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的脸色极其难看,但,势不容人,只能咽下这口气。
“常尚书,这是做什么?你我都是同僚何必如此大礼。”程藏之道。
常铭将手里封贴呈给程藏之,“我等眼光短浅,只知程节度使骁勇,一战歼灭突厥五万铁骑,却不知程节度使如此骁勇,良禽择木而栖。还请程节度使给下官这个尽忠的机会!”
程藏之接过封贴,一目十行。神色不动,却也有几分冷意。
他一直怕朝廷太早忌惮自己,因而从未将这些战报上达中央,只上达歼灭突厥五万铁骑这一役。自己好生隐藏的功勋,居然被人夸大整理成册,送到朝廷。
其心可诛。
“相师,常尚书,这册子上所言,未必全真。”程藏之看向刘玄。
常铭见状,也跪着看刘玄,因为刘玄才道:“藏之啊,这上面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落入皇上手中,便十分棘手了。届时其他九道节度使,一哄而上,纵然河西驻军骁勇,也抵御不住天下兵马攻势。”
“相师说的正是。”程藏之并非怯战,只是不能战,他道:“相师以为学生该如何?”
“主动请缨去平锁龙井一事。”刘玄道。
常铭一听,顿时愣了,他还没开口求程藏之,宰辅便将烫手山芋扔给程藏之,还是不能不接手的那种扔法。
程藏之一笑了之,“学生去兖州就是。”不出意外的话,颜岁愿也会去。
青京宇内,李深龙案上摆着的正是刘玄见过的那册子。
杨奉先额角渗出汗津,“皇上,可要立即召程节度使进宫?”
李深按着额角,“召进宫作何?让禁军直接拿下?你觉得可能吗?”
杨奉先弓着腰,擦着汗,“皇上,程藏之眼下身处京府,没有驻军护身,正是拿下他的好机会啊。”
“你以为程藏之敢在京中逗留,是没有防备的吗?!”李深一掌拍在桌案,横眉戾气,“程藏之都在京府潜伏三年了!三年了!朕今时都不知,还有多少人能听朕的旨意!”
李深自头疾加重以来,鲜少动怒,这还是杨奉先头回见龙颜大怒。他抿着唇,不敢再言语。
心里却知晓,当初皇帝之所以同意程藏之留在京府,便是想把这个军权甚重的权臣扣在京中为质,以分割河西驻军与主帅的联系。
哪知……哪知程藏之竟隐瞒不报自己如此功勋,有这等不世之功,分化河西驻军,简直是天大笑话。皇帝如今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召颜岁愿!”李深当机立断。
杨奉先忙不迭退出御书房,吩咐人去请颜岁愿。
颜岁愿本在府中沉思金州之金与程藏之究竟有何联系,却毫无防备被禁军请进宇内。
御书房中,肃静至极。李深脸色始终如寒潭沉冰,他让杨奉先将薄册递给颜岁愿,“颜卿看看。”
颜岁愿边接过薄册,阅览着听皇帝道:“先时,金州结案奏疏之中,颜卿说程藏之可信,并不会成为朝廷之害,然,程藏之隐瞒如此功勋不报。是想独自吞并朝廷的河西吗?!”
薄册之上记载的功勋,随便提出一条,便可以封狼居胥。颜岁愿不由得心惊眼跳,他知晓程藏之身手不凡,却不知作战竟如此所向披靡。
颜岁愿端起袍摆,屈膝而跪,正色道:“皇上,臣愿以性命担保,程藏之不会犯上作乱。”
言罢,重重俯首以额触底。
李深怔愣,倘使是旁人如此说,他定然不信。但是,颜岁愿这样的人,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凡事依照《大宁律疏》生搬硬套,从不跟任何人讲究情分。
君子一诺,重过千金。更何况,君子还愿以性命作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作话是小作文——有点长
关于攻的夺命功勋薄的几句话
1.征战所涉及的地方真实存在,是按照唐朝地图写的(就是将北面一线异族全部打了个遍……),至于为什么写这么多,因为这是攻受的共同理想——后文会写到的
2.这真不是在水字数…虽然是架空,但历朝历代功高震主的臣子下场都很惨烈(比如岳飞,至今意难平。)所以写功勋薄,才能解释的通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杀攻。
3. 把攻吹的太厉害了……这是陷害攻的夺命薄,当然要尽量夸大其词,所以有虚有实,不过这对于皇帝和其他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攻是真的兵权在握。所以攻之前隐瞒不报。
4.这也是攻为什么一定要回朝的理由,打手小程同学有一群,他缺智囊文臣……
5.笔者又得说すみません了…想的很多…但是写不清楚,想用情节体现,但情节张力不够。——但咱毕竟是一个主言情的权谋文………
说一下年号的事(一直忽略了…)
古代新帝登基都会沿用先帝的年号,至于沿用多久,取决于新帝的君威与魄力,像赵光义登基之后就没有怎么用赵匡胤的年号,几个月就改了(当时的人都觉得小赵同志很大胆以及薄情……)。
言归正题,本文的背景是唐末藩镇割据,就是地方不服从中央调遣,朝廷的威信扫地,所以才会有小程同学这样节度使,还不止一个…
其次就是宦官干政(杨复恭——唐末宦官,权利大到另立新君,当然本文的杨奉先只是个披着马甲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
再就是朝臣们无所作为 欺上罔下 坏事做绝(这文里已经用剧情表现了——操控有才之人紊乱科举,状元可以花钱买;父母官无视子民死活;官员只知宰相不知皇帝;文武大臣不和睦,各自为战,为罪臣请命……笔者觉得用剧情表现要比反复在文中提到这几个词要真实,可能笔力不够,表现张力差了点)
综上所述——李深这个新帝沿用先帝年号三年之久(所以东启年号开始前他已经登基3年了),也是能理解的,因为他还需要先帝的威望使得地方承认他这个新帝,不一定要臣服。其次,文里也说了他不怎么管政务,是个划水皇帝,但又不甘愿完全被架空——所以才会有杨奉先和颜岁愿,这都是他间接干预朝政的体现……但是总体来说他就是没什么作为,不然也不能三年才有自己的年号(历史上的皇帝除了表孝敬,都想着法换年号,这是想万象一新的斗志体现…但是李深他心思不在这上——空有帝王身,没有帝王心,空有帝王术,没有帝王命。)
第36章
李深纷飞乱绪由此定下,额间隐痛袭来。他却还是要支撑着身子,必须解决此事。
杨奉先适时上前,捧着一盏小金炉,“皇上切勿急躁,且先嗅些安神止痛的药香。”
清新香息缭绕,李深头疼渐渐镇定下来,看着颜岁愿道:“颜卿……”再三衡量,皇帝看着俯首不起的颜岁愿,道:“罢了……颜卿素来是秉公执法之人,朕便信颜卿。”
颜岁愿紧绷的四肢缓缓放松,而后便被李深叫起来。他才站定身形,却见捧着金炉的杨奉先开口。
他说:“皇上,颜尚书固然是千金一诺的仁信君子,然,程节度使又未可知了……”
听不得什么,杨奉先便说什么。颜岁愿目光集聚在杨奉先身上,又看向皇帝,抬袖道:“臣,但惟君命。”
李深为帝七年,满朝文武皆不尊他。直至颜岁愿出现在朝廷上,才有人事事请君王垂定。宦官本就是皇帝家奴,李深所要的臣服感,杨奉先还不够上资格。
思及程藏之在含元殿对颜岁愿的小动作,李深便更安下心来,道:“此事,朕自然是相信颜卿。不必再说了。”
杨奉先一向知皇帝偏信颜岁愿,但,谋划在即,岂能由颜岁愿阻拦。他当即放下金炉,谦卑的跪在李深靴边,言辞极尽忠诚,
“皇上,奴婢一介残躯,本不该多言政事。但,奴婢此身皆系在君王。奴婢为了皇上,也为了大宁,必须要逆耳皇上一次。颜尚书是天下闻名的清廉典范,人人信服不假。可程节度使,在朝三年虽胡搅蛮缠颜尚书,却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做派,朝中大臣与程节度牵涉甚多,身后又有河西数十万驻军,不得不防啊!”
一席话,点醒李深。他最忧心的就是,究竟有多少朝臣是站在程藏之阵营。帝心骤变,神思飞转。
颜岁愿无声太息,却三振衣袖,再次屈膝跪地,他道:“皇上,臣颜氏子弟,世代领中宁军主帅之职,却从不问朝廷请封正名,也不向天下兵马宣扬。臣父亲从祖父手中接下主帅一职,毅然忠守竞邻关,战死沙场,不得尸骨。臣,更是遵从父命,不承接中宁主帅之位,不清不白被逐出中宁。”
“一切所为,皆不过是为效忠君王。望君王知臣一族忠诚赤心,望君王见中宁军永远精忠报国。中宁军永远不同其他军阀,永不世袭,永不拥兵自重。”
三叩首,颜岁愿额心触冰凉地砖,“臣愿以臣一族世代忠诚之心、臣此身荣辱生死担保,陛下临朝一日,程藏之便臣朝一日。”
金州之时,虽觉得自己上了程藏之的当,主动请缨为其打消猜忌是自己愚蠢了。可真到了不该犯蠢的时候,颜岁愿竟还是赌上所有去犯这个蠢。甚至为他连夜写了奏疏。
话到这里,李深哪里还敢再犹豫,当即挥袖起身,亲自扶起颜岁愿,“颜卿何必如此言重!朕信便是!”
“臣,谢主隆恩。”
杨奉先垂眸,掩盖下一目愤恨。不想颜岁愿为程藏之这个对家,居然如此毒誓。这实在在他预料之外。
这些年来,各道节度使皆拥兵自重、盘踞一方,不听朝廷调封,皆以世袭制交接军队掌管。唯有中宁军不如此,中宁军几代主帅并不是一系子弟,更无子承父业,深得帝心。
但,杨奉先还是壮着胆子道:“皇上,颜尚书话虽令人铭感五内,但,程节度使又是如何想的呢?倘若程节度使不领会颜尚书的情意呢?”
李深和颜岁愿一同看向杨奉先,最终还是李深道:“杨奉先,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奉先道:“皇上,不妨将颜尚书扣在斋宫,对外声称侍奉天子斋戒祭天,再将皇上得到功勋薄一事透露于程节度使,以观望程节度使的反应,再作决定不迟。”
见李深眉宇见有动摇之意,杨奉先添柴加火地道:“皇上,即便不是为了社稷王朝,为着颜尚书这份信任、赤子之心,也该当谨慎。”
李深彻底动摇,但还是给颜岁愿颜面,征询其意见:“颜卿以为呢?”
颜岁愿眸色平静,缓缓抬臂作礼,道:“臣,谨遵皇命。”
李深当即龙颜大悦,道:“朕能得颜卿,胜过唐太宗得魏征,宋太宗得寇准!”
“臣,不敢。”
月悬程门,一地银霜。庭树亭亭,徒盛一树枯败。
廊下一字排开松竹盆景,夜风吹拂,枝叶乱颤,奏一曲飒飒簌簌的乐律。
堂前一把交椅摆正,一帘月影布下,程藏之右腿架在左腿上,侧支着脸。耳边柳林风声,眸池一汪银浪。
自然的天籁之声奏入心扉,程藏之却高兴不起来,喃喃自语:“颜岁愿不懂乐律,真是可惜,不然我还能请他来陪我一块听听这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风动声。”
赵玦端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公子,夜深了,还是喝点暖和的东西就寝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颜尚书,已经在宫里七日了。您请应当请不到人,您就算请了,颜尚书也不肯来的。”
程藏之当即叫嚣道:“谁说本公子请不来他!”
赵玦叹口气道:“公子,您忘了?昨日您才去过颜府,佑安的小厮不是跟您说了,颜尚书是畏惧您的骚-扰,才主动请缨侍奉皇帝斋宫斋戒的。”
“……”程藏之语塞,却又隐隐觉得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玦打个哈欠,“宰辅那里的功勋薄,属下已经和人盗出,能有什么不对,最不对的就是您。您还是赶紧睡了吧。”
“你不觉得,每次去斋宫,都有人推三阻四的恰到好处?”程藏之不理会赵玦的规劝,一根筋的说。
赵玦道:“那不摆明了是颜尚书不想见您吗。”
“……”程藏之冷冷看他一眼,眼神比寒冬夜风还要刺骨,赵玦抖三抖,然后便听见公子说:“我进宫一趟。”
“您要闯宫?!”赵玦顿时没了困意,将手里汤碗放在廊下阑干之上。
“我必须要见到颜岁愿。”程藏之身影没入月色之阴,“你在府里扮成我,别让人发现。”
祭祀的天坛尽头便是斋宫,远眺去,斋宫虽不如其他宫宇群落壮丽广阔。但是,夜幕之下的斋宫撒一层孔雀深蓝,格外寂冷森然,庄穆神秘。
颜岁愿居馆之中,割线分明的地面上散落无数纸张。
绛红宦官衣袍的杨奉先乘夜而来,弓腰于门槛之上拾起一张墨字深痕,其上书写——古之为国者,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知争端也。后世作为刑书,唯恐不备……
杨奉先再进一步,又是一张纸页飘风而来。他捏住纸张,同样墨字深痕——其为法虽殊,而用心则一,盖欲民之无犯也……
全部是律疏公文,颜岁愿竟在此默写律疏七日。
杨奉先心中思绪纷杂,矛盾之极。倘若颜岁愿这般正直不阿的清官再早现十年,这天下,会不会又是一番新天地?
然而,下一瞬,风便送来一张字大如斗、墨痕渗透纸背的熟宣。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