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岁愿也淡笑两声,“你若是女子,连本官一面都见不到。本官,从不流连勾栏花楼。”
“……”程藏之语塞,而后又道:“我就不能是世家贵女?”
颜岁愿直言不讳,“仅凭程大人这幅相貌,就入不了本官家祠。”
程藏之疑问:“为什么?”
颜岁愿道:“先考妣信奉娶妻娶德,不取色。”言下之意,容貌过于瑰丽的女子,颜岁愿的父母优先排除。
程藏之惊奇地看颜岁愿,“那你是怎么生出来的?颜尚书这品貌,青京也就只有我能相提并论。”
颜岁愿心道,此人厚颜不知耻。但是,他还是答说:“这是父亲切身体会。”
“……”
程藏之木着脸,忍不发笑。
合着父亲娶了个貌美的娇妻,沉溺美色,耽误功业。怕儿子重蹈覆辙,让儿子以自己为戒。
忽然间,程藏之觉着颜岁愿的母亲是个女中豪杰。居然未有因此跟颜岁愿父亲闹别扭,反倒与其和和美美,跟着颜父戍守边疆。
程藏之偏头看颜岁愿,对方的侧脸轮廓很清晰,却意外线条柔软。不由自主,便贴近咫尺。眼看即将要触及,颜岁愿歪头避开。
“请君自重。”淡淡一言,三年不变,转眼又要一年。
程藏之也不恼不怒,笑道:“颜大人,本官的父母不曾如此要求我。所以,颜大人以后可以嫁给我。我不嫌弃颜大人相貌过人。”
“……”颜岁愿沉默着将他搀扶至石门外,对着背靠石墙的程藏之道:“程大人,本官是男子。只谈婚,不论嫁。”
“那也行,我嫁给你。”程藏之一副无所谓,狭长凤目淡红如在眼前遮一帘红绡。流转波光,摄魂摄魄。
颜岁愿心间泉响,终是忍耐住不转头,他总得要学会习惯程藏之眼睛。他淡声间有些哑寂,“程节度使,将钥匙交出来罢。你现在负伤,不是我的对手。”
程藏之瞳仁转动,故作惊讶:“你要趁人之危对本官做什么?!想不到颜尚书在朝一副堂堂正正、铁面无私的做派,平日对本官的追求目不直视,私下里却要行不轨之事!”
颜岁愿看着他绘声绘色表演,不动声色。
而后,程藏之遽然张开双臂,“来吧。我现在有伤反抗不了,你任你为所欲为……记得轻点。”
“……”颜岁愿弥口无言,少顷森寒声道:“多谢程大人配合。”
言罢,不等程藏之反应,抬腕点定程藏之脉穴。直接——搜身大检查。
末了,搜到一枚矩形琥珀,其间凝结着一只叫不出名的幼兽。另一个,则是珍珠白地刻缠枝双飞燕的圆盒。
颜岁愿蹙眉,“程大人手脚可真是利落,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把钥匙送走。”
程藏之谦虚一言,“腿之长,便七尺,不敢不快。”
颜岁愿不予置评,只是打量着手里的两件东西。眨眼间,掌心的圆盒便消失不见。
一步之遥,程藏之笑弯唇角,“那枚琥珀佩可以给你,这个可不行。”
颜岁愿眸中一丝错愕,程藏之居然自己解穴了。稍作沉默,他抬手将琥珀佩扔给程藏之,道:“本官只要钥匙。”
“你确定?”程藏之两指-夹-住琥珀佩,“这个可要比钥匙价重连城。”
颜岁愿玉色金声,“是吗?”极其敷衍一问。
程藏之重重点头,“当然,收下这个,就是我的我人了。”
颜岁愿轻笑,莫名想起自己赠送出的铭牌。笑容渐次间,烟水蒸腾尽。
他道:“既然程大人伤势无碍,便走吧。”
朱朱白白的身影浮掠,撒金的石道见,显得极为刺目,说不出的苍凉。
程藏之心间怅怅,跟上步伐问:“你要去那条土道?”
“程大人不愿交出钥匙,本官只能试着强抢了。”颜岁愿加快步伐,足下生风。
程藏之亦步亦趋,“你是还想找那些婴孩吗?”
颜岁愿头痛的按在眉心,“程大人,往后,明知不要故问。”
程藏之快步越过他,侧身拦住去路,严词厉色:“我不准你去!你还不够为难自己吗?!那些女子,即便你不杀她们,她们也活不久。她们被留在那间石室,机关重重,就是等着来探究秘密的人送死。你若是身手不佳,一着不慎,早死在里面了!你何必让自己的手上,染上不是自己罪恶!”
“……我已经杀了她们。”
“那你也是帮她们解脱,她们本就是杀人的诱饵!”
“……那些孩子,还小。”
“颜岁愿,你不是神。不可能帮每个无辜的人解脱,也不可能拯救的了这荒唐世道的每个苦主。”
颜岁愿垂首低眉,嗓音暗沉,“程节度使,带兵的时候,会放弃自己的士兵吗?哪怕是伤兵。”
程藏之抿唇不答,合格的将帅没有不爱惜士兵的。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
《周官辨非》之中的天下名句,天下士子行事心需怀此。
“金州之金,匀你一半。”颜岁愿以为程藏之在利诱自己,却又听他说:“我陪你去。”
两人相行一路,沿着镶嵌在土中的石阶,不断下沉。而后又沿着另一条天梯,不断攀升。走了许久,上空才泄露光亮。
颜岁愿下意识抬手捂住程藏之双目,“黑暗之中久行,乍然见光,有伤眼眸。”
程藏之无声失笑,“好。你也注意。”
颜岁愿不答,只是探清路径,而后轻轻阖目。
眼看出口尽在咫尺,上方的光芒却遮蔽成阴天。
土石往下倾倒,程藏之反应快颜岁愿一息,挥臂扫去土石。揽着颜岁愿的腰,登阶直上,无人可拦。
出口是一片荒郊,远处绿林葱葱,四野空旷。
颜岁愿站稳,纵目而望,这是一群便衣人。但集体杀来的动作很是整齐,却不是江湖杀手,也不是朝中负责暗杀的内卫。
想来这些人便是强征的兵士。
一群人合围上来,称藏之与颜岁愿都是上乘功夫的人,不联手,也能这些人杀退。
程藏之轻轻松松撂倒一人,“颜尚书,留活口吗?”
颜岁愿道:“尽量留便可。”
别人要杀他们,他们也不能为留活口而心慈手软。
眼见二人在合围之中轻松言谈,这些人之中的领头人眸色发狠。
抓住身边一个人,“去!”
那人微微颤抖,“那玄袍男人叫白衣男人颜尚书,怕是——”
领头人眼神可怖,瞠目欲裂,狠狠道:“你忘了吗?!他要是活着,我们都得死!”
那人又是身抖如筛,激灵的点头。当即摸到掩盖出口的草席,点燃草席。
硝烟味浓烈,颜岁愿和程藏之双双回首望熊熊烈火。
地动山摇,雷鸣之中,轰隆震耳。脚下的黄土塌陷,颜岁愿和程藏之双双后退,然而身后的黄土更加柔软。
“这地下是空的!”
遂即堕入无边深渊。
程藏之抓住颜岁愿的手腕,将他扯如怀中。沿着石阶下滚,其间几声闷哼,轻不可闻。颜岁愿错愕的看着对方的下颌,却觉衣襟湿热。
低头垂眸,胸膛前的白衣红润如血玉宝石。程藏之自证清白的伤口,比他表现出的样子要严重。
顾不得些许,颜岁愿抬掌捂在他心口。
“程藏之,你忍住。”
第25章
万籁俱静,尘嚣落定。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簇火光蹿亮。暖黄的火光轻纱似飘落下,程藏之一张面颊,苍白生冷如结了层霜。
颜岁愿微微张开手掌,掌心赤血纵流。点滴如红豆,滴落在下袍,洇开红莲。
“嘶——”
寥落的额发被汗珠浸湿,黏贴在额角。若剪裁的鬓角交缠着几根稻草,浅红的唇角发出几声苦吟。
程藏之阖目,闭目的力气十分沉重,眼角散开细纹。极力的忍耐,极力的抑制。
颜岁愿从未见过这样的程藏之,狼狈,脆弱,坚韧,真实可触及。
游刃有余在官场世道、人道、畜生道的程藏之,像一池泡影,有人间天上最绚烂的人影。战场之上,号令万军,踏破关山见月明,逐戎奴退却千里野原。朝堂之上,长袖善舞,百官相和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程藏之啊程藏之,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如此真实。
颜岁愿心间短暂叹吁,抬手拿掉扎在程藏之发丝间的稻草。将他倚靠在土墙,而后落座在他身侧。
肩头倚重,斜逸出的冗发触及侧颊,软糯如鸟雀新生的毛羽。程藏之微微一动,他的丝发扫动颜岁愿的面颊,轻痒在心。
颜岁愿侧下头,看他:“你醒了?”
程藏之声音细弱,“嗯。”
干巴巴的问答,一时之间再无旁话。不算逼仄狭窄的地道,空幽无比,一缕烛火静静不动。暗谷阴晦,湿凉沁骨。
颜岁愿突然道:“程大人,你……冷吗?”
程藏之答非所问,“颜尚书打算抱抱我吗?”
“……”颜岁愿无声轻笑,“程大人需要吗?”
心口剑伤血流,双目受刺激,险些旧疾发作。又抱着自己背对震波,一路下滚的剧烈碰撞。如此折磨受罪,程藏之居然没有昏死过去,眼下还能开口与自己玩笑。这样的程藏之,会需要别人拥抱?
“需要。”程藏之声色清明,丝毫不像似神智昏聩之人。
颜岁愿愣神间,程藏之已经脸颊埋在他颈窝,双臂环在他脖颈。听他在耳边轻言:“颜尚书不是说要抱抱我么,怎么还怵着?我等着呢。”
“……”颜岁愿怀疑自己耳力不佳,他什么时候说要抱程藏之了?他明明只是顺口一问,程藏之需不需要抱。他沉了沉思绪,道:“程大人,本官说的是,你需不需要。即便程大人需要,本官也未必肯予。”
“我知道啊。”程藏之理所当然,“我知道你脸皮薄,肯定不会抱。所以我自己抱了啊。”
许是幻听,颜岁愿居然从中听出一点善解人意的好感。
颜岁愿钝口拙腮,面对程藏之的放达不羁,他总是手足无措,连言辞都异常的匮乏。他想,倘若自己是女子,程藏之确实会是自己的不复万劫。
但,他不是。
趁着颜岁愿无言之际,程藏之交叠在他颈后的一只手,自另一袖口密层里取出红豆大小的药丸,在额角汗珠滚落之前吞咽,喉结无声滚动。身体缓缓恢复生机,五脏却如业火燎原。
冷汗变成热汗,程藏之能觉察到自己脊背、胸膛,乃至全身都在沸热。他不是不知道这药丸的副-作-用,但是,更快的恢复,更快的痊愈,更重要。
他还要,带着颜岁愿离开这暗无天地的鬼地方。
“程大人,先清理一下心口的尚罢。”颜岁愿无声太息,“毕竟,活着,要比占本官口头便宜重要。”
程藏之信口道:“当然。不活着怎么占颜尚书更多便宜。”
“……”
颜岁愿觉得此人无可救药,多言无异于对牛弹琴。他将垫在肩头的程藏之掰下,让对方稳靠着土墙。目光落在程藏之颈下的衣带上,缓缓出言:“得罪了。”
程藏之一愣,分辨不清他话中之意。
但见颜岁愿素白、修竹般的十指落在他衣扣,睫羽垂落,眸中一淌玄河。
不愿直视他,程藏之为此哑然失笑,他细细地将颜岁愿平静的神情纳入眼眸,夺将萱草色的长眉,桃花瓣轮廓的眼眶,明净双星眸,夕阳染色的唇瓣。
这一眼,仿佛将山川、繁花、星河、朝夕日月悉数映入眼眸。这世间,最好的、最美的全然归属于他。
裂开的伤口血凝着里衣,颜岁愿指尖捏住一角玄紫色里衣,准备将衣衫剥离伤口。程藏之一瞬抓住他的手腕,腕骨在手,他拇指按在颜岁愿的脉搏。脉跳速率如逐风追电,程藏之感触着这跳动。
缓缓道:“颜尚书,确定要为我宽衣解带吗?”
声音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情愫,似欲又似空。
颜岁愿抬眸看对方,眸色清晰,只是太过暗沉。神色渐渐冷下,落在面颊之上的剪影都发寒。他用十成力气收回手腕,道:“程节度使,一定如此吗?一定要使我二人如此不堪吗?”
他想不通,程藏之这样的身份,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为何仍旧纠缠不休。
颜岁愿又说:“程节度使,凡事皆有度量。无论何种目的,都要适可而止。”
程藏之凝眸,直视他,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贯-穿血肉要直达人的内心。他沉着嗓音,“颜岁愿,你是不是觉得……”斟酌再三,終道:“是不是觉得,恶心?”
颜岁愿闻言,一僵身躯。继而缓缓松了神色,慢慢坐在程藏之对面,他不避讳程藏之直勾勾的双眸,道:“本官原以为,京府之时,已然说的够清楚。”
“是吗?”程藏之不知是在自嘲,还是质问颜岁愿。
若是说的清楚,又何能纵容纠缠。
颜岁愿稍作整理,才道:“程藏之,京中三年,你借我的手,安插无数亲信。朝中看似两派分立,却也能在瞬间崛起第三股势力。你便是这第三股势力。”
“还有呢?”程藏之支起一只腿,看似散漫的听着颜岁愿所言。
颜岁愿索性也笑着,续道:“你在京中纠缠我三年,一是实在需要在朝中寻到突破口,恰好我身居要职,又是单兵作战,四处得罪人,所以你接着替百官减少麻烦的由头搅和进案子。你说你倾慕我,不惜让天下人笑话,不过是为让刘玄放心,也为让各地藩镇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