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黄泉,撑开伞衣,暗香盈面。诸葛銮在涂钦翩翩倒下前,接在怀中,“翩翩,我一定会帮你见他。”
黛色滴水的青衣,抱着一袭白麻,自暗河走向微微天光。
正月十六,送别颜岁愿和程藏之一行。皇帝李深于圣驾之上,长长叹息。
一侧的杨奉先极目远眺北路,面色不改,道:“皇上,就这么让程节度使去了?咱们不做准备吗?万一颜尚书心软,如何是好。”
“颜岁愿……十年前,就没有心了。更不会分是非对错了。”李深敛起目光,“程藏之,他人在京府,都无人敢动他。兖州……也轮不到朕准备。”忽而南望,“李湮,还在夔州么?”
“皇上宽心,卫夫人已经上京。”杨奉先音色极其宽慰人心,“只是,奴婢还是不放心颜尚书,毕竟颜尚书力保程节度使无异心,倘若生变……”
李深难得转动头颅,“颜岁愿力保程藏之不反,自然有让他不反的法子。”
“这……奴婢听不明白了,”杨奉先满面惶惑,“难不成,颜尚书还真以身饲虎?”
李深淡淡一笑,“颜庄与夫人都是端正素直之人,若非如此,现在中宁谁当家,尚未可知。颜岁愿是二人独子,悉心教养,可不是程藏之那等能剑走偏锋之人。颜岁愿保他,倒不如说,想亲手了结他。”
杨奉先了悟点头,心中却一抹森寒,皇帝是利用颜岁愿用惯了,压根不在乎颜岁愿会变成何样。曾几白袍银甲少年郎,早已被这些人磨掉锋芒,一身枯寂。
他道:“皇上英明。”
北上兖州的车马不疾不徐行路。
颜岁愿安坐车厢,看一封传书。被劫持的兖州赈灾货船,一路至兖州,已然被兖州官府的人截下,物资下放,灾情暂缓。
车厢外,传来佑安的声音:“程大人!我家大人连日奔波,正在休息,不便见客!您请回吧!”自从得见那纸废宣,佑安对程藏之的态度越发没轻没重。
程藏之不理会,直接让赵玦把人制住,别挡路。佑安被赵玦反剪着胳膊,还在叫嚷:“程大人,你再冒犯我家大人,我就——跟你拼了!”程藏之要造反,可别连累他家大人!
他家大人已经禁不起再牵涉一次谋反了。
程藏之定睛看他一眼,眼色沉厉,锋芒毕露。佑安身子一冷,蔫低头。
“程大人,你若有事便进,何必为难我的小厮。”
听见颜岁愿发话,程藏之神色稍晴,却对赵玦道:“带颜尚书的小厮去歇歇脚,喝喝茶。”
赵玦明白,这又是支开他们,跟上次赏雪异曲同工。他只能奉命行事。
掀帘入内,一袭雪青衣衫端坐。程藏之垂首见自己玄色衣角,又看颜岁愿,“我有点想瞧瞧颜尚书穿我这身玄衣的模样。”
“……”颜岁愿掀起眼睑,“程大人兴致不错,死期渐近还有这等心思。”
“人之将死,”程藏之钻进马车,“你要不要对我好点?”
颜岁愿轻笑,“程大人都把我府上探查清,要对自己好点,难道不会自己动手。”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程藏之躬身,凑在颜岁愿身前,“元宵夜的时候,你分明同我没说几句话,便离去,让府中上下戒备。我可不敢乱翻府上。”
颜岁愿不可置否,程藏之盯着他身边空隙,“你不打算请我坐坐吗?”
“程大人,二月初,兖州马上就要到了。”颜岁愿神色清明,“到了兖州,随你怎么坐。”
“……”程藏之撑开双臂,掌心抵在两侧厢壁,“那时候再坐凑上来,能有现在有意思吗?”
颜岁愿未让半分,“程大人,若非要挤挤的话,就坐地上吧。”
“……”背后刨人祖坟,果然是要遭报应。
程藏之想也不想,就着绒毯而坐,末了感慨一句:“颜尚书车中的毯子都要别处软。”
颜岁愿无言垂视他一眼,抹过头,不予理会。
车马重新整队,继续向兖州城外赶路。但车中两人皆知,进兖州之前,会有人来见他们。
才将行路,程藏之便逡巡车厢,虽有设置小案几,却不见水囊,便问句:“颜尚书,你这连口水都没有?”
开春之初,北方还有些干燥。程藏之这些日子,没少忙活,昼夜颠倒不说,连水都很少喝。嘴角已然起干皮。
颜岁愿淡目,无动于衷看着他,“程大人,你这又是何苦,不来这一遭,何至于连口水都喝不上。”
程藏之却是笑着,“我若不走这一遭,怎么知道颜尚书的打主意。”他目光幽暗下来,嗓音如灌铅,“为什么是李湮?”
“为什么不能是?”颜岁愿反问他。
因为,先帝不听申辩,一纸诏书将我满族灭门,而李湮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十年之后,连你也认不出我。程藏之笑着,始终未开口。这些与他而言,曾经是不可或缺的支撑,当下却只是蜂蛰小痛。
双臂枕在脑后,背靠车厢,舒展双腿,程藏之就这般阖目。直至车轮颠动,他才骤然睁开双目,眼前一片血红。经年梦魇,故时那一场阴谋的雾霾仍旧驱不散。
耳边仍是那声:‘阿暄,你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伴着幽幽难闻的响音,程藏之觉得脸颊阵痛,仿佛声音的主人还能直起身子狠狠掴他一掌。
活着,一定要活着。颜岁愿,你会给我一条活路吗?
有人握住他的手腕,雪青衣袍落在身畔,颜岁愿与他同坐车厢。
“你,怎么也坐到地上了?”程藏之眸中含笑。
颜岁愿不偏头看他,只是道:“程大人戎马之时,养成梦魇的习惯吗?”
程藏之活动一下肩膀,“不是,打仗这种事,习惯就没什么。”他顺势靠在颜岁愿肩膀,“舟车劳顿,倒是很不习惯。”言罢,打个哈欠。
颜岁愿气息浓重,而后道:“那便小憩会,到地方,本官会叫醒你。”
“好啊。”程藏之在他耳畔欣然应下,索性枕他膝上,阖目休憩。
程藏之远山长眉,眉宇之间满是坚韧,不舒展时是锋薄冶丽。郎艳独绝,凌然无双。颜岁愿垂眸默然看着这样的他,阖目安睡,却仍旧极致昳丽。
唇上绽起白皮,显得唇色浓丽血气。颜岁愿微微低头,凑近才发现,是血肉撕裂的伤口。已经出血。
“程大人?”无人应他。
颜岁愿挽袖,指腹覆在唇上,翻起时果然见血色。
一素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刑部尚书,迟疑着想,要不要给他敷点金疮药。
转念间,此人都能面不改色撞上他的无烟,又岂是需要金疮药的。
静谧车厢间,颜岁愿闲暇之余,忍不住瞧程藏之唇上伤口,细细碎碎裂缝,渗出深红。他再三犹豫,还是垂首凝眸看着,想要不要提醒程藏之多喝些去燥热的茶水。
几乎是瞬间,阖目小憩的人便迎面来。鼻息可闻,“岁愿,我都等你一路了,你怎么还不动作,一直看有什么用,又止不住血。”颜岁愿愣神间,又听:“我教你一个法子止血。”
“以柔治柔。”
柔软相触,温热相渡,齿间有声,连风月都要沉醉。微细流于喉头,不可知的音响入耳畔,心生美妙。
原本垂着头的颜岁愿,间隙失神间,已然被程藏之抵靠厢壁。他错愕着,却没有及时睁开眼。看着他低垂眉睫的是一双,别样含笑的眼眸,璨璨有光。
“程藏之,”颜岁愿终于睁开双目,见咫尺容颜,“适可而止。”
“岁愿,你说有些事,不可破例,”程藏之未移开脸,“是因为怕覆水难收,还是怕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沉溺至死?”
“程节度使,以为呢?”颜岁愿反问,双眸尚清明,“本官以为,无论是哪种结局,都生不如死。”
程藏之顿言,只是看着他,直到对方率先挪开脸。他才微仰着头,“生生死死,你我都无法再轻易决断了。”
为了一片冰心,宁愿百般挣扎,千般折磨,都不愿死。诸如杨奉先,又如自己。程藏之想着,却听见别般言语道断。
颜岁愿泠然开口:“程大人决定不得,本官却决定得。”
程藏之垂首,望向他,端方如玉的人一扫温雅,竟有夺朱恶紫的狠厉。
“颜岁愿啊颜岁愿。”程藏之无奈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过两天作者可能要奉命营业……要请个假……
暄(xuan):太阳的温暖
第44章
这一番交锋,还是以程藏之转移话题结束。
程藏之拇指腹抹过唇畔,有鲜红色,“颜尚书,止不住血啊,要不要再来一遍?”
颜岁愿冷下脸,“请君自重。”言罢,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都出血了,你看看。”程藏之凑近给他看,双唇抹朱,确实过分鲜艳。
颜岁愿却不理会,径自垂首闭目。
“你别闭眼啊,”程藏之声音越发响亮,“你看看啊,出这么多血,也有你的责任,你刚才若不——”
袖里剑架出,梗在程藏之颈侧,颜岁愿声似寒冰,“你再说一个字?”威胁不言而喻。
自从程藏之上了马车,这辆车便由赵玦驾车,佑安坐在另一边。
听到里面动静,佑安本想去问,却又听程大人说什么出血。他脸色一变,难道大人动手了?!还把程大人打出血了?!
赵玦适时勒马,同样担心公子跟颜尚书动手,一时激怒将人打伤出血。
两个随侍面面相觑,都想着如何拦住对方发现主子的暴行。
赵玦动了动腿,佑安当即展开双臂挡在车帘前,“主人没有命令,我们做下属的,不可轻易打搅主子!赵侍卫,你应该懂规矩吧。”
艰难瞧看一眼佑安,赵玦嘴角抽搐,心说,公子说颜尚书的小厮蠢,果真是。他出于同情道:“你就不怕颜尚书有个好歹?”
“怎么可能?!”佑安对大人的身手充满自信,“嚷着出血的可是你家公子!”
“……”赵玦皮笑肉不笑,公子能出血,真是奇了。
不过,赵玦不掀帘子,但还是要拔高声音喊话,“公子,到地方了!”
颜岁愿约见的人,也到城外驿站。
车马上先后下人,佑安和赵玦都在打量。却未发现各自主子有恙,直至程藏之堂而皇之摸擦唇角。
“……”
佑安和赵玦脸色顿时阴云密布,而后五彩斑斓,总之复杂难言。但看颜岁愿脸色,如一团雾气笼罩,情绪一丝不泄露。使得程藏之这个动作,更加迷离遐想。
驿站栽种花树,梅花凋零,迎春怒放,夭桃初发。
冗繁枝头缀簇簇明黄花团,碧软枝条披坠成花帘。披着雪白狐裘的男子静静站在花帘前,垂低头,细看米黄软嫩的花蕊。直至一息令人灵台清明的余香流来,才恍然抬首。
极目望去,雪青色袍服的男子,携风与光行来。
“臣,刑部尚书,颜岁愿拜见守居王。”颜岁愿敛衽行礼。
一树初发夭桃,半壁花帘,一袭名贵衣料裁就白衫。修长指骨拢狐裘,青年眉眼口鼻天然而成,俊致清浅,只是线条柔缓,像涟漪,像烟云,像风吹过。
李湮有比春风要软的一管嗓音,“颜尚书不必多礼。”
颜岁愿目色冷淡,依言止礼。
“颜尚书,变化很大。”李湮浅笑言语,“十年,都记不起颜尚书当年样子。”
“记不住,那就别记住。”门外,玄袍青年行来时,带起疾风,“王爷身体弱,记性差,何必北上搅浑水?难不成打算再谋反一次,这次又打算拖谁下水?”
李湮循声望去,玄衣浸透旭光,来人眉目如画,过分精致,锋芒逼人。
不必相互介绍,李湮知晓这便是与颜岁愿纠缠三年的河西节度使。程藏之亦然知晓,这就是王二狗口中——风一样软的嗓音,口音是青京,衣料名贵,身子骨弱,不能有子嗣的贵人。
“程节度使,说的极是。”李湮软音如风,声轻的近乎听不清。
程藏之冷哼一声,不再出言。反倒看着颜岁愿,他不明白他的选择,李湮这样的人如何能承袭大统,比起命不久矣放纵自己的李深,能强几分。
颜岁愿淡声,“程节度使,若无事,请自便。”
程藏之定睛看颜岁愿许久,终于讥笑一声,“青京,夔州,卢龙,我情愿你选择卢龙。”言罢,转身而去。
李深、李湮、颜庭,程藏之宁愿颜岁愿为一己之私支持颜家人,也不愿他明知皇室视他为刽子手、棋子,却仍旧为李姓宗室肝脑涂地。
玄衣如滴入汪洋大海一点墨,在颜岁愿瞳中稀释干净。他才道:“王爷,臣已经传书,请王爷不必亲临兖州。王爷为何至此?”
“你是怕程节度使误会吗?”李湮人如袅袅青烟,始终淡的如一缕孤魂。
颜岁愿拧眉,“王爷何出此言?”
李湮目光落在迎春花簇,“颜尚书其实,跟十年前很像。不愿与任何人有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在朝期间,一副铁面无私只是不想任何人亲近,也不想与任何人有关联。不让他人感恩于己,亦不让他人误会于己。”他顿了顿,“却唯独让程节度使牵扯不清,也不出言跟程节度使解释,真是罕见。”
“王爷,”颜岁愿面无神情,“说多错多。臣自十年前,便错不起。这世间,再无第二个十五颜岁愿承担罪过。”
李湮不再言语,他这样的人理解不了。他从未决定过自己的人生,做太子也好,做守居王也罢,娶卫氏……这一切都是父皇决断,他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