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男子去门前河边脱得赤条条,跳进去好好洗了澡,抹干换好衣裳后才摆箸吃饭。“吃吗?”男子问扶疏。
扶疏摇摇头。
男子便不管他,自顾自吃了。饭毕又推了那板车出门。
“还要去贩粪?”扶疏问。
“不去了,换个地方。”
扶疏跟着男子走着走着,竟走到了乱葬岗。
男子找到几具新弃的尸身,捡起放上车,寻了处未动土的地方,开始挖坑。
扶疏问男子:“你捡尸埋也是为了挣银子?”
男子答:“不是。这般被丢弃的多是可怜人,身前不如意,身后还要被野狗吃肉身,我看着于心不忍,帮帮他们。”
扶疏闻言呆了呆,也拿了把锄头来帮忙挖坑。
男子笑笑,说:“要挖得深些,不然野狗还是扒得出来!”
“嗯。”
扶疏哪里做过这些粗活,锄头怎么挥都使不上劲,男子看见也不教他,任由他自己琢磨。
今日捡了三具尸身,男子挖好埋好了两具,扶疏这边的坑还才不到一尺深。男子也不帮忙,席地而坐等着扶疏。
至夜,扶疏终于掩埋好了剩下那具尸身,将锄头丢回板车时,男子看见扶疏双手已是血肉模糊,脸上也被泥尘汗水和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男子点点头,说:“埋得不错,回吧。”
两人回到男子的家里,男子照例要去河边洗澡,问扶疏去不。扶疏犹豫了下,说:“你先去。”
男子笑了扶疏几句矫情,自顾自去了。
扶疏待他回来后才去河里仔仔细细将身子洗了干净,他已不记得有多久不曾洗澡了,似是自没了哥哥后吧。
那身衣袍本就已烂得只剩稀稀拉拉几块布条挂住了,这一入水,全散了!扶疏不愿使术法化衣,只将那身里衣学着他哥哥的样子细细搓洗了,丢去岸边石头上,自己泡在水里等衣裳干。
好在天还热,扶疏身子泡起皱时,里衣也干得差不多了。
他上岸拿起里衣就着月色看,还是黑一块黄一块,和没洗一样!平日里见溪午浣洗衣裳似是简单得很,他也从未帮手过,不成想他竟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扶疏叹口气,只得将就着穿上。
回到男子院里时,男子已吃完晚膳在打盹了。听他进门,懒懒的说:“去真久,皮都洗掉了几层吧!”
“你……能借我套外袍吗?我的被水泡烂了。”
男子望了望扶疏,笑道:“我可只有旧的。”
“嗯,无妨。”
“也不能白借。”
“你待如何?”
“你也看见了,我自己我也过得窘迫得很,你要借袍子穿,便得出租银,不多,一日三文便可。”
扶疏忍了忍火气,点头答应了。
男子这才从房里拿了套粗布麻衣出来,递给扶疏。扶疏接过穿了。
次日,扶疏深陷债务,再不能嫌弃粪臭,学着男子的样子,皱着眉刷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马桶,男子一个一个的检查过才收好,送回各户换得银钱后,给了扶疏十文钱,“这是你今日挣的!”
忙活这一早上才挣十文?扶疏皱眉望向男子,男子说,“别嫌少,这生意是我的,门路也是我的,你不过打打下手,自是我得的多!”
扶疏捏紧那十文钱,忍了忍没说话。想想又递给男子说:“三□□裳的租银,给你!”
男子毫不迟疑的接过,“看你提前付清的份上,惠你二文,算你四天吧!”
扶疏也不谢他,当先往乱葬岗去了。
男子追上来说:“我还要回家洗澡吃饭了才去呢,你急什么。”
扶疏道:“我先去,你忙完再来。”
男子便真将板车给了扶疏,让他一个人先去了。
今日尸身又多了两具,不知哪来的这般多的可怜人!
扶疏埋头挖土,相比昨日快了许多,他怜悯这些人,各个坑都挖得很深。
埋完两人了男子才来,赞叹道:“兄弟心善!”
扶疏没搭理他,继续埋剩下的。
有了扶疏帮忙,今日两人收工早,男子便拉了扶疏去菜市捡贩子们丢弃的烂菜叶子。
如男子一般捡菜叶的有好几人,大伙都手脚麻利,生怕自己捡得少些。
男子也不跟他们争抢,慢慢细细挑拣了大小两箩筐,一筐成色好些的,一筐差些的。男子将那大筐中差些的卖与了养鸡鸭鹅猪的农户,背着那小筐好些的菜往家去。
扶疏到底禁不住好奇,还是问道:“这些怎么不卖?”
男子道:“这些没烂,还能吃!”
“地上捡的还能吃?”
“如何不能?菜不都是长在地上的?新挖的能吃,这些自然也能。洗干净便成。”
扶疏望望男子,“你究竟为何要这般自讨苦吃?”
“历劫嘛,不吃点苦算什么劫难。”
“你说你身居重位,如何委得下身份做这些事?不怕日后回上界了遭人耻笑?”
男子笑道:“上界无人敢笑我!再说了,我能为他们所不能,他们哪里还有资格笑我?我不笑他们便是仁慈了!”
扶疏面色虽还是冷冷的,心中却对男子多了些敬佩。
自那以后,男子做什么扶疏便做什么,再不管是不是世间最累最脏最贱的活。他起先只想挣了银两买酒喝,后来变成了存够银钱买衣裳。男子待他抠门,扶疏整整存了数月才终于换得了一套里衣,一套短袍。质地虽粗劣,好歹是自己的,不用再出租银了。
但天冷了,他们每日做的都是脏污活计,每日都要洗,一套不够换,扶疏便只好寻思着再存够一套衣裳后,再去买酒喝!
心中有了念头,日子倒是过得快,转眼已是年后,扶疏已大半年不曾好好睡过,不曾好好见见他的哥哥了。
待他两套衣裳换得了,他再不迟疑,买了好几壶劣酒回来,关着门咕噜咕噜喝了精光。
这酒果然奏效,扶疏喝完便睡得不醒人事了!
梦里果然又回到了他与溪午木头的小院子。溪午还如昔日一般在厨下忙活,见着扶疏说:“弟弟,你回来了!”
扶疏眼泪瞬时夺眶而出,跑去紧紧抱着溪午,只顾流泪不说话。耳边传来溪午的温笑声:“这是怎么了?在外面受欺负了?我的宝贝弟弟,怎的越长大越娇气了呢!”
扶疏哭得身疲力竭,许久许久才放开溪午,溪午笑着为他抹泪擦鼻涕,“弟弟,你这是怎么了?”
扶疏哽咽几番,终于打开一直堵着的喉咙道:“哥哥,我好想你!”
“傻弟弟!不过一会儿不见,竟想哥哥想得哭鼻子了?!”
“哥哥……”扶疏想说哥哥已离他而去数十年了,可看着溪午的笑,扶疏什么都不打算说了,他知道这是梦,既是梦,不好的事就不提了罢!
扶疏记得自己这回是喝了许多酒的,定能在梦中陪哥哥多些时日,不曾想他一顿饭还未吃完,就被强行唤醒了!
扶疏睁眼看是男子,恼火得抓了身旁不知什么东西就砸过去!
男子躲过,却不气,急急道:“上神!你有走火入魔之兆!”
“关你屁事!我正……!……你叫我什么?”
“上神!”
“你如何看出来的!”
“上神,你自那日醉酒睡至今日已有半年,你心中苦,我看的出来,本不欲打搅你安眠。可今日我来查看你时,发现你面上竟有几副陌生脸孔相继隐现,似有破身而出之像,而你想必自有抵御,显了神气出来压制,我怕你梦中不敌,这才急急唤醒了你!”
扶疏不待他说完已感知到是贪火不乱养好息,又出来作乱了!他定定神说:“你先出去,待我办事!”
“好!上神小心些!”
男子带好门出去了。
扶疏闭目来至贪火他们所在院中,二话不说便开打,虽已过数十年,他心中对他们的愤怒丝毫未减,出手都是杀招,逼得众人毫无还手之力。
一通打下来,扶疏心中火气稍减,望着倒在地上的众人呵斥道:“不知好歹!”
贪火不乱介子都是一副不甘神色,悒怏旡夊惕栗却是哭哭啼啼的,看着十分委屈。
扶疏懒理他们,要出院去,惕栗爬过来抱住扶疏的腿说:“扶疏哥哥!你听我们解释!”
☆、哪有什么天大的坎过不去
扶疏走不动,不耐烦的踢开惕栗,喝道:“解释什么!”
惕栗哭道:“扶疏哥哥,我与悒怏姐姐旡夊哥哥三人不是故意要祸乱世间的!是不乱姐姐趁我们不注意,祸了我们的心智!我们心中不愿为非作恶,却又身不由己,直至近日才清醒过来!今日贪火哥哥不乱姐姐和介子大师三人想要冲出去,还是我们阻拦了他们,不然哥哥梦中无防备,差点就坏事了!”
“是吗?!”扶疏显然不信。
“是真的!扶疏哥哥!你问悒怏姐姐和旡夊哥哥!”
扶疏往那二人望去。悒怏含着泪叹气道:“惕栗所言不虚。但我们大错已铸成,上神怎么惩治我们都不为过!”
旡夊也流着泪点头,比划道:“悒怏姐姐说的对,错就是错了,不分缘由,哥哥杀了我们吧!”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们?!”扶疏屡动杀机,可他无论如何都只能将他们重伤,怎样都杀不死!
旁边不乱听出玄机,哈哈大笑道:“你们听见了吗?!他杀不死我们!杀不死我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扶疏也不隐瞒,怒气冲冲的又打了不乱几百掌,打得自己手累了才停住,狠狠道:“杀不死,却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不乱已重伤昏迷,这回不晓得要养多少年才能醒转过来。
余人看得心惊胆战,纷纷默默的爬起来往各自屋中去了。
唯独旡夊留了下来,对扶疏比划道:“哥哥,你也将我打昏吧!我无颜见你!”
扶疏起初最喜欢的就是旡夊,他怎么也没料到旡夊也会害他,时至今日,他虽心中怒极恨极,却还是问了旡夊一句:“你,究竟为何那般对我!”
旡夊见扶疏肯与他说话,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掉,比划说:“哥哥,惕栗没有撒谎,真是不乱祸了我们的心智,她是欲,最是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弱点,我们几人又从不对她防备,便让她一击得了手。但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要哥哥原谅我们,只是想让哥哥知道,我与惕栗悒怏姐姐三人,不曾真心背叛过哥哥,怪只怪我们心志不坚,闯了弥天大祸,害了哥哥与溪午哥哥!全都是我们的错!哥哥,你快些将我也打至重伤吧!”
旡夊闭目等扶疏出手,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睁眼看,扶疏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旡夊瘫坐在地,心中感叹他的扶疏哥哥怎的到了这般地步还是这般良善啊!
扶疏出院睁眼,打开房门,见男子还守在外面,问他:“你在我脸上看到了几副面孔?”
“三副。”
“是男是女?你详细说说。”
男子回忆道:“两男一女。男的一个中年模样,一个老僧模样。女的大概二八年纪,有些娇媚。上神,他们是?”
看样子惕栗他们没说谎,扶疏心道。又问男子:“你还看到了什么?”
“除了还有其他几道不明神气隐现之外,并无其他。上神,你一人身上为何有六七种不同神气?”
扶疏盯着男子,良久问道:“你说你身居重位,是何位?”
男子想了想,也显出元神,“上神,我乃上界天君。”
竟是天君!扶疏没想到他一个自甘来凡间历劫,做着最脏最累最苦活计的仙君竟是仙界最大的人物!
“我叫扶疏。其他恕我不能告知。”
天君点点头,“那我便不问了。”
扶疏看看天色,“我走了。”
“扶疏上神,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既无处可去,不如就在此处与我为伴?我还要再待个数十年。”
扶疏犹豫了下,不说话。
天君似是知他所想,道:“无论上神有何难言之隐,我都不会追问了,也不会将上神之事告诉任何人,上神可信我!”
扶疏道:“多谢!不过我已逗留此处太久,该换个地方了。”
天君想了想说:“那我与你一起!”
“你跟着我做甚?”
天君笑道:“既是历劫,自然要体会尽人间百态才算,我总在这一处卖粪收尸也无甚大用,也该换个地方了。上神既要磋磨自己,倒是正和我意,我就跟着上神再去别的地方受受苦再回去!”
扶疏顿了顿,“随你!”率先往外走去。
走没几步,又回头将他洗刷粪桶辛苦挣银换来的衣裳收一收带上了。
天君好笑,也跟着收了几件衣裳行礼,两人一道往远处行去。背后的院子在二人身后慢慢化为无形,空留一处荒地,似是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扶疏并无目的地,择了一处方向,走到哪算哪。他为挣银买酒喝,也学着凡人卖力气,做小工。攒够银两便大醉一场,一睡数月,梦里皆是溪午与木头。
天君也不叫醒他,扶疏睡着,他便自己去找事做。扶疏醒时,他便依样学样的扶疏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反正如何都是吃苦,怎样吃又有何分别。
扶疏领着天君一路西行,渐渐风土人情大不相同,两人都是找磋磨,再苦再累也无妨。倒是吃了些千奇百怪的苦头。
一晃又是数十年过去了,天君屡屡被催,耐不住烦扰,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