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浓夜里一片薄如纸的飞刀,直-插-李怀恩心口,将李怀恩的后话打断。
程藏之一跃至堂口,袍衣旋飞,一个转身下来,两臂已然张开,双手指缝见是八片飞刃。刃光如青虹,分外醒目。
“小心!”
身前没有任何屏障,是以飞刃直袭此处。程藏之目色定在一处漆黑,后倾身子的同时,一条腿提起,脚腕微微转动,将飞刃悉数踩在右脚下。又将双手拦截下的飞刃,朝着那处漆黑之处飞掷。
金器没入血肉之声,廊下宫灯轻晃动,一处血色现出。
赵玦等人不待吩咐,直接杀入夜色,金戈交响,不绝如缕。
程藏之转身,不理会行刺之人,只是望着颜岁愿微微一笑:“谢谢颜尚书提醒。”
颜岁愿松开紧握的手,垂目淡声:“是本官多事了。”程藏之这身手反应,哪里需要他提醒。
堂中人们为程大人矫健身后赞叹,也不经为程大人悲叹,颜尚书真是一根弦,直!
程藏之没有再答颜岁愿的话,他闪身至尚有一口气的李怀恩面前,点他几处心脉。然后着急上火的说:“先别死啊!你先告诉我你那些好物什在哪啊?!”
李怀恩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留口气,却硬被程藏之给气的咽气了。
“……”
三缄其口,寂静的畏人。
因为李怀恩曾经试图用‘好物什’贿赂程藏之的话,不少人都听闻过。因而,反应敏锐的人当即抓到‘生机’。
有个绿袍官员爬出,高呼:“程大人!我知道那相思缓在何处!就在密——”
一方棕红的惊堂木拍在绿袍官员脑门,遂即把人砸的头破血流,晕厥不醒。
又是个没说完话的。
只不过,这次动手的人,是危立公堂的刑部尚书。
颜岁愿脸色如沉沉黑水,他以为程藏之出手为了救人,却是为了那等不堪之物!
程藏之站立起,退让到原来靠着的梁柱,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请颜尚书继续审案。”再玩下去,颜岁愿饶不了他!
何况,他已经猜出相思缓所在。
公堂之中连死两人,公堂之外,一干侍卫正在拖死尸。
两位副使看着公堂之上为数不多的犯官,果然颜尚书一出手,绝无活口漏网之鱼。
颜岁愿已在堂上发话:“王二狗,你是当事人,尽可言说冤情。”
王二狗见李怀恩心口插-着刀子,上前一脚将冒出的刀身踩下,确认李怀恩死的彻底,才说:“回禀大人,我本是羊蛋村人,三年前,村中来了伙子穿盔甲的人,说是刺史府兵曹的,来征兵。起初我们也相信了,但是我们村有个秀才,他在刺史府中供职。赶上这事,说刺史府之中并未有这件事。他告诉我们金州府兵的铠甲不是这样的,本想去刺史府求助,但,刺史府府兵来后,不但不为我们主持公道,还与这群来历不明的兵沆瀣一气,烧杀抢掠……”
“我们逃出来的人恨不过,就要远上京府告御状,但是刺史府府兵一路追杀,还在城墙上押着我们父母乡亲,很多人信了府兵的话,自投罗网,结果都消失了……”
“我是因为妻、妹被刺史强掳去,她们在刺史哪里求情,我才幸免一死。但之后,便被送去苦役,挖一条密道。李怀恩将密道挖好,便将我们都活埋,我提前得知这个消息,便钻进偷偷挖出的一条臂长密道,这地下靠着老鼠蟑螂苟且半年,才出了密道。”
“出来后,又赶上荒年,险些饿死,但却被一户猎户收留。但是,山里打猎收成不好,为了报恩,我跟一些人跑去转生帝教去卖皮换粮食。等我回来的时候……老猎人已经饿死,虽然妹妹还活着,但是染病,又没有大夫……也死了。”
公堂之上,回荡着几声唏嘘声。他们之中,身份最卑微的佑安,也不曾吃过这样的苦。除了感慨,便是感慨。
世道如此,谁能逆天而行?!
颜岁愿却问:“让你在金州那家酒肆等本官的是何人?”
王二狗道:“贵人我确实不认识,是我为阿妹求医问药时碰见的。还有我这胳膊,也是那贵人身边的大夫医治的。”
他想了想,又道:“大人,那贵人的口音与大人一般,但是比大人要轻柔,听着就像风一样软。我只窥见那贵人衣角,那料子很名贵,还有就是贵人身子骨不太好。我听见大夫说,那贵人这一辈子都不能有子嗣了………小人当时还将村里的土方告诉贵人身边伺候的老妈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效……”
风一样软的嗓音,口音是青京,衣料名贵,身子骨弱,不能有子嗣……尽管王二狗依着贵人的交代如实说,颜岁愿一时间也猜度不出此人的身份。
却听程藏之发问:“你那个贵人让你告诉颜尚书的?”
王二狗点点头,“正是那贵人交代小人的。”
“旁的也就算了。”程藏之玩笑似的语气,“连自己不能有子嗣这种事,都能让人传话,真是有意思。”
言辞之中不乏揶揄,显得十分讥诮讽刺。
见众人纷纷玩味,王二狗忙不迭解释:“这个不是贵人交代的!是我无意间听到大夫跟老妈妈说的,大夫跟老妈妈说让贵人多加调理,即便不能有子嗣,也能长寿些。”
“长寿些?”程藏之似有疑问的念了遍,“言下之意,岂不是,命短?”
王二狗脸色一白,觉得这个大人说话太尖锐,不由得瞪着程藏之。
程藏之却无所谓的看着颜岁愿,颜岁愿陷入沉思,而后在程藏之的目光之中淡声:“就这些?”
王二狗重重点头,“回大人,就这些。”
颜岁愿看向两个副使,说:“核实清州府官员罪状,而后从其他州抽调官员暂时管理金州府,另外,贴文征集本地有才识德望之人,尽快将金州诸事归于正轨。这期间,季瑛你负责武功,蒋副使是文官,便负责文治。”
蒋副使与季瑛齐声道:“下官遵命。”
颜岁愿又对佑安说:“你协助两位大人尽快的设置一些粥棚,抚慰民众,最好能挨家挨户上门宽慰。”
佑安道:“佑安明白。”
而后,才看向程藏之道:“城中所传烹婴一事,便由程大人协助本官去探究竟。”
程藏之含笑应下,自然还有寻找卢老未能吞完的金。
第22章
诸事交待完毕。
金州犯官里才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来。
在颜岁愿的允准之下,老人道:“犯官曾见过李刺史所挖掘的密道,犯官曾听李刺史醉言说,密道里有人间最好的乐曲,不知这话对大人可有益处。”
颜岁愿回想起那一百零八块字符,其上的文字有的天文、有的是地支、有的是古谣,涉及的范围极其广泛。确实有一组乐律。
难道并不是将所有的字符都排列正确,而是将其中一组排列正确。
“有用,按照律法,堂下之人可算将功赎罪。”
颜岁愿言罢,堂下的老人便抢了一名侍卫的钢刀,老泪纵横道:“我的罪,赎不清了……多谢大人美意……只期望,我的死能为家人积攒一些阴福……”
言尽,钢刀割裂喉管,碧血溅出丈高。
一夜之间,一百零八位官员死得只剩十八位。这些人泪目朦胧,纷纷俯首在地,捂着心口痛至骨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世间最平凡不过的箴言,可谁人会引以为戒?不到血流骨枯,无人肯醒。
“退堂。”
夜幕缓缓落下。
晨曦自窗花泄下,一束明光打在颜岁愿的掌背。清骨节节,煞是优美。
他翻着一本乐律的书,而后撕下一页。
又是那只玄衣包裹的手,将他手里的书抽出。
程藏之带笑看他,说:“一看颜尚书便是不涉足烟花巷柳的人,不然也不用看着乐律的书。”
“我确实不喜声色之地。”颜岁愿今日也穿箭袖白服,一身爽利,而后道:“程大人似乎精于此道。”
音色清清,听不出是褒奖还是贬低。
程藏之也不掩饰道:“谈不上精于此道,”音声渐渐低下,“像洞房深处、费伊心力、殢云尤雨之类,应该比颜尚书听得多。”
雪重枝折断,窗外薄雪融化,廊檐青瓦边缘的雪水点滴声次第传来。
颜岁愿适时出声,“程大人说的,几分真?”
“一分不真啊。”程藏之径自坐在颜岁愿对面,一只手支颐在小案几,道:“我戎马倥偬七年,在朝三年还要时不时回去整顿军防,若是将经力花在这上。只怕战场还没上,腿就软了。又何谈驭下。”
“这倒是。”颜岁愿颇为赞同,“那程大人平日如此饥色,又是如何解决?”
“……”
他哪里饥色了?!那只是你颜岁愿,清心寡欲、无情绝意,他怕骗不到人的手段。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放在男人身上,一样好用。
话题骤然摸转,程藏之深看颜岁愿一眼,“你也觉得我着急,要不我们试试?”
颜岁愿绷紧唇线,漠然的看着窗外,水滴串起珠帘,晶莹剔透。
程藏之许是不怕死,又挑战着颜尚书的底线:“李怀恩要贿赂我的东西,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了——”
“程节度使,我若是女子呢?”颜岁愿忽然反驳,却未看他。
程藏之心中了然,如他所料。
先时,颜岁愿不追究自己那碗甜汤之后的唐突,在京中给自己铭牌,并一副怒不可遏,在金州城外的客栈试探自己是否临时起意,皆不过为了一个目的——稳住自己。
冬景苍白,三个春夏秋冬,居然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认真了。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自作孽不可活,苍天诚不欺他。
“你若是女子,倒真是好了。”
颜岁愿从这声中听出苦意。
他说,你若是女子,就好了。音响轻于鸿毛,表意却重于泰山。
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如此困扰。原来,他亦然不遑多让。
“既如此,程节度使,又何必坚持呢?”
“我等你、相信我并非临时起意。”
对坐无言,各自看风景。
许久之后,良久之后,亘久之后。
称藏之起身站定,他对颜岁愿伸出自己的手,“走吧,去看看那密道。”
颜岁愿看着他的手,微微作停,最终站起身从他手边自行而过。
掌心空荡,一股冷意。程藏之握紧着冷意,用自己的热血将冷变为暖。
推开两臂之宽的衣橱,将衣橱清尽,揭开底板。
一百零八块字符打乱排列,颜岁愿摸索到十二律的字符。他按照撕下的那张纸页的记忆,将十二律的的音阶排序。
音阶由低到高,依次是黄钟、大吕、太簇、夹钟、故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排列完毕,毫无反应。
颜岁愿皱眉,“排列的顺序不对吗?”
他又由高到低排列,仍旧毫无反应。
程藏之在侧轻笑出声,“看来颜尚书确实不懂乐律。”
颜岁愿不恼不怒,反倒侧身相让程藏之,“有劳程大人。”
程藏之看着字符,问:“颜尚书知道我朝的祭天礼都是什么时候吗?”
颜岁愿不解其意,却还是答:“冬至。”
程藏之道:“现在冬至已经过了,祭天礼却还没有开始,你说错过了这个时节,还有必要祭天吗?”
颜岁愿微微沉吟,“祭天礼乃是千古不变的礼节,不可废除。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程藏之一笑,“难怪颜尚书非要这笔金。”
“你知道了。”颜岁愿肯定道,“既然知晓,便不必在此处耽搁时间。”
程藏之回头看着他,“颜尚书适才我性急,跟颜尚书较之也未可见啊。”
颜岁愿却说:“这不一样。”他着急的是正事,程藏之着急的却是不正经。
程藏之彻底罢工,靠在衣橱内壁,好整以暇凝视颜岁愿:“岁愿,你少年的时候,是不是都没有什么好友伙伴?”
颜岁愿避开他直视的目光,只是皱眉不言。
程藏之仿佛料中,他继续说:“我们男人一处私下玩耍,若是不提什么软香红玉,只觉得哪里少点意思。尤其是军营里的男人,长年累月的不见女人,总要嘴上过过瘾……你曾在军中,竟没听过荤话吗?”
“……”
颜岁愿未曾想,程藏之还未翻过刚才的篇章。他曾在军中,是从兵卒坐起,自然听过荤话。扪心而论,程藏之调笑的话,与那些人相较之,小巫见大巫。
在程藏之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中,颜岁愿抬眸答话:“你若打不开,我便叫人将此处炸开就是。”
言罢,转身就要走。程藏之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认输道:“好了好了,我开,我开就是。”
他一只手牵着颜岁愿,一手移动字符,道:“祭天礼要在冬至举行才和规矩,自然,不同乐律也要在相应的时节奏响才合理。”
颜岁愿若有所思,道:“十二律对应十二季节。”
一年十二月,对应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
“可字符并没有十二季节。”颜岁愿凝视一息,“星象。”
程藏之赞赏的看他一眼,“不愧是我倾慕的人,没有十二季节,却可以将能代表十二季节的星辰排列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