故人。
随着岁月,这样的故人一个个消失,有些死于病痛,有些死于征战,还有不少死于朝堂斗争。
留下区区几个,弥足珍贵。他一边小心翼翼护着他们,极尽富贵荣宠,一边缓慢不露痕迹的画定轨道,让他们渐渐远离权力中心。
本以为,这样就能彼此保全。
却不料,淮阳王府还是闹出了窦刺史和凌音的事。
在上官公询问处置意见时,他踌躇了。
杀人越多,心却越软。自己很多决策,已不复年轻时果断。
今天,从皇城至郊外的百里路上,萦绕在大唐天子心头的一句话就是:玄霸,你怎么评价如今的我?如果当年我能有这样的柔肠,那个人,是不是就不用死?
随管家转过游廊,走进别院,他蓦然被眼前一片鲜亮富丽的黄色怔住。
满眼的重瓣棠棣,枝条柔曼,明黄色的花朵依偎簇拥,在风中微微摇曳。
棠棣之华,是代表兄弟和乐的花朵。
每次出征归来,他都要去大哥那里消磨一个下午。
李建成爱养花。爱美食。爱马匹。爱一切柔软而美丽的生灵。
春日,他最喜在书房里摆上几枝重瓣棠棣。简白的一面墙,立刻就被点缀出无限生机。
兄弟相对时,李建成总是白衣如雪,一边以熟练娴雅的手势煎茶,一边笑吟吟说着李世民不感兴趣的诗文典故。“《诗》有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世民,我们身上有一模一样的骨血,就如棠棣花一般。”
大哥侃侃而谈时,李世民从不打断他的话。大哥那把声音实在好听,像是一汪温泉,浸润着花草芬芳,帮他洗去杀伐血腥,洗去负面情绪,让他沉醉不能自已。
至今回忆起来,依然记得那午后满室茶香,以及令棠棣也失色的,那人明亮温暖的眼神。
李世民未尝不想做大哥这样精致的人。但是他却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与他为伴的,永远是铁马金戈,战鼓狼烟。还有一场又一场以弱对强的艰苦战役。
是的。他李世民,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参见陛下。”淮阳王李道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唐皇回首看去。只见穿着黑色常服的李道安,立于身后。
君王驾幸臣子的宅邸,是天大的荣耀。但李道安也无欢喜,也无慌乱,连跪拜都懒得,只是扶着管家的手臂,垂首而立。
几日不见,这昔日威震天下的名将颓唐不堪,如迟暮老者,身形伛偻,呼吸浑浊吃力。
“是旧伤发了么?”李世民关切问道。“高句丽新贡的野山参及熊胆还不错,我着人送你库房去了。”
李道安微微扯动嘴角,苦笑了一下。“谢陛下。”停一停,又道:“您原不用为我这般费心,我这身子骨……也拖不了几日。”
李道安语意倦怠,简直连君臣间基本都礼貌都在勉强维持。哪有以往小心隐忍的样子。
这种改变,不过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罢了。凌音已逝,他自己,也油尽灯枯。
李世民对此了然于心,却也无能为力。贵为天子,他可以生杀予夺,号令天下。
但总有人,随着岁月渐深愈行愈远,再无交集。
“玄霸,”大唐天子道。“我要离开长安去洛阳一阵子,这边的事交给承乾。走之前,总有点不放心。”
李道安注目他的君主。多年相处,两人极度默契。
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李道安振作精神。“陛下尽可放心出行。大唐境内现有十余万西域胡商,因陛下一视同仁,甘奉陛下为天可汗。”说完这番话,他犹豫了一下。“若说异动……东宫似与突厥往来频密。太子多次密招侯君集等进宫议事。”
李世民微微一哂,目光悠远。“承乾……等不及了吗?你怎么看?”
唐皇并不期待李道安会给出什么答案。这种关涉皇位的问题,实在太过敏感,一般臣下宁可避而不答。也不知有心无心,面对今日状态大异往常的淮阳王,李世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李道安默然良久,久到李世民以为他也打算回避这个问题。
但淮阳王终于抬起头,幽暗一双眼瞳,荧荧如火,注目君王。
“臣以为,太子的才具器量,远不若陛下。即使再想来一场玄武门之变,也不过是对陛下昔日所作所为的拙劣模仿。”
他如此直白,让唐皇的表情一瞬凝固。
一直面无表情的黑衣管家都感受到了两人气场的变化,神情忐忑。
“李唐天下,弓马得来。”许久,李世民才说道。“承乾不妨一试。”
唐皇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围绕皇权展开的杀伐,只是一道给继承人的试炼关卡。
而不是无数人用生命下注的豪赌。
李道安深深吸气,平抑渐次激烈的心跳。他知道,很多话深埋心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我犹记得,您与建成大哥情意深厚。”他轻轻说道。“这些年,您可曾……后悔过?”
唐皇嘴角泛起一缕苦涩笑意。“玄霸,莫非你后悔了?”
李道安郑重摇头。杀伐一世,他从不畏惧鲜血,也从未动摇信念。
他的信念,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臣从未后悔。但------”
李道安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原本可以留建成一条活路。但你却亲手杀了他。
那一日,他也是这样站在李世民身旁。年将而立的秦王,神情冷定,于玄武门城楼之上,俯瞰着越走越近的李建成。
太子身骑白马,为面圣而容饰妥帖,却有一丝碎发在风中微微飞扬着,闲适优雅。
李建成从不沾染血腥的双手,轻轻勒着白马的玉辔头,信步而行,仿佛只是去赴一场春日午宴。
李道安看着秦王自背后箭囊中拔出一根四羽大镞,乌黑的箭身闪着不祥之光。他终于看清了李世民的意图,震撼莫名。
原本,天策谋臣及诸将密议时,达成的共识不过是围城逼宫,迫使皇帝李渊即刻易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